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未央宫。
郭汜拍着案几,须发皆张,眼中布满血丝。
李傕的状态更差,他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强打精神,眼中凶光闪烁,却难掩深重的疲惫:“郭兄所言甚是。王匡这是钝刀子割肉,想耗死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
樊稠抱着胳膊,脸色阴沉,对李傕方才议事时直呼其名犹自不满,闻言只是冷哼一声。
李蒙倒是积极响应,愤然道:“王匡欺人太甚!李将军,郭将军,末将以为,王匡军白日休息,夜间袭扰,其营寨夜间防备必不如白日森严!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其袭扰我军之时,选其一路,派精兵出城夜袭,端掉他一座营寨,杀杀他的气焰!也让儿郎们出口恶气!只是……可恨那张济!”
他话锋一转,咬牙切齿,“身为凉州旧部,竟背弃我等,投靠朝廷,甘为王匡爪牙,日夜在我洛城门外鼓噪,实在可恨!最好就拿他开刀!”
李傕闻言,眼中杀意暴涨,猛地一拍桌子:“李蒙此言正合我意!张济!背主求荣的凉州之耻!若能取他首级祭旗,必能大振我军士气!就选他!”
他转向樊稠和李蒙,嘶哑着嗓子下令:“樊稠!李蒙!你二人务必守好各自负责的城门,尤其是洛城门和雍门,那是我等最后的生路,绝不容有失!”
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樊稠听得“樊稠”二字,心中那股被轻视的不悦更甚,脸色愈发难看,勉强应了一声:“嗯。”
李蒙则抱拳大声道:“李将军放心!末将以性命担保,洛城门稳如泰山!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
四人一番密议,最终定策:若今夜张济部依旧在洛城门外鼓噪袭扰,便由李傕、郭汜亲率精锐,从相对靠近洛城门的宣平门(东面北头第一门)悄然出击,绕行至张济营寨侧翼埋伏。
待其袭扰退兵、营中防备松懈之时,发动雷霆夜袭,一举踏平张济营寨,若能生擒或斩杀张济,则更佳!
他们自认为此计神鬼莫测,却不知王匡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长安十二座城门,每一座外都有王匡军的精锐斥候和暗哨日夜潜伏,如同蛰伏的毒蛇,任何一丝异动,城门开启的吱呀声、大队人马移动的脚步声、盔甲兵刃碰撞的轻响,都休想逃过他们的耳目!
果不其然,当夜三更,洛城门外战鼓再次震天响起,喊杀声由远及近。
张济的旗号在火把映照下隐约可见,其部人马如约而至,对着城头又是一轮箭雨袭扰。
城头守军麻木地应付着,心中咒骂不止。
宣平门厚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李傕的心腹宿将张麭,率领着精心挑选的五千西凉精锐,皆是李傕、郭汜麾下最剽悍、最忠诚的老兵,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溪流,悄无声息地涌出城门,迅速没入城墙根下的阴影中。
他们避开大道,借着地形掩护,快速向张济大营所在的东北方向潜行而去,最终埋伏在一片距离张济营寨约一里外的密林之中,如同捕猎前的狼群,耐心等待。
当洛城门外第二次战鼓声响起,张麭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低吼一声:“时机已到!儿郎们,随我杀!踏平叛贼营寨,活捉张济者,重赏!”
“杀!”
五千憋足了劲的西凉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密林中咆哮而出,铁蹄践踏大地,发出沉闷的雷鸣,刀枪的寒光在月色下汇成一片死亡的浪潮,直扑向那片看似灯火点点、人影幢幢的张济大营!
远处视野极佳的山坡,临时开辟出一座望台上,王匡、陈宫、荀攸三人凭栏而立。
夜风拂动他们的衣袂。山下营寨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沉静的面容。
“来了。”
荀攸轻声道,嘴角噙着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
王匡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汹涌扑向营寨的黑色洪流:“李傕、郭汜倒是慷慨,这份‘厚礼’单靠张济将军一人,怕是难以尽数吃下。”
陈宫捋须笑道:“主公放心。徐晃、王盖二位将军的三千援兵早已就位,张网多时。今夜,定叫这五千西凉健卒,有来无回!”
王匡脸上露出运筹帷幄的笑意,侧首对侍立身旁、早已按捺不住战意的年轻骁将道:“佑维,看到那冲在最前、持刀呼喝的敌将了吗?观其气势,当是一员悍将。可敢为本帅取其首级,以壮军威?”
张绣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战意,抱拳躬身,声如洪钟:“末将遵命!主公稍待,某去去便回!”
言罢,提起那杆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镔铁点钢枪,矫健的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望台下的黑暗中,迅速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如一道离弦之箭,直冲山下战场!
此时,山下张济大营内,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早已暗藏杀机。
当张麭一马当先,挥刀劈开营寨单薄的辕门,身后铁骑洪流般涌入,转眼就冲到营寨内里,中军大帐就在眼前!
“将军!是空营!我们中计了!”
“我们中计了!”
惊惧的喊声瞬间撕裂了夜空。
冲在最前的士兵劈开几处营帐,里面竟空空如也,只有几具穿着衣甲的草人!
“哐!哐!哐!”刺耳的金锣声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放箭!”一声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刹那间,埋伏在营寨四周鹿角、栅栏、土垒后的伏兵同时现身!
早已张满的强弓硬弩发出死亡的尖啸,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从黑暗中倾泻而下,覆盖了冲入营中的西凉骑兵!
箭簇入肉的闷响、战马的悲鸣、士卒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
“杀啊!张济在此!投降免死!”
“投降免死!”
“投降免死!”
火光中,张济顶盔贯甲,手持长矛,在一队亲兵护卫下现身,声震四野!
“杀!!!”
另一侧,徐晃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战神降临,手中宣花大斧在火光下划出慑人的寒芒。
怒吼着冲入敌群,大斧挥动间,带起一蓬蓬血雨,挡者披靡,残肢断臂横飞!
他麾下的烈武军如同出柙猛虎,紧随其后,凶狠地绞杀着混乱的敌军。
王盖依旧一身素白孝服,在火光与血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而肃杀。
他嘴唇紧闭,眼中尽是杀意,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吐信,精准而狠辣,每一次刺出都直取要害,必有一名西凉兵惨叫着倒下。
其枪法迅捷刁钻,身形飘忽,在乱军中穿梭,身后副将刘义紧紧相随,替他格挡着侧翼袭来的冷箭刀枪。
这支前来袭营的西凉兵,果然是李傕、郭汜麾下最核心、最悍勇的死忠。
即便身陷重围,猝不及防下损失惨重,他们短暂的混乱后,竟爆发出困兽般的凶性,在张麭的指挥下迅速结阵,背靠背拼死抵抗,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几乎无人肯降!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刀枪碰撞声、喊杀声、濒死哀嚎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血肉横飞的战场核心,一道凌厉的杀气破空而来!
“张麭!认得北地张绣否?速来受死!”
张绣人借马势,手中铁枪左右翻飞,精准地拨开挡路的敌兵兵刃,硬生生在混乱的战场上杀开一条血路,如一道银色闪电,直扑那正在阵中呼喝指挥的张麭!
张麭闻声,猛地回头,火光映照下,看清来人正是昔日同僚、如今却各为其主的“北地枪王”张绣!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狂暴的战意取代,狞笑道:“张绣!背弃凉州兄弟的无耻之徒!安敢猖狂!吃某一刀!”
两人都是猛将,此刻狭路相逢,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张麭拍马迎上,手中那柄厚重锋利的环首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向张绣!
张绣毫不示弱,长枪一抖,枪尖化作点点寒星,精准地点在刀背、刀身之上!
“铛!铛!铛!铛!”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火花在两人兵刃碰撞处不断迸溅!
战马交错盘旋,枪影刀光翻飞,转眼便是二十余合。
张绣枪法精妙,气力悠长,渐渐占据上风。
他瞅准一个破绽,长枪如毒龙出洞,逼得张麭回刀格挡,趁机朗声道:“张将军!念在昔日同袍之谊,听某一言!李傕、郭汜倒行逆施,劫持天子,祸乱关中,败亡只在旦夕!何不早降?某以性命担保,在主公面前,必保你性命前程!”
张麭奋力荡开长枪,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
闻言却露出一口森白钢牙,狂笑道:“张绣!休要花言巧语!论武艺韬略,我张麭或不如你!但论忠义胆魄,论拼命死战!我张麭何曾怕过谁!生是凉州汉,死为西凉鬼!想要长安?拿命来填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张麭借着这瞬间的冲势,双手紧握刀柄,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双臂,一记凝聚了毕生功力的“力劈华山”,刀光如匹练般撕裂夜幕,带着一往无前、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张绣当头斩下!
这一刀,快如惊雷,沉若山岳,刀锋未至,那凛冽的杀气已激得张绣汗毛倒竖!
张绣瞳孔微缩,心知此乃搏命一击,不可硬接!
电光火石间,他展现了绝顶高手的应变,身体猛地向马腹一侧滑落,使了个极其惊险的“腹里藏身”!
那恐怖的刀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盔呼啸而过,凌厉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然而,张麭这搏命一刀虽未斩中张绣,却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张绣坐骑的脖颈之上!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悲鸣,鲜血狂喷,轰然倒地!
张绣在战马倒地瞬间,已借力腾身跃起,稳稳落地。
看着爱马惨死,又见张麭一刀得手,正欲策马冲向下一个目标,张绣眼中杀机暴涨,再无半分犹豫,怒吼声震四野:“那就送张将军上路!”
话音未落,张绣足下发力,三步并作两步,如同猎豹般疾追张麭马后!
他全身肌肉贲张,筋骨齐鸣,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右臂,手中那杆镔铁点钢枪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被他以雷霆万钧之势,奋力掷出!
“呜——!”
长枪破空,发出刺耳的厉啸!
速度之快,远超奔马!
张麭正为斩了张绣坐骑而心神一松,忽闻背后恶风不善,再想回身格挡已然不及!
他只觉后心处猛地一凉,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
低头看去,一截染血的枪尖,赫然从自己胸前透出!
“呃……”张麭张了张嘴,眼中狂暴的战意迅速被惊愕、不甘和死寂取代。
他魁梧的身躯在马上晃了晃,手中那柄曾饮血无数的战刀无力地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轰然栽落马下,激起一片尘埃。
这位李傕麾下以悍勇着称的宿将,就此殒命沙场,成为这场长安围城战中,又一颗陨落的将星。
主将阵亡,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陷入重围、死伤惨重的西凉精锐,残存的抵抗意志终于彻底崩溃。
一部分发了疯似的向外冲杀,试图突围,被外围严阵以待的王盖、徐晃部无情绞杀。
另一部分则彻底绝望,抛下兵器,跪地请降。
震天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者的哀嚎和胜利者的呼喝。
火光映照着满地狼藉的尸骸、折断的兵刃和无主的战马,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山坡望台上,王匡望着山下逐渐平息的战场,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长安城巨大的阴影依旧矗立在远方,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诸军,厚葬张麭。降卒妥善安置。各部休整,明日……继续‘疲兵’!长安城,已是强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