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学堂陆续放假,夫子们也放假。
赵甘来在家陪璞璞玩耍,顺便帮菊大娘剥花生、挑选黄豆。
家里有很多玩具,是以前乖宝小时候玩剩下的,璞璞如鱼得水,玩得不亦乐乎。
特别是那个小鼓,他从早敲到晚。
“咚咚咚……”
一边敲,还一边嘟嘴巴,脸上的胖肉肉一颤一颤的。
菊大娘喜欢如今的热闹,比起以前她独自看家时,欢喜多了。
她一边用黄泥和谷壳腌制皮蛋,一边说:“过几天要搞杀猪宴,要摆好多桌酒席,忙死去。”
话像抱怨,但她眼里洋溢着笑意,接着说:“甘来,到时候让你尝尝咱们本地的特色菜。”
赵甘来笑着说:“好。”
这时,胡三嫂插话:“甘来,我给你做媒,好不好?”
赵甘来瞬间收敛笑容,果断拒绝:“我带着璞璞过日子就行,不想惹麻烦。”
胡三嫂挑眉,说:“你年纪轻轻,又长得美,守寡多可惜。”
“咱们岳县的好男人多得是,莫非你还惦记别的相好?”
赵甘来一听这话,气得心里添堵,眼神有点恼怒,但尽量隐忍,反驳:“胡嫂子,我家璞璞逐渐懂事了,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些冤枉话。”
“我们如今过得挺好,很知足,不想节外生枝。”
胡三嫂又开腔:“哎哟!大妹子,找个像样的男人,更能护住你和璞璞。”
“难道你夜里不想汉子吗?”
赵甘来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斩钉截铁地说:“我没那个想法。”
“说些别的吧,别说这不高兴的话。”
胡三嫂翻白眼,暗忖:哎哟,你又不算地主家的正经主子,妄想在我面前摆谱?好心当驴肝肺!
菊大娘连忙打圆场,说:“我也觉得,现在这日子就过得挺好。”
“人比人,就知道了,世上的苦命人多得是,谁也别欺负谁。”
她觉得胡三嫂话里话外有点欺负赵甘来,因为赵甘来明显脸皮薄,又不主动惹事。
红儿洗完衣裳了,过来烤火,顺便对璞璞做鬼脸。
璞璞笑哈哈,也吐舌头,做鬼脸,小表情甜蜜蜜。
赵甘来拿起口水兜,帮他擦口水,眼神深沉,把璞璞当成自己这辈子的希望。
璞璞的笑脸就像她人生中的雨后彩虹,赋予她鲜活和灵动,不再是一潭死水。
菊大娘也被逗得哈哈笑,几乎把璞璞当成亲孙孙,说:“你笑啥?”
“只顾着玩……快点长大,长大帮咱们干活,好不好?”
璞璞听得似懂非懂,对着菊大娘咿咿呀呀,活泼得很。
胡三嫂反而生闷气,暗忖:为啥地主婆不认我做干女儿呢?人比人,气死人!
— —
过小年那天,赵家的佃户们磨刀霍霍,帮忙杀两头大肥猪,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顺便排队交佃租。
赵东阳负责收钱,七宝帮忙记账。
经历地主被骂的风波之后,赵家的佃租相比以前,也有所降低。
交完佃租的佃户没离开,留下来帮忙洗菜,毕竟按照赵地主家的惯例,交佃租这天,必须办酒席,喝酒吃肉,作为佃户们积极交租的奖赏,免得反复催债。
放眼岳县,这算赵地主家的独一份,别的地主没这么大方。
今年运气好,交佃租的日子恰好碰上赵地主家的杀猪宴,预计能吃肉吃得满嘴流油,众人笑哈哈。
乖宝和李居逸也来参加杀猪宴,在屋里陪王老太、李大夫、李大娘、庞爽、付青、贾小花、王俏儿等客人烤火、聊天。
李居逸没什么官架子,说话时总是眉眼含笑,对答如流。
屋里屋外,都热热闹闹。
顺哥儿、睿宝、付善水、付善果等孩子追追打打,一个赛一个调皮,同时,衣兜里的糖塞得鼓鼓囊囊。
阿缘抱璞璞玩耍,顺便对自家弟弟喊:“你俩慢点跑,小心门槛和台阶。”
付善水和付善果敷衍地答应,很快又把阿缘的叮嘱当耳边风,玩得直喘气。
付二少奶奶虽然是大人,但也有几分孩子气,模仿小孩子的嗲声嗲气,非要教璞璞说话,还真让她教会了几个词。
付夫人看得忍俊不禁,对王玉娥说:“我家老二媳妇啥都好,但就是不够稳重,让您见笑了。”
王玉娥笑道:“这样挺好,没心眼子,不干坏事。”
玩玩耍耍,到了中午,终于开席。
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有些席面摆在院子里,有些摆在屋里,或者屋檐下。
酒和肉的香气,相得益彰。
赵甘来主动帮忙端菜上桌。
在她眼里,几乎每碗菜都用大海碗装,而且堆得冒尖,香喷喷,色香味俱全。
坐席的人分成两种,一种吃得从容,另一种则是每次菜碗一上桌,就赶着把菜分成八份,一桌坐八个人,刚好一人一份,放到自个儿提前准备好的大盆儿里,打算带回家去,因为家里还有许多孩子期盼这难得的酒宴菜肴。
而且,把菜混到一起之后,闻着更香。
正当众人喜气洋洋,吃吃喝喝格外尽兴时,突然刮来一阵阴风。
伴随一阵马蹄响,几十个黑衣蒙面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来大开杀戒。
刀光剑影,冷酷无情。
地上杀猪之血被水冲刷,地尚未干透,又染上人血。
不过,那群杀手低估了赵家这群人的血性。他们原本以为,铲草除根就像砍瓜切菜,但实际上双方进入有来有回的战斗。
其一,李居逸的十几个护卫冲在抵抗的第一线,护卫们手持长刀或者长剑,武艺高强,绝非泛泛之辈。
其二,赵家的佃户们属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是胆小鬼,也不是软弱的怕死之辈,他们的骨头硬得很,操起长凳,或者拿根竹竿,就敢干架,把杀手打得头破血流。
有些佃户甚至钻到桌子底下,用脑袋和后背把桌子顶起来,如同顶着乌龟壳。就这样扛着四方桌,冲向杀手,把杀手的队形打乱。
其三,把老人、孩子们和力气小的女子护到屋内之后,男子们和力气大的妇人都没有退缩,个个手拿棍子、扫把或者菜刀,进行自卫。
李居逸随身佩戴宝剑,此时已经剑出鞘,剑身锋利又雪亮,而且这次杀手们的首要目标就是刺杀他。
虽然他今天只穿家常衣衫,没穿官袍,也没戴官帽,但杀手们早就见过他的画像,再加上他剑眉星目,气度与众不同,所以一看见他露面,杀手们就一窝蜂似的冲向他。
“先杀狗官!”
“然后再斩草除根!”
杀手头头的声音如同来自阴曹地府,带着阴寒之气,发号施令。
杀来杀去,鲜血飞溅,从身体飞溅出来的血刚开始是热乎的,然后迅速变冷。
另一边,七宝趁乱骑马飞奔,离开赵家,奔向城门的方向,打算按照李居逸的吩咐,去衙门搬救兵,顺便沿路大喊:“去赵家庄救人,重重有赏!”
“去赵家庄救人,重重有赏!”
……
他汗如雨下,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眼睛通红,气息紊乱又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有些路人天生胆子大,听清他的呐喊之后,当真跑去赵家庄凑热闹,而身边的武器不过一根扁担、两个摇摇晃晃的空箩筐而已。
而赵家庄附近的大部分人家反而吓得赶紧关门闭户,躲起来,生怕受牵连。
只有少部分人扛着锄头,成群结队,跑去赵地主家救人。
不过,这乡野间一个村挨着另一个村,虽说是少数人,但凑到一起,一下子就凑出几十个人。而且,庄稼汉的大脚跑得飞快,嗓门又大,呼朋引伴。或者把手指塞嘴里一吹,瞬间吹出响亮的口号声。
有些人甚至带自家的黄狗去干架。
相比而言,杀手的人数还不及他们。而且,杀手的武艺参差不齐,并非个个都是高手。
这一场打打杀杀,惨不忍睹。
等到七宝成功搬救兵,带着上百个官差骑马飞奔而来时,刀剑、锄头、碗碟、木棍、竹竿、长凳的混战声已经平息。
有些杀手仰面躺在地上,变得无声无息。
有些杀手被五花大绑,变成俘虏。
同时,李大夫、李大娘、元宝、乖宝、王俏儿、王玉娥正忙着帮自己这方的勇士们止血、上药、包扎。
这边的伤亡也十分惨重,有些佃户已经一动不动,有些佃户仰着头,大声哭嚎。
李居逸浑身冷肃,手持宝剑,在审问杀手中的俘虏:“是谁派你们来的?”
“雁过留痕,人过留名。如果你不说,等我查出来,到时候你全家老小都被株连。”
“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将功赎罪,我就向你许诺,绝不连累妇孺。”
李居逸说得斩钉截铁,杀手中的俘虏此时终于害怕,身体发抖,张嘴说出幕后主使,以及买凶杀人的经过。
得知这次买凶的价钱总共是五百两银子,赵东阳气得跺脚,暗忖:如果早知道,大不了我直接给你们一千两,免去这场打打杀杀。
王猛、王玉安、王舅母和韦春喜都苦笑连连,同时痛得流泪,捂着受伤的痛处。
王猛伤在胳膊上,韦春喜伤在肩膀,衣衫上全是血,顺哥儿蹲在旁边哭。
王玉娥和元宝为他们轮流上药,包扎。
李居逸派官差去抓捕幕后主使,紧接着进行善后。
凡是对抗杀手的男女,都重重有赏。
其中,受伤的人,接受免费治疗。不幸身亡的人,厚葬,由官府写讣告,并且由家眷接收其后续的抚恤金。
尽管善后处理很大方、宽厚,但赶来收尸的家眷哭天抢地,难以接受这个悲惨的现状。
“我的儿啊,你高高兴兴来吃酒,怎么把命给丢了?”
“谁赔我儿子?赔我儿的命来啊!”
“爹爹!爹爹!呜呜呜……”
“你不要死,不要死,你和我说话啊!”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这世道啊……”
“我也不想活了!”
……
就连风也变得沉重,人心更是沉甸甸。
在场的所有人都失去笑容,要么悲伤,要么麻木、呆滞,要么愤怒……
血淋淋的伤口有希望愈合,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
此时此刻,许多人都失去声音。嘴上沉默,心里正掀起滔天巨浪。
就连璞璞这个奶娃娃也默默流泪,咬着小拳头,不敢哭闹。
尽管杀手要么死了,要么被抓获,但危险的阴影依然笼罩在众人的心头。
王玉娥不停地抹眼泪,眼睛通红,既心疼娘家人,也心疼佃户。
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大家齐心协力对抗杀手,自己、赵东阳、乖宝和李居逸恐怕已经没命。
此时,死去的佃户躺在地上,睁着双眼,盯着苍天,死不瞑目。
王玉娥无法心安理得地站旁边,于是拉赵东阳一起跪下,对哭累了的家眷做出承诺:“救命之恩,我们必将报答。”
“此后百年,我不收你们家一分佃租。”
“等歹徒和幕后主使者都伏法,咱们就白纸黑字,签契约。”
死者家眷露出比哭更难看的表情,心里五味杂陈,眼泪变得更加汹涌。
她悲戚地说:“我宁愿不要这个,我想让我儿子活过来……”
“他才活四十岁啊,还没活够……”
王玉娥将心比心,也哭得稀里哗啦。
乖宝协助李居逸善后,两只眼睛也是又红又肿。
经过后续的抓捕和审讯,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次买凶杀人的幕后黑手是五个恶地主,他们不甘心被官府处罚,也不愿意给佃户降佃租,所以恶向胆边生,铤而走险,决定除掉县令。
因为他们认为,县令是搞出这次地主风波的始作俑者,如同捅马蜂窝的祸害。
如果无法解决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
真相大白之后,百姓们议论纷纷。
“哎哟,那几个地主的胆子太大了,连官老爷都敢杀。”
“这李县令也是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不过,听说县令夫人在打打杀杀时受到惊吓,差点小产。”
“到底死了几个人?”
“杀手死了二十个!无辜百姓死了七个!”
“惨啊。”
“那几个买凶的地主,放着有钱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搞这一出,何苦呢?”
“又蠢又坏罢了!等着去菜市场砍头呢!”
“还要抄家!”
“祸害!活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