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正在体验仲秋的凉意,可合口镇的空气中依旧泛着海腥气的湿热。
王金福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去了市里, 再回来时就通知陈厝林厝两个村的村委会和村民代表,明天来镇上开第二次的调解会。
一早,还是那间会议室,满屋的烟味和无声的对抗。
陈厝、林厝两村的人泾渭分明,眼神隔空碰撞着。
长桌一头的王金福,脸上还带着一丝疲惫未消,可眼神,却比第一次调解的时候,多了些坚定。
左右两侧,坐着市国土局法规科、市侨办、县司法局、公安局、还有镇里几位核心干部。
课题组几个人还是坐在最后靠门的一排,只不过,姬小雅手里,拿着台dV,记录着这场风暴后的“和谈”。
“诸位叔伯、乡亲,”王金福清了清嗓子,摊开桌上那份连夜赶印的《合口镇滩涂综合开发争议区域补偿安置方案(修订草案)》。
“市里、镇里,都理解大家的诉求。祖宗基业,血汗营生,哪一样都重如泰山。今天,咱们不谈虚的,就说说这滩涂,怎么分、怎么补,才能让两边都少吃亏,子孙后代都有奔头。”
说罢,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大幅滩涂规划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片犬牙交错的争议区域红线上。
“争议区,一千六百多亩!几百年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官司就算达到燕京,也未必能断个一清二白。”
王金福的目光扫过陈永泰平静的脸和林国栋紧绷的嘴角,“再争下去,打下去,除了流血、坐牢、耽误工业园落地,耽误子孙挣钱,还能有什么?”
“陈林两家的祖宗先人,泉下有知,能安息吗?未来的后代子孙,还要继续这么争下去,斗下去?”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轻了。
陈厝这边有族老想开口,被陈永泰一个眼神钉在座位上。
“所以,镇里请示了市里,省里也有指导精神,还有市县两级相关部门的参与,”王金福回到座位,举起那份方案,“方案,核心就一条:搁置归属争议,按实际损失和贡献分配补偿,寻求共赢发展。”
“搁置争议?”陈永泰眉毛一挑。
“对!”王金福说的斩钉截铁,“我提醒一下你们,土地是村集体的,但更是国家的,不是某些人的私产。现在,市里红线定了,工业园要建,这是大局,补偿款的事情,不能再拖,”
“第一,”王金福声音陡然拔高,“土地补偿款,争议区部分,权属未定之前,一分钱不动!”
“全部冻结在镇财政专门账户,由市财政局管理,审计部门监管,等你们两边谈妥了分配比例,或者法院判了,再按结果发!谁闹也没用,闹到天上,这钱也拿不到手!”
一句话掷地有声,带着豁出去的狠劲,瞬间压住了所有骚动。
先征地,后谈钱,这是定调原则,冻结,这是釜底抽薪。
陈永泰瞬间明白了王金福的招数,攥着折扇的手,紧了紧。
“第二,”王金福继续道,语气稍缓,“地上附着物补偿和损失补偿,按实际来。”
“谁家在争议滩涂上养了蛏苗、建了管理房,有账可查,有目共睹!市里、镇里农办、国土所、两村代表组成联合核查组,三天内进场清点评估,该补多少补多少!这部分钱,优先、足额发放!”
“不能让真正下海干活、受了损失的人寒心!”
此言一出,林厝那边几个靠海吃饭的代表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一点。
陈厝这边,一些真正在滩涂上有投入的村民,眼神也活泛了些。毕竟实实在在的损失补偿,看得见摸得着。
“第三,”王金福竖起三根手指,“设立和谐发展基金,从争议区总补偿款里,单划出30%。只要陈厝、林厝两村能在镇工作组协调下,坐下来谈,最终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分配协议,签了字,盖了章,这笔钱,就按你们谈好的比例这笔钱就按协议比例发!”
略微一顿,还没等两村的人开口,王金福一拍桌子,“但如果谈崩了,继续闹,这笔钱,一分不留,全部收归镇上,用于全镇的道路维修、卫生院扩建。”
“是拿足额的补偿金,还是白白送给镇上作为公共建设资金,你们自己掂量!”
“这,王镇长....这不合规矩啊?”陈厝有族老喊道。
“规矩?什么规矩?由着你们两个村打生打死就合规矩了?这里是合口镇,是泉安市、是闽省。”
胡萝卜加大棒,赤裸裸地摆在桌面上。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这招太狠,也太实际了。钱,逼着他们必须谈,不谈就便宜了外人。
随即一片议论声响起。
最后排的梅苹看了眼肩膀抵在墙上,一脸吃瓜表情的李乐,嘴角牵动了一下,又转回头。
王金福没留时间讨论,手指再次戳向规划图上的工业园位置,“工业园落地,是大势!它带来的不只是征地补偿,更是源源不断的活水,物流、仓储、用工,哪一样不是机会?”
“镇里已经争取了市里的支持,计划在争议滩涂附近,或者选个两村都方便的地方,合建一个小型冷链仓储中心。专门服务工业园和我们两村的海产。”
“股权,就按你们最终谈妥的补偿比例来占,共同管理,收益共享,这是把未来的金饭碗,一起捧。以后,两村的年轻人,优先培训,进厂就业。”
“争地,争的是眼前这点钱,合作,赚的是未来的大钱,是子孙后代的饭碗!这笔账,大家自己算!”
未来合作,收益共享几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边村民代表眼中都激起了一丝涟漪。
“方案就这些。合不合理,大家议。但有一条,三天内,必须定下调解的时间表和路线图,不能再拖!市里吴秘书长说了,合口要是因为这点事耽误了全市发展的大盘子,从上到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
“最后,”王金福环视全场,“等协议签的那天,别在镇政府,也别在村委会。找个有祖宗看着、有海风听着的地方。”
“镇上出钱,立一块碑,把这段几百年的恩恩怨怨,把这次咱们搁置争议、求同存异、合作共赢的法子,原原本本刻上去。”
“让子子孙孙都看着,市里、省里的报纸,我们负责请来,好好写写咱们合口镇这两个百年世仇村,是怎么放下刀枪,一起携手奔发展的。这脸面,这名声,值不值钱?”
打感情牌,给足面子。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了。
好一会儿,王金福先看向林国栋,“国栋,你觉悟高,你先表个态,这方案,能不能谈?”
林国栋瞅瞅左右,和林厝的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对了个眼色,随后,深吸一口气,“能!”
“搁置争议,依法确权是正路。按实际损失补偿,我们没意见。冷链中心项目,只要股权分配公平透明,我们愿意谈!”
林国栋的话,瞬间给林厝这边定了调子,也把压力甩给了对面。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焦在陈永泰身上。
陈永泰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折扇扇骨上轻轻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看林国栋,也没有看群情涌动的村民,而是将目光投向王金福,
“王镇长,您这法子....煞费苦心啊。搁置争议,着眼将来,合作共赢,都是好事。”
王金福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松,等着陈永泰下面的话。
“镇里要建工业园,要发展,我们陈厝人支持。但能不能,也给我们陈厝子孙,留一条实实在在靠海吃饭的路?”
陈永泰扇子在手心一敲,“啪”的一声,就像某种信号。
坐在他身边的陈旺,立刻从随身的一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陈永泰面前的桌上。
“祖宗的地,是根。根不明,子孙心难安。行,陈氏子孙,识大体,顾大局。”
“但,光有那冷链仓储中心,格局.....是不是小了点?”
王金福心头一跳,“永泰公的意思是?”
陈永泰起身,走到前面,手指在规划图上,沿着陈厝村东头临海的一片区域缓缓划过,那里远离整议核心区,却紧邻深水线。
“这片礁石湾后面,稍加疏浚,就是个天然的避风良港!自古就是我们陈氏先祖泊船避风的地方。”
“工业园建起来,物流是大动脉,光靠陆路,成本高,效率低,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多一项规划,由我们自己筹资,建一个集体性质的货运散杂的码头?”
“码头?”会议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连林国栋都皱紧了眉头。
陈永泰无视众人的反应,继续道,“名义上,当然是服务工业园,给镇上、给市里的大发展添砖加瓦,也给村里集体创收。但更关键的.....”
“大伙儿也知道,我们村原来的那个码头,就是个打渔用的,小,破,烂,如果镇上,市里同意,码头不用大,能停靠些中小渔船,装卸点鱼货、散货就行。”
“建好,归村集体所有,管理权归村委会。这样,子孙后代,好歹有条靠海吃饭的营生。”
说完,陈永泰回到座位上,靠着椅背,语气里带着一切好谈的味道,“只要镇里、市里能认真考虑我们这个方案,在规划里加上这一笔。滩涂补偿比例.....”
“呵呵呵,我们陈厝,可以在林厝认可的基础上,再让一步,甚至可以优先让林厝来主导冷链仓储中心的选址落地,股权,林厝都可以占大头,一切,都好谈!”
码头,这才是陈永泰,或者说他背后之人的真正目标,用滩涂争议的让步,换取一个更有战略价值、更隐蔽也更长远的利益点,一个名义上集体所有、实则可能被深度控制的出海通道。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瞬间炸了锅!
陈厝那边,几个族老和青年脸上露出激动和期盼的神色。林厝这边,林国栋神情凝重。
王金福脸色微变,转头和市里来的几位干部,小声商议。
梅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码头诉求、集体所有、管理权归村委、让步诱饵。
李乐目光扫过陈永泰那张看似悲悯实则精明的脸,嘴角微翘,笑了笑,心说话,这老登,不,陈言响,真是好算计,王镇长,你咋办?
片刻嘈乱后,王金福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慎重又夹杂着为难的表情,“建码头,不是小事。涉及到海域使用规划、环保评估、岸线审批,方方面面,程序复杂,不是镇里能拍板的。而且,这跟滩涂补偿是两码事....”
“王镇长,”陈永泰打断他,“码头的事,我们提了,镇里、市里能不能批,是后话。但这是我们陈厝两千多口人的心愿,也是我们愿意坐下来好好谈的前提。您刚才说,要合作共赢,给我们子孙留条路。这码头,就是我们陈厝子孙的路。”
说着,陈永泰瞅了眼对面的林国栋,笑道,“至于林厝的乡亲,你们放心,码头建在陈厝地界,绝不会影响你们的渔船进出和滩涂作业。如果你们有需要,也可用,钱不钱的无所谓,和气生财嘛。”
林国栋沉着脸,没说话。
王金福越过众人,冲最后排的李乐递了个眼神。
李乐瞅见,先挠了挠鼻子,又收回手。
“这样,”王金福说道,“永泰叔,您提的这个码头方案,涉及面太广,镇里需要研究,也需要向市里汇报。”
“这样吧,今天的会先到这里。滩涂补偿调解的时间表,按方案走,咱们先把核查做了,明天开始,核查组入村。码头的事,镇里会认真研究,尽快给答复。”
话里,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把“皮球”踢给了上面。
同时,也把初步共识的调子定了下来。
“就这样,散会!”
人群陆续起身,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陈永泰不紧不慢地往外走,脸上看不出喜怒。
林国栋走到王金福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王金福点点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最后排,梅苹合上笔记本,若有所思的在李乐和王金福之间来回瞄了眼。
李乐则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的猫咪唇翘的更高了些。
这场滩涂之争,因为一个小小的码头诉求,瞬间被推向了更复杂、更微妙的境地。
只有头顶的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搅动着沉闷而充满算计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