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厝村祠堂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阳光斜射进来,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光束,犹如一条甬道,通向在幽深的正厅,照射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上,金漆泛着冷硬的光。
一身老干部装,头发梳的整齐,手里捏着那把扇骨已经被摩挲的油亮的折扇,正要出门的陈永泰见到梅苹几个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堆起和煦的笑容,上前迎了几步,“梅教授,各位同学,辛苦辛苦。”
“两天不见,我还琢磨着你们怎么不告而别了呢,我记得还得有几天呢?”
梅苹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陈老师,打扰了。这两天是我们阶段总结,整理一些资料,梳理一些新的问题。”
“哦,我说呢。诶,怎么,有什么事情?这村里,不说了么,大可随便问,随便去。”
“感谢陈老师的支持,其实过来,一是继续咱们的访谈工作,二呢,”她目光转向身后的李乐,“也是特意为前天在镇政府门口,李乐的莽撞行为,来向您和陈厝的几位乡亲道个歉。”
李乐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陈老师,对不住。前天情况紧急,我呢又年轻气盛,做事欠考虑,出手没个轻重,不知道那两位兄弟怎么样了,过来给赔个不是,请您老海涵。”
陈永泰脸上的笑容瞬间加深了几分,连连摆手,“哎呀呀,梅教授,李同学,言重了,言重了!”
说着,脸上又露出一种混杂着后怕和庆幸的神情,“说起来,老头子我也是一阵后怕,那天那场面,太吓人了。要不是李同学眼疾手快,帮着王镇长他们,及时制住了两边的人,真打起来,那后果.....唉!不敢想,不敢想啊!”
陈永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痛心疾首”的感慨,目光扫过祠堂空旷的院落,仿佛在回忆前日的惊险。
“都是些不懂事的后生仔,血气方刚,一点就着!看到族亲聚在一起,就热血上头,不管不顾了。说到底,还是平日里管教不严,没能约束好他们,让大家看笑话了。”
陈永泰又看向李乐,带着一丝“赞许”,“小李同学,身手好啊,又有胆识!年轻人嘛,难免冲动一点,但心是好的,都是为了大家平安嘛!”
“再说了,那两个后生仔,也就是摔了一下,皮都没破,哪有要道歉道理,梅老师,您说是吧?”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高度赞扬”了李乐“见义勇为”的关键作用,又巧妙地将所有责任推给了“不懂事的后生仔”的“自发行为”,把自己和族老们摘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来个“自我检讨”。
李乐听了,心中啧啧啧,这个老狐狸啊。
梅苹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陈老师宽宏大量。我们做我们做研究的,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田野点发生冲突,这既违背学术伦理,也背离了我们深入基层、了解民情的初衷。”
“理解,理解!”陈永泰连连点头,“你们是大学者,来帮我们记录历史,研究发展的,我们欢迎都来不及。小事儿,你们该怎么进行就怎么进行。”
“谢谢。”
气氛似乎一片“和谐”。
祠堂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色衬衫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凝重,凑到陈永泰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陈永泰捏着折扇的手一顿,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微微颔首,对来人道:“知道了,你先去安排吧,我这就过去。”
来人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陈永泰这才转向梅苹,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梅教授,几位老师同学,不好意思,村里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坐,喝杯茶?”
梅苹敏锐地捕捉到了刚才那一瞬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但面上不动声色。“陈老师客气了,我们就是来道个歉,顺便看看村里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协助调研的地方。您有事尽管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也好,也好。”陈永泰点点头,“你们自便。”
等陈永泰先出了祠堂,几人也跟着。
大门外,阳光刺眼,空气燥热。
几人刚下了台阶,没走几步,就听见祠堂后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着一些嘈杂的人声。
。。。。。。
等几人循声走过去,就瞧见,前几日里经过的陈厝村祠堂后面的那块空地,此刻已全然变了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特有的呛人烟气,混合着海腥。
一座巨大的、用竹竿和蓝白相间的塑料布搭起的灵棚搭起,棚顶四角挂着褪色的白幡,随着海风起伏飘荡,发出“噗噗”的声响。
棚内正中,停放着一口簇新的、漆成深褐色的棺材。
棺材前,一张长条供桌铺着白布,上面摆满了祭品,整鸡、整鱼、猪头的三牲口、香蕉、苹果、梨、橘子、菠萝的五果、象征十二个月的十二碗菜,还有堆叠如山的“糕仔”。
而最显眼的,是供桌两侧立着的两座巨大的纸扎“金山”、“银山”,金箔银箔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灵棚入口处,立着两个一人高的纸扎“金童玉女”,脸上涂着红白油彩,表情呆滞,大半天里,瞧着都有些瘆人。
棚外一角,几个人正手脚麻利地从一辆车上往下搬着纸扎,既有老派的巨大的灵厝、高大的纸牛纸马、等比例的轿子、宝船、写着天地银行的灵塔,也有现代的别墅、奔驰汽车、雅马哈摩托、冰洗彩空dVd,数码相机,摄像机。
甚至还有手机、电脑,电脑还分了笔记本和台式机,上面画着联通移动的标志。手艺精湛、做工精美,花花绿绿的却透着一种与悲伤格格不入的喧闹。
李乐远远瞧着咂咂嘴,心说,倒也是,当初白二十三哥手里不也拿着装了各种地下版的V信、嗖、球球、痘音、慢脚、拼夕夕、小地瓜、四大天地行、VpN软件和有图比,91p的折叠款智能机么。
哀乐从棚内角落的大喇叭里咿咿呀呀地传出,是闽南特有的“哭丧调”,悲切而绵长。
几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色道袍的老道,正围坐在供桌旁临时支起的条案边,摇头晃脑地敲着木鱼、磬,咿咿呀呀地唱着含混不清的经文,声调拖得老长,透着一种程式化的悲凉。
陈永泰背着手,站在灵棚边缘,脸上没了平日那种和煦或威严,只剩下一片沉肃的哀戚。身边围着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族老,还有陈旺。
陈旺此刻倒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干练,正低声指派着人:
“阿华,带几个人去镇上,把定好的寿衣、还有剩下的纸扎拉回来,要快!还有,叫阿伟那边的戏班子,晚上八点之前一定开锣。”
“阿城,你去排一下负责守夜的人手排班,三班倒,香火不能断!”
“小明,你去找嘉玲婶,叫几个手脚麻利的,赶紧把孝服裁出来,按族里丁口册子来,该有孝的,一个不能少!”
“阿友,别愣着呢,赶紧给镇上打电话,让他们快点把米面菜肉送去祠堂那边,还有,骑上摩托,赶紧去接大师傅!”
指令清晰,分工明确。整个场面忙而不乱,透着一股被严密组织起来的哀荣。
而一个脸上带着青紫的汉子,则带着几个花衬衫,眼神警惕地在人群外围转悠着。
空地边上,聚集了不少村民,大多沉默地看着,脸上表情复杂。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互相说着什么,便按照习俗,走进灵棚,烧着纸钱,和那几个道上一起,念念有词。
课题组几人站在稍远处的一棵老榕树下,默默看着。
姬小雅举着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下来,这种场合拍照,显然不合时宜。
许言皱着眉,梅苹神色平静,蔡东照则压低声音,给几人小声的解释着。
“这是按大出的规格办的。瞧见没?三牲五果十二碗,金山银山金童玉女,还有那纸扎的厝、车马,一样不少。待会儿师公还要做功德,念经超度,做法事。后面几天,还得做药忏,请戏班唱功德戏给亡魂听.....”
“....龛前缴、日光、火光、一昼夜、二朝、大三朝、七日大功德....龛前供桌要早晚叫吃,早晨还须排列盥洗浴具、早点,五味碗必须逐日添碗.....解愿、颂经、进表、跑舍官,打城戏目莲救母,掷拉钹,热闹的很。”
“出山那天,更隆重.....大出棺夫三十二,上盖绞龙棺罩,彩扎的宫殿和古装人物,下垂绣帘,男用麒麟,女用凤凰....出葬行列,前有一丈多高开路神先导,兔仔尾走在中间,龙目在两端,后有草龙,燃火冒烟,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海边送草人,焚烧纸扎,象征送魂出海....”
“好家伙,这一趟下来,可得不少钱吧?”姬小雅听完,惊讶道。
“可不,没个十万八万的,下不来。”
“嚯~~~真,大排场。”
就在几人听蔡东照讲述本地丧葬习俗的时候,李乐的目光扫过人群。耳朵微动,捕捉到附近几个蹲在另一棵龙眼树下抽烟的渔民压低的议论声,可惜是本地土话,一伸手,戳戳蔡东照,示意。
蔡东照会意,凑到李乐边上,一边努力听着,一边给翻译着,可听着听着,蔡东照也皱起了眉头。
“唉,阿峰这孩子,命苦啊,才二十出头.....”
“苦命?我看是笨命!船那么好上的?”
“嘘!小声点,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准.....不过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就急着办起来了?”
“不办怎么办?永泰公发话了,族里公中出钱,风光大葬,说是给阿峰家一个交代,也安人心。”
“交代?安谁的心?我看是堵阿峰阿嫲的嘴吧?家里穷得叮当响,死了儿子倒风光了。”
“风光?风光给谁看?还不是做给活人看的?族里掏钱办得这么体面,阿峰他阿嬷敢说个不字?拿了钱,就得把嘴缝上!”
“就是,听说族里给了他阿嬷一大笔安家费,够她养老送终加上妹妹到嫁人,她阿嫲倒也不用去水产那边剥虾了。活受穷,死了倒风光,值不值?”
“值个屁。命都没了!”
“行了行了,主家的事少嚼舌根。”
“诶,猛甲那个衰仔过来了....”
“你当面说去?”
“嘁~~~”
李乐支棱着耳朵,将这些碎片化的东西记在心里。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大操大办风光出殡,家境贫寒却族里掏钱,还有那些的隐晦字眼.....这葬礼,与其说是哀悼逝者,不如说是一场有可能的精心编排的表演,一场用金钱和排场堵住悠悠众口的交易。
正琢磨着,灵棚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师公穿着道袍,摇着铃铛,在灵棚里念念有词,村民们轮流上前上香、烧纸。哭声、念经声、哀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行了,咱们忙咱们的去吧。”梅苹叹口气,招呼几人。
“诶。”
。。。。。。
课题组几人回到侨兴宾馆时,天色已暗。
上楼的时候,李乐停了脚,对几人说道,“你们先上,我去买包工作烟。这几天,别的没统计多少出来,倒是这玩意儿,林厝比陈厝的消耗量要大。”
“嗯,这也要写到报告里,属于重大发现。”蔡东照龅牙一突,笑道。
“哈哈哈~~~~”
李乐转身,拐了个弯,走到宾馆后巷一个僻静的角落。
摸出那部诺基亚6600,拨通了梁灿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几声漫长的“堆儿~~堆儿~~”,夹杂着滋滋啦啦的杂音。等了好大一会儿,就在要出女声的时候,电话才通。
“哟,乐哥,掉海里了?现在飘到金还是马了,不会过了海峡吧,恭喜,西瓜皮过海洋啊?”
“呵呵呵,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回去了?”
“也行。”
“滚蛋,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睡着了?”
“我睡个屁的哇,还不是咱们那篇大作。”
“咋?”
“你们马主任看了前几天交上去的中期报告,说咱们是坟头烧报纸,糊弄鬼呢,都破腚百出的,这不给打回来,让重新写,我这刚和张曼曼挨批回来,你说我一哲学系的,跟着挨你们系主任的批,我图个毛线啊?”
李乐笑道,“行了行了,马主任让改就说明过了。”
“艹,这什么科学道理?”
“你不懂,曼曼懂,诶,他人呢?最近神出鬼没的。”
“还能干啥,私下密会闻老师呗,这俩跟搞地下工作一样,你得管管,再这样下去,明年我估摸着,咱得先吃上红鸡蛋。”
“得了,别扯淡了,那什么,咨询你个事儿。”
“嗯,放!”
“你大爷的!”
“我爸老大。”
“噫~~~”
“到底啥,赶紧的,这一会儿张昭来找我和王伍一起吃谭鱼头去。”
“嘁,仨森狗。”
“啥?”
“single,单身狗呗。”
“我们乐意,你管得着么?再不行下半辈子我们仨一起过了,用谁不是用?你说不说,不说我挂了啊。”
“说说说,诶,要是跑船接货的时候,有人掉海里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般怎么处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梁灿的声音透着玄乎,“掉海里?那还能怎么处理?捞得上来就捞,捞不上来就当喂鱼了呗。”
“家属呢?不闹?”
“闹?”梁灿嗤笑一声,“干这行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上船前,规矩都讲清楚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真折了,船头按规矩给烧埋银,看人下菜碟,家里有老小的多给点,光棍一条的少给点。拿了钱,签了字,这事就算翻篇了。谁敢闹?坏了规矩,以后谁还敢带你玩?家里人也别想在这片混了。”
“再说了,掉海里,死无对证。说是意外就是意外,说是自己失足就是自己失足。家属收了钱,再闹,那就是不识抬举,自找麻烦。”
李乐听着,心里那点猜测得到了印证。“烧埋银”,堵嘴,规矩,和今天在陈厝看到的如出一辙。
“对了,这种事儿,你一个煤老板不轻车熟路的?井下和海里不都一个样?”话筒里,梁灿又说道。
“你可拉倒吧。”
“嘁!谁不知道你们煤黑子比跑船的更狠。不过,做咩啊?那边有掉海里的了?”
“差不多吧。”
梁灿长叹口气,“哎,妈祖保佑。”
“还有个事儿,”李乐继续道,“你在闽南这边人头熟,帮我探探合口镇这边,一个叫陈言响的底细,越详细越好。岛胞身份,做贸易的,明面上有和信达几家公司。”
“和信达?”梁灿在那边重复了一遍名字,似乎在记忆里搜索,“没听过,我没印象的,应该做的不怎么样。”
“我帮你问问,不过这种人,水通常深得很,探底需要点时间。”
“不急,但要实。”李乐干脆利落。
“得嘞!有消息我call你。”梁灿答应得爽快,“不过,乐哥,你那课题,看看祠堂,问问老人就得了,至于和这种小虾米有瓜葛么,怎么,你想来个白服鱼龙?”
“那特么叫白龙鱼服,你好意思说自己是燕大的?”
“不好意思,在外面我都说自己是隔壁的茄子精。”
“那行,继续保持。”李乐笑了笑,“这事儿,轮不到我。就看有人有决心没,到时候在后面,小手一伸,顺水推个舟而已。”
“得,还是你们社会学的人坏啊,挂了,哦哦,对,你那边弄完去一趟我家呗。”
“干嘛?”
“你上次不说小成子那边弄了个高山蔬菜,还有冷链么?我爸想看看能不能送进红空的超市和酒楼餐厅,搞起来,一天十万蚊,洒洒水啦!”
“你自己联系就是,又不是不认识成子。”
“可....关键是吧,有我妈给我的东西,想让你顺道给捎回来。”
“我尼玛......当我是人形顺风?就不能快递?”
“都是鲜货,哪能用快递,我给你报销机票和超重费。”
“超重?艹!我......”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忙音。李乐收起手机,一跺脚,嘀咕道,老子早晚买货机,干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