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华林路,一座被高大树木所包围的大院里,一栋灰白色的苏式办公楼爬满藤蔓。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卷、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地的声音。
一间标着政研究室副主任名牌的门虚掩着。
梅苹示意身后的李乐立正,抬手轻叩两下,里面传来一声温和的“请进”。
推门进去,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夹克、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绕过来,脸上带着不似作伪的惊喜和熟稔,“哟,梅苹,快,快请进。”
“明久师兄,好久不见。”
两人进屋,梅苹微笑着伸出手,与男人轻轻一握,随即侧身介绍,“李乐,我们课题组的成员,我师弟。”
“李乐,这位是郑明久,咱们学校经济学院的八七级的师兄。”
“郑师兄好。”梅苹既然这么介绍,李乐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说着,目光快速扫过这间陈设简朴却透着某种力量的办公室。
宽大的办公桌堆满了文件和书籍,墙边是顶到天花板的旧木书柜,玻璃柜门后塞满了各种年鉴和内部刊物,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省行政区划图,角落的衣架上搭着一件半旧的风衣。
最显眼的,是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和一部贴着“机要”标签的传真机。
看到人高马大的李乐,郑明久眼前一亮,伸出手去,笑问道,“嚯,这块儿,有多高?瞅着都顶着门框了。”
“一米九多一点儿。”
“好,好,这要是当年在学校,都是打中锋的材料。”
“可惜我不会啊。”李乐和郑明久握了握手。
“哎,浪费了,浪费了。”
郑明久拉着李乐,招呼两人在靠墙的旧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拉过一张木椅,挨着办公桌坐到对面。
又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两人倒了白开水,“条件简陋,只有白水,别介意啊。”
“明久师兄客气了。”梅苹接过纸杯,点点头,李乐俩手捧着,欠了欠身。
放下暖水瓶,郑明久说道,“电话里一听你要来,我这把下午的一个会都给推了。”
“那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就一个捧场鼓掌的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
“哈,你还是以前的那个脾气,不喜欢凑热闹。”
“这不挺好?少了很多麻烦事。”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很快切入正题。
“明久师兄,一周前,我通过人大教研处转交的那份内部参,您这边,收到了吗?”梅苹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郑明久敛了笑,“嗯”了一声,转身从桌上标着“已签阅”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上面又是画圈又是批注的文件推过来。
标题赫然是《关于沿海宗族势力与灰色经济风险关联性的调研简报》,落款处“政务院政研室”的钢印微微凹陷。
郑明久的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很及时,也很有分量。”
“你这篇东西,写得犀利啊。宗族信用网络成为走私等灰色经济活动的新型组织载体和风险放大器,虚拟血缘关系掩护下的非法产业链条,对基层治理根基的侵蚀性破坏......这些观点,一针见血。”
郑明久的话里带着赞赏和一丝凝重,“报告里提到的你们目前调研的合口,尤其具有警示意义。几位领导都看过了,很重视,批示要求相关部门关注,研究对策。”
梅苹微微颔首,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抽出内页。
李乐瞥见关键段落被蓝铅笔画满波浪线。
“.....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信用体系,正异化为走私、洗钱等灰色经济的温床.....”
“典型案例显示,某岛资背景的宗亲领袖通过控制村集体资产,构建非贸渠道,对冻品、成品油、卷烟等物资依托宗族祠堂及关联企业流转,形成祠堂定价、族老担保、宗亲分销的闭环……”
还有第一页上几个不同字迹的钢笔批注和签字,“‘现象典型,建议深查”,“建议转省GA厅,温陵Sw,严肃处理”,“已阅,同意高SJ意见”.....
梅苹看过文件,微微点头,递还给郑明久,“明久,报告里写的,只是基于我们的课题组调查的前一个阶段。就在昨天,合口镇陈厝和林厝两个村,因为滩涂征地补偿纠纷,爆发了大规模械斗。”
听到这,郑明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锁起,“械斗?伤亡怎么样?”
“具体数字还在统计,但现场.....非常惨烈。”
“滩涂上,血混着泥水,断骨、哀嚎、催泪瓦斯.....还有一具被利用的尸体。起因是征地补偿的权属争议,但导火索,就是报告里提到的,被宗族势力深度渗透和操控的村民情绪,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利益驱动。”
梅苹直视着郑明久,“冲突过程中,还有人使用了土铳。”
“场面一度失控,如果不是边防和镇上的领导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这一切,都印证了,当宗族组织与现代灰色经济深度媾和,其动员力和破坏力,远超想象。”
郑明久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情况这么严重,我一会儿查一下今天各地的简报。梅苹,这份报告,还有你刚才说的情况,我会整理成专报,再次上报。”
来得快,走的也快,坐了不到一小时,梅苹说今天还要赶回去,婉拒了郑明久吃顿便饭的邀请。
两人坐上李乐在大院儿门口“接收”的一辆黑色索纳塔。
“师姐,学术中立呢?”李乐打着方向盘。
梅苹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清浅却带着深意的笑容,“学术中立,是研究的方法,不是目的。记录现象、分析成因、揭示风险,最终是为了服务社会,减少悲剧。”
“当田野里已经闻到了血腥味,看到了引信的火花,难道还要袖手旁观,等它炸了,再写一篇漂亮的爆炸原因分析报告吗?”
“嘿,师姐,你这藏得够深啊,不过,这一杆子都杵到内部参上了。诶,这东西,这么容易的?”
“你知道五大校智库么?”
“五大校智库?”
“燕清人复金,这五个学校的社科类研究是可以通过教研的通道,直接汇编递交报告的。”
“我哪知道这个。”李乐咂咂嘴,“不过,师姐,智库这词儿,嘿,现在出来个教授啥的,尤其经济的,都喜欢挂个智库学者什么的抬身价。”
“呵呵,别以为什么都叫智库,以后你就记着,凡抛头露面,还带着什么智库头衔的,都是噱头,真正能直通到决策层的,都不会对外。”
“那师姐.....”
“不是我,是惠老师。”
“噢噢。”
“倒是你,你的那些小动作,怎么样了?”
李乐眨眨眼,耸耸肩,“我?我能有什么小动作?就是跟着师姐跑跑腿,记记笔记,最多.....帮王镇长分析分析长短利弊,提点不成熟的小建议罢了。”
梅苹没接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对了,郑师兄现在还兼着秘书一处的处长。一些具体的协调推动工作,可能更方便些。”
李乐握着方向盘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这个位置,可是真正的“近臣”,信息枢纽,协调中枢,难怪梅苹要亲自跑这一趟。
“得,师姐,”李乐带着点调侃,“您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得溜啊。学术报告当敲门砖,政研室当传声筒,秘书处长当操盘手......高,实在是高。”
梅苹瞥了李乐一眼,“学术研究,总要落地才有价值。至于手段.....只要目标正当,路径清晰,能推动问题解决,何必拘泥形式?”
“倒是你,李乐,别光顾着看戏。”
李乐笑了笑,没说话,一打把,汇入向南的车流。
。。。。。。
有了这梅苹眼里“来路不明”的小车车,确实比来时快得多。
只不过没导航,就靠着梅苹捧着地图的仙人指路,好在大师姐不是马大姐那种“呆傻”的孩子,方向感极强。
中午出了榕城,天擦黑儿就到了侨兴宾馆楼下,还赶上晚上一顿饭。
吃饱喝足,李乐跟着蔡东照去了那家位于合口镇cbd的“极速网吧”,蔡东照等着八点的沙巴克,李乐查了查邮箱,拿了U盘拷了几份文件,去了隔壁那家有优惠的文印社打印完,回了房间。
毕竟,不是谁都有“东西合璧”“混合双抽”的待遇。
正趴桌上,一边翻着这次收集的资料,一边抠着头皮,琢磨着怎么把这些“借鉴”到自己的那个关于礼物流动与权力关系的田野调查项目里去,就听到有人敲门。
扔下笔,伸个懒腰,趿拉着拖鞋,到了门口,透过猫眼儿看到一颗硕大的鼻头。
“嘎吱~~~”
“哟,王镇长,您这这么晚了,是.....”
“呵呵,小李,打扰了啊,那什么,我刚从温陵回来,你这会儿,有空没?”
李乐眼珠一转,扭头,瞅了眼屋里的小桌上一堆资料,点点头,笑道,“您都发话了,我肯定有时间。”
“那咱们.....”王金福一提溜手里的塑料袋和一打啤酒,“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生腌小海鲜和卤味?”
“嘿,这个好,这个好。”李乐一侧身,把王金福让进了屋。
二十分钟后。
“小李,还能喝不,再来一罐儿?”
“没问题。”李乐晃了晃手里的空易拉罐儿。
王金福笑了笑,抠开了两罐啤酒,推给李乐,自己仰脖就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喉结滚动,却压不住眼底那层丧气。
李乐陪着抿了口,又捏起一只血蚶,指甲盖一撬,“咔”的一声,露出里面暗红的肉,吸溜一口嘬进嘴里,咸鲜混着蒜香和米酒的微甜在舌尖炸开,眯着眼点点头,“啧啧,美滴狠!”
王金福没心思品,又灌了口酒,抹了把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浓重的苦涩,“诶,刚说到哪儿了?”
“说道你挨了一顿批。”李乐嘬了嘬手指头。
“对啊,”王金福摸了根灰狼点上,烟雾混着叹息喷出来,“就差指着鼻子骂我废物了!”
“还有下午,直接给架到招商会上!丰禾食品,几十亿的大老板,李家成,坐我对面.....””
王金福学着成子的语气,“一个连基本社会秩序都无法保障的地方,如何让企业安心投入上亿资金?小李,这话像巴掌一样抽我脸上啊!抽得我眼冒金星!丰禾要是黄了,我这镇长,立马就得卷铺盖滚蛋!”
“也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嘴这么快就让人家知道了消息。滩涂上血还没干透呢,甲饭配狗塞,he~~~~tui!!”
说完,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呃...妖秀啊,这投资要是黄了,上面能扒了我的皮,械斗是导火索,投资才是要命的雷,到头了啊。”
李乐咳嗽一声,耳朵微红,拿起筷子,戳了块卤得软糯的大肠送进嘴里,等王金福那股绝望的浊气吐得差不多了,才拿起啤酒瓶跟他碰了一下,“王镇长,喝口酒。诶,成.....那李家成最后怎么说?”
“他说,明天一早,亲自来合口看看。”王金福颓然靠向椅背,“看看?还能看出朵花来?无非是走个过场,给市里省里一个面子,然后找个由头,拍拍屁股走人!”
“未必。”
“未必?”王金福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小李,你就别安慰我了。合口现在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烂摊子一堆,人心惶惶,拿什么给人看?”
“烂摊子,也是机会。”李乐抬眼,看向王金福,“王镇长,您想想,李家成为什么还要亲自来看?真要是铁了心拒绝,直接发个函不就完了?何必跑这一趟?”
王金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人家是生意人,讲究的是风险和收益的权衡。合口的区位优势、资源禀赋,是实打实的。他李家成能看上眼,说明这块肉够肥。”
“现在肉上沾了点泥,有点腥味,他是想看看,有没有本事把这泥洗干净,把腥味去了。”
李乐拿起啤酒罐,轻轻晃着,“有些时候,外人一句话,比自己喊破喉咙都管用。”
“丰禾这种体量的企业,他要是真能在合口投下真金白银,那就是块活招牌。什么械斗影响?什么宗族矛盾?上面看的是什么?是政绩,是发展,不是某几个人,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企业带来的那些不定藏着什么的眼前利益还是一个国内知名企业的长久投资?”
王金福呼吸重了起来,“小李,你的意思是.....还有戏?”
“戏,在人唱,事,在人为。”李乐放下啤酒罐,抽了张纸巾擦擦手,转身从桌上那堆散乱的资料底下,抽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打印纸,推到王金福面前,“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关键,是得让人家看到您的决心,看到泉安,合口重塑环境的魄力。”
王金福疑惑地拿起那两张纸,只看了几行,两眼便一睁,“这.....这是哪来的?”
“别看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明,明白了。”
李乐嘬干净血蚶壳里的汁水,把空壳扔进塑料袋,声音里带了几分“蛊惑”的意味,“王镇长,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现在,刀把子递您手里了,敢不敢挥下去,能不能劈开一条路,就看您自己了。”
“当然,要是觉得没用,就当擦屁股纸扔了。反正,课题组的点儿一到,我就走人。”
王金福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额角的汗珠滚落,而眼神,从最初的丧气茫然,渐渐燃起一团火焰。
“小李,不,李博士,这份情,我王金福记下了!”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拍了拍。
站起身,端起自己那罐还没喝完的啤酒,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混合着翻腾的情绪,呛得他咳嗽了几声,脸涨得通红。
抹了把嘴,王金福重重一拍桌子,“合口这块牌子,老子自己擦亮它!”
说完,也不等李乐回应,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门“哐当”一声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李乐一人,还有桌上那堆没吃完的生腌海鲜和空啤酒罐。
慢悠悠捏起一只籽乌,扔嘴里嚼着,又抬头,盯着房顶上的几个挂钩,好像看到了几根系在上面的红绸带,从搅在一起,又一根根分开来。
叹了口气,嘀咕一句,“他刚才骂谁来着?对,成子。呸,啥人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