李显平握着话筒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电话那头张庆合市长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仿佛还在办公室里回荡。他放下电话,疲惫地靠在高大的皮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钟毅书记办公室里那番话,如同冰锥,将他之前那点借着“老领导”身份在东洪问题上指点江山的底气刺得粉碎。
“另一种方式支持李朝阳当县委书记……”李显平低声咀嚼着这句话,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在东洪的根底以及与钟毅多年的共事情谊,至少能压住田嘉明的提名,毕竟田嘉明是开枪伤人。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眼里完全没有他这个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家伙吃点苦头,在政法系统里立立威,顺带在老家人面前维持些体面。
李显平没想到钟毅的决心如此之大,支持李朝阳的力度如此之强,甚至不惜打破常规!这不仅让他的小算盘落空,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市委的态度已经亮明,他必须调整方向。
张庆合的电话来得及时,隐晦的要求放人,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向市委、也向市政府示好的机会。顺水推舟,既全了张市长的面子,也缓和了与东洪县的紧张关系,还能让钟毅看到他“领会意图”、“服从大局”的态度。
孙海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疲惫。“书记,东洪那俩小子算不上什么硬骨头!”他将材料放在李显平桌上,语气带着邀功般的肯定,“铁证如山!”
李显平心中五味杂陈,刚端起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红木桌面上。他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孙海龙:“撂了?怎么撂的?你们到底用的什么手段?”
孙海龙听到你们这个词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有一丝的不对,你们,这明显的是另外一个阵营了。
李显平没有了政法委书记的沉着淡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慌失措。他刚刚在钟毅书记那里碰了壁,正准备借张市长的电话下台阶,孙海龙这边却把台阶抽走了?
孙海龙被李显平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有些不明所以:“书记,您……您不是说要查清楚吗?证据,我们拿到了啊!他们承认在带李爱芬回局里的路上,在面包车里,确实动手打了她!虽然没造成严重伤情,但行为性质恶劣,严重违反纪律!田嘉明作为主管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处分材料做实了,他那个副县长、公安局长的提名,人大那边根本不可能上会……”
“我问你的是上的什么手段!”李显平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淬了冰,目光锐利地仿佛要将孙海龙刺穿,“什么手段?!”
孙海龙被李显平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寒意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打也没骂,真的书记!就是……就是让他们清醒清醒,熬了熬……熬了两天两夜没让合眼,轮流问话,人扛不住困,精神防线就垮了……把细节都吐出来了。李书记啊,您之前在县上,可能不太了解,咱们这手段……咱们系统里不都这么……”他看着李显平越来越阴沉的脸,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熬鹰?是这个意思吧!”李显平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恨不得将手里的茶杯砸在孙海龙那张邀功的脸上!他费尽心机想平息事态,抓住张庆合递来的橄榄枝向市委靠拢,这个蠢货倒好,为了坐实田嘉明的责任,竟然用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哪里是证据?这简直是催命符!
市委书记刚刚明确表态要支持李朝阳,支持东洪县委县政府推进改革、清除积弊,自己这边反手就拿出靠违规手段获取的、针对东洪县公安局核心领导的处分材料?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这哪里是打田嘉明的脸,这是在打钟毅的脸!打市委的脸!
李显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孙海龙,手指都在颤抖:“孙海龙!你……你简直是愚蠢透顶!谁让你这么干的?!我让你查,是查有没有刑讯逼供、滥用私刑,你在查什么?调查是要依法依规!不是让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搞刑讯逼供!”
“书记,这……这不算刑讯逼供吧?又没打……”孙海龙还试图辩解,他完全不明白李显平为何如此暴怒。他辛苦搞定了案子,不正是书记想要的吗?
“闭嘴!”李显平厉声呵斥,额角青筋暴跳,“没打?精神折磨就不是折磨了?!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剥夺睡眠、疲劳审讯!哪一条不是违规?!哪一条站得住脚?!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一旦捅出去,被抓住把柄,别说处分田嘉明,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整个市政法委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孙海龙顿时觉得万分委屈,喊自己穷尽一切手段调查的是李显平,这个时候,反倒是不认了。孙海龙原本想,只要搬到了田嘉明,自己还是有机会去到东洪县的,但现在实在是把握不准这个喜怒无常的李显平了。孙海龙脸色尴尬,大冬天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书记,我……我也是为了尽快完成您的指示,查清真相啊……那……那现在怎么办?材料都在这了,人也认了……”
李显平颓然坐回椅子上,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窗外冬日的天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市委书记的明确支持,市长要求放人的电话,下属愚蠢至极的“战果”……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他。
怎么办?能怎么办?硬着头皮把这份用“熬鹰”手段得来的材料报上去?坐实田嘉明领导责任,阻止其提名?后果显而易见——彻底站在市委的对立面,让钟毅、张庆合对他彻底失望,甚至可能引火烧身,被追究违规取证的责任。孙海龙这个蠢货必然会把责任推给他,说是奉他的指示行事。
田嘉明无奈的摇了摇头,觉得这种方式并不可取,那就是压下这份材料,当什么都没发生,立刻按张庆合要求放人?这似乎是唯一能向市委表明态度、切割风险的选项。但这就等于前功尽弃,不仅保不住自己在政法系统的“面子”,更让孙海龙白忙一场,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而且,那两个小干警已经“撂了”,口供已经存在,万一李爱芬和李爱琴持续不断的闹下去,将来被翻出来,同样是隐患。
李显平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厚厚的“询问笔录”,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市委大楼里钟毅那深邃而坚定的眼神,看到了张庆合略带深意的笑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孙海龙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终于,李显平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脸上的暴怒和挣扎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决绝取代。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份材料,而是直接将它扫到了一边。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田嘉明抽出一支烟,夹在手上,又在心头琢磨,如果硬着头皮上报这份违规得来的材料?那等于自绝于市委,彻底断送政治前程。压下材料立刻放人?不仅前功尽弃,孙海龙这个隐患犹在,那两个干警的口供更是随时可能引爆。无论选哪条路,似乎都是死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孙海龙压垮时,李显平脑中混乱的思绪突然停滞了。毕竟当过多年县委书记、在基层政治漩涡中沉浮历练出的本能,在极致的压力下反而被逼了出来,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
“既然事已至此……”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与其我拿着这烫手山芋进退维谷,不如把它扔回去!让东洪县委自己去接!”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迅速变得条理分明。他不再是那个被市委意志和下属蠢行逼到墙角的被动者,瞬间找回了属于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节奏和城府。脸上因暴怒而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算计的平静,动作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孙海龙看着李显平这突兀的转变,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大气不敢出。
李显平抬眼,目光不再是喷火的愤怒,而是深潭般的幽冷。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似乎在确认时间,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孙主任。”
“书……书记!”孙海龙一个激灵。
“我刚才……是激动了些啊。”李显平语气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自我批评的意味,“但激动不为别的,是痛心!是恨铁不成钢!我们政法队伍,是维护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的同志,怎么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违规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的同志?这不仅是违纪,更是对我们自身职责的亵渎!我让你调查刑讯逼供,你却给我搞疲劳审讯,这要是传出去,让老百姓怎么看我们?让市委怎么看我们政法委?”
这番话,义正辞严,仿佛刚才那个差点把茶杯砸过来的暴怒书记是另一个人。孙海龙听得一愣一愣,连忙点头如捣蒜:“是!书记批评得对!是我……是我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了!我检讨!深刻检讨!”
“检讨的事以后再说。”李显平摆了摆手,话锋一转,“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你也确实‘查清’了基本事实——两名干警承认了在押送李爱芬过程中存在不当行为,田嘉明同志作为主管领导负有领导责任。那么,按照属地管理原则和干部管理权限……”
李显平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孙海龙脸上,一字一句地敲定:
“立刻整理好所有材料——记住,是‘所有’材料,包括他们的询问笔录、签字确认书,以及我们政法委的初步调查结论,但是不要提建议。然后,由你亲自带队,将这两名干警以及全套材料,一并移交给东洪县委!由东洪县委常委会依据党纪政纪和相关规定,研究处理意见!”
“移……移交东洪县委?”孙海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对,移交东洪县委。”李显平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精妙的算计,“田嘉明同志是县政府的党组成员、政法委副书记、公安局的党委书记,他属于双重管理,咱们啊不能把事情都干完,既然是已经查清楚了,怎么处理,应该由属地党委来做,包括这两名干警是东洪县公安局的干部。他们的违纪问题,理应由东洪县委最终认定和处理。我们市政法委只负责初步调查和移交线索,不能越俎代庖,也要给基层一些操作的空间嘛。这样才符合程序,也体现了对东洪县委的尊重,也体现了咱们政法委对东洪县委的支持嘛。”
他刻意强调了“最终认定和处理”,以及“体现尊重”。孙海龙也不是傻子,瞬间明白了李显平的意图——祸水东引,矛盾下放!把这块烫手山芋,连同里面埋着的“田嘉明领导责任”这根刺,原封不动地扔给了李朝阳和田嘉明自己!
高!实在是高!孙海龙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对李显平手段的佩服。怪不得都说,当过县委书记的人,给个省委书记也能干。这样一来,自己违规取证的责任被模糊掉了,毕竟是东洪县委在处理,材料也交出去了,更重要的是,难题完美地甩给了东洪县!
“书记英明啊!像您这种关心干部,体恤基层的领导啊,已经不多了。”孙海龙由衷地赞叹,脸上的惶恐一扫而空,只剩下执行命令的干劲,“我明白了!这样处理最稳妥、最符合程序!我马上就去整理材料,下午就亲自把人送回东洪,移交给李朝阳县长和田嘉明书记!”
“嗯。”李显平微微颔首,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沉稳,“移交的时候,态度要端正,程序要完备。明确告知东洪县委,这是市政法委初步调查掌握的情况和相关人员的供述,只是供他们参考。如何处理,如何处理田嘉明同志的领导责任,由他们东洪县委班子在常委会上,本着对组织、对同志负责的态度,集体研究决定。处理结果,按程序报市纪委和市政法委备案即可。”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市政法委后续干预的嫌疑,又把“如何处置田嘉明”这个炸弹,巧妙地塞进了东洪县委的怀里。处分田嘉明则内部生隙;不处分则胡延坤等老干部必然不满。无论李朝阳和田嘉明最终怎么处理,都会在东洪县委内部制造裂痕。而他李显平,则完美地置身事外,还向市委展示了“尊重基层”、“依法依规”的姿态。
“是!书记!我保证办得妥妥当当!”孙海龙精神抖擞地应道,抓起桌上那叠差点要了他命的材料,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孙海龙消失的背影,李显平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感再次袭来,但这次,疲惫中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放松。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张庆合市长的号码,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恭敬而诚恳的笑容:
“张市长,您好!是我,显平。您交代的事情已经落实了。我们对东洪县公安局两位同志的情况进行了初步核查,本着实事求是和教育为主的原则嘛,也考虑到干部管理权限,我们决定将相关调查材料和人员移交给东洪县委,由他们依法依规、妥善处理后续事宜。这样既尊重了属地管理,也能更好地起到警示教育作用……对对,您放心,我们市政法委一定做好督促指导,确保东洪县局吸取教训,加强队伍建设!……好的,好的,谢谢市长!”
放下电话,李显平走到窗边,望着市委大院的方向。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却没有多少暖意。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深邃。
东洪这盘棋,虽然没能按他最初的设想走,但现在,他把难题抛了回去。接下来,就看李朝阳和田嘉明,这对被市委寄予厚望的搭档,如何在内部消化这颗他亲手送去的炸弹了。无论结果如何,对他来说,这局棋,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一个可以“坐山观虎斗”的微妙平衡点上。只是这份平衡,如同窗外凝结的霜花,脆弱而冰冷。
李显平站在窗边,指间的香烟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明灭不定,袅袅青烟模糊了他脸上那抹深沉的计算。市委的意志如同一堵无形的墙,他无法硬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借力打力,在这盘棋局中重新落子。
他掐灭烟头,转身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手指沉稳地拨通了市人大副主任李泰峰的号码。
“泰峰主任吗?我,显平。”李显平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凝重,“关于东洪那两位干警的调查,情况基本清楚了。”
电话那头的李泰峰显然一直在等待这个结果,声音立刻绷紧了:“哦?显平书记,怎么样?”
“唉,”李显平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铁证如山”的无奈和痛心,“经过我们政法委的初步调查和……慎重核实,那两名干警,在县委大院,在带李爱芬回局里的路上,面包车里,确实……动手打了人。虽然伤情不重,但性质恶劣,严重违反纪律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李泰峰消化这个“坏消息”,然后才继续道:“更让人痛心的是,在询问过程中,他们提到了田嘉明同志。虽然没有直接指令,但话里话外都暗示,是田书记平时在队伍管理上的一些‘作风’和‘要求’,让他们在面对‘刁难’时,容易采取过激手段。这种风气,影响很坏啊!田嘉明同志作为主管领导,责任跑不掉。”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李泰峰显然在快速权衡。李显平没给他太多思考时间,紧接着抛出了他的“解决方案”:“不过,泰峰主任啊,考虑到干部管理权限和属地原则,市委主要领导也有明确要求,要尊重基层党委。我们市政法委啊研究决定,不越俎代庖,今天下午就将所有调查材料,连同这两名干警,一并移交给东洪县委!由他们县委常委会,依据事实和党纪政纪,研究处理意见!包括对田嘉明同志领导责任的认定和处理!处理结果,他们会按规定报备。”
“移交东洪县委?”李泰峰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愕和难以掩饰的焦虑,“那……那岂不是……”
“唉,这是程序,也是规矩。”李显平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我也很无奈”的感慨,“市委有要求,我们只能执行。不过,材料是铁证,事实清楚,东洪县委在压力之下,总得给个交代。泰峰主任,您和老胡那边,也要有个心理准备。这事,最终还得看东洪县委班子的态度了。”
李显平的话里话外,既暗示了田嘉明必然要担责的压力,又巧妙地将决定权推给了东洪县委,暗示胡延坤他们可以继续在东洪内部施压。
不等李泰峰再说什么,客套几句之后,李显平又拨通了胡延坤的电话,如法炮制,将“干警打人”、“田嘉明领导责任”、“材料移交东洪县委处理”的消息传达过去,语气中充满了对老同志身体状况的“关切”和对东洪县委能否公正处理的“担忧”。胡延坤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颤抖而愤怒,但也抓到了李显平传递的关键信息——材料在东洪!处理权在东洪!这意味着他们还有机会在东洪县委内部运作,至少要把田嘉明拉下马!
放下电话,李显平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更深了。炸弹已经埋下,导火索握在了东洪人自己手里。他重新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市委大院的方向,眼神幽深。心里甚至多了一份负罪感,东洪这个局面,是自己这个东洪人不愿意看到的,市委书记钟毅讲的有道理。但是,作为一个政法委书记,他觉得自己不能看着一个公安局长如此这般的胡作非为,想到这里,李显平的负罪感与正义感确是此消彼长,这也许就是传统文化里的出师有名吧。
翌日,东洪县政府常务会议室。上午的“今冬明春冬小麦抗旱保墒灌溉工作专题会议”即将结束,刘超英常务副县长正在做贯彻发言:“同志们,各乡镇要切实落实好朝阳县长做的五点指示,科学应对冬季灌溉水源短缺问题,稳定压倒一切,冬灌工作既要讲科学,更要讲政治,绝对不能因用水引发新的群体性矛盾,严禁发生群体性打架斗殴事件……散会。”
散会之后,与会人员正陆续离场,会议桌上还残留着茶杯和散落的文件。韩俊走了上来,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我的笔记本。
我坐在主位,脸色有些疲惫,一众领导散会之后,我看着胡延坤对面的田嘉明,气氛有些微妙。昨天晚上,孙海龙带着两名蔫头耷脑的干警和厚厚一摞材料来到田嘉明办公室,移交时的场面话虽然冠冕堂皇,但那叠写着“打人供述”的材料和孙海龙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都像一根刺扎在心里。田嘉明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
“县长,石油公司工作组和县石油公司的同志到了。”韩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沉寂。
“办公室说吧。把进京、超英、焦杨和嘉明,对了人事劳动局的李局长也在,把他也叫上。”我沉声道,将关于孙海龙移交材料的烦心事暂时压下。石油公司的事,才是眼下最迫在眉睫的硬骨头。
到了办公室之后,好在办公室是两间房子,比较宽大。一众领导和杨伯君、廖文波和田利民鱼贯而入。田利民的气色比上次好了不少,但眼神里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紧张。
“坐吧,抓紧时间汇报,下午我还要去县一中与新入职的转正教师开见面会。”我示意他们坐下,目光落在田利民身上,“利民同志,你们谁先说。”
田利民看了左右一眼,三人似乎已经形成了默契,田利民清了清嗓子,翻开笔记本,声音带着一种努力撑起来的镇定:“县长,各位领导。按照县委县政府‘两个稳妥’方案的要求,工作组和公司党委全力推进划转和人员清退安置工作。目前,124名需要清退安置的职工,已有94人与公司签订了《安置意向确认书》,同意接受县里协调的过渡性岗位安排。另外30人,态度比较坚决,要求按当初缴纳的‘安置费’数额退还现金,并且要求提供经济补偿,或者……或者保证他们的正式工身份随省公司划转落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这30人,情绪相对激动,多次围堵工作组和公司领导办公室。他们声称,钱是交给胡玉生的,现在胡玉生躺在医院拿不出钱,县里就必须负责。工作组反复沟通解释,县政府会全力追缴欠款,但他们要求……要求现在就退钱,而且一分不能少。”
“94人签约,30人闹事,四分之一……”刘进京皱着眉头,手指敲着桌面,“比例不小啊。这30人,都是什么背景?有没有重点做工作?”
田利民看了一眼杨伯君,杨伯君接口道:“刘书记,县长。这30人,成分比较复杂。一部分是当初花钱最多、期望值最高的,觉得临时工身份落差太大。另一部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背后可能和之前被带走的一些人有些关联,比如……比如吕振山、胡玉生他们当初安置的特定关系户。工作组正在逐个摸排,做针对性工作。”
“钱呢?”我直接问到了核心,“工作组追缴安置费的进展如何?胡玉生收的那些钱,到底去哪了?他收了钱,县里买单,这不合适。退出来没有?”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田利民额头渗出汗珠,目光躲闪:“县长,这……工作组和廖大队长他们一直在查。但……但胡玉生现在还在住院,我们不好太深入了,毕竟还要考虑,胡主席的身体,还是有些阻力。”
我心中冷笑,这个胡延坤的心脏病,倒是会发作,上午一早李泰峰就打来电话,说这个胡延坤心脏病很严重,这明显的是把心脏病当成挡箭牌了。意思是只要一动胡玉生,他胡延坤就犯了心脏病了。
我心里暗道阻力大?阻力恐怕不仅仅来自胡玉生父子!我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人。石油公司这124人的“安置”,最终劳动人事局是要盖章确认“身份”的!胡玉生能绕过劳动人事局,让这些人堂而皇之地成为石油公司“正式工”?李勃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失职渎职,还是……同流合污?
“李勃同志,”我点名道,声音不高,却让李勃猛地一激灵抬起头,“劳动人事局作为主管单位,对石油公司这124名职工的‘身份’认定,当初是怎么审核把关的?程序上有没有问题?这些人的原始档案、调动手续,咱们的局里有没有留底?能不能查清楚他们的‘身份’来源?”
李勃还是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慌乱地躲闪:“县长……这个……时间比较久了,当初的经办人也……也有调动,个别的也退休了。我们局里正在组织力量梳理……梳理档案。程序上……石油公司是独立核算的国有企业,有用人自主权,我们劳动人事局主要是备案……备案管理……”
备案管理?备案管理就成了挡箭牌?我看着他语焉不详、推诿塞责的样子,心头那股“问题没有根本解决”的感觉愈发强烈。石油公司划转和人员安置的乱象,根子恐怕不仅仅在公司内部,还深深扎在县里某些职能部门,甚至某些领导干部身上!不把李勃这些人查清楚,不把劳动人事局当初审批的猫腻挖出来,不清除这些盘踞在体制内的蛀虫,石油公司的问题,就永远是个脓疮,今天按下这30人,明天还会冒出新的麻烦,所谓的“稳妥划转”和“稳定清退”,都不过是沙上建塔!
我压下心头的怒火,目光重新回到田利民和杨伯君身上:“94人签约,是阶段性成果。但那30人,是火苗子,必须尽快扑灭!工作组和公安局要紧密配合,一方面,对挑头闹事、煽动对抗的,要依法依规,该警告警告,该处理处理!另一方面,追缴安置费要加大力度!胡玉生现在情况特殊,但是吕振山必须突破!查那些给他打白条的同志!查资金流向!嘉明,你们公安局再抽一些人,先把情况摸清楚。超英县长啊,我看尽快拿出一个县属企业、集体企业岗位对接的详细清单,公示出来!让那30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出路!至于身份问题…”
我顿了顿,目光冷冷地扫过李勃:“劳动人事局要负起责任!限你们一周之内,把这124人当初进入石油公司的所谓‘手续’和‘依据’,给我查清楚!形成书面报告!具体到个人。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什么环节,给他们盖上了‘正式工’的戳!查不清楚,李勃同志,你这个局长,先写辞职报告,再进行严肃处理!”
李勃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田嘉明适时开口,声音带着刑警特有的冷硬:“县长放心!公安局这边,廖文波亲自负责追缴小组,已经锁定了几个关键账户!至于那30个闹事的,名单工作组已经提供,我们会重点关注,确保划转现场和‘两会’期间的绝对稳定!谁敢跳出来点火,我亲自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