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这招不太管用。”
湖畔,滇松松虬枝盘曲,苍劲的枝干如银蛇般横向延展数十米,探向碧蓝的湖面。斑驳的树的倒影在澄澈如镜的湖水中,与云影交织成画。
树下,李乐和老妈面朝湖面,并排坐着,一边看着湖水亲吻堤岸,一边夹着手里的剧组盒饭。
曾老师瞄了眼儿子脚边已经空了的两个饭盒,笑了笑,“慢点儿吃,跟个饿死鬼一样。”
“唔~~”李乐嘴唇一抿,扯出一根鸡腿骨来,唔噜着,“我知道,这种协议条款,对别人有用,对姜叔,只能说最大限度不让太他放飞自我。”
“他拍电影,他报价一万,你得照着至少一万五的准备,还不能直接给一万五,要不然,都能给你嚯嚯了。”
“那你还投钱?”
“那您不还也跟着一起?啥牛啊,还染毛?回头,实在不行,我给您换几万硬币,您往这里面扔,还能听个响。”
“哈哈哈哈~~~~小气样,大不了这钱我出了。”
“别,您是我亲妈,就当儿子孝敬您玩儿了。”
“瞎扯,欲擒故纵啊,不知道?”
“嘿嘿,您还用上兵法了?”
“你姜叔啊,打小就自卑,总想着做出个样儿给人看。”
瞅见曾敏扒拉着饭盒里的肥肉片子,李乐很自然的伸筷子夹到自己盒里。
“自卑的人,往往做事儿,就轴、犯拧、较真,追求完美,喜欢逼自己,也喜欢逼别人,想的也多,想表达的也多,怎么说,习惯用力过猛,你也理解理解。”
“哗啦哗啦”,李乐就着肥肉片子,往嘴里扒了几口米饭,“知道,您不说了么,凡成功的艺术家都有些偏执。”
“说偏执,不如说是孤独的外在表现。”
“咋?”
曾敏撩起几根被湖风吹到额前的长发到耳后,笑了笑,“艺术的妙不可言来自操作者性情的妙不可言。性情有一定来自上天的传授,根本不用费力舍弃什么,赐予什么,是自来的,天生的。”
“但努力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的同时,也在铸造自己的镣铐,风格一旦形成,名利也形成,镣铐也完全形成。”
“在虚伪与卑鄙面前需要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厌恶,高明的虚伪会悄悄地麻痹你将其当成至理,一旦被俘虏以后一个本来的天才立即会变得平庸。”
李乐舔了舔嘴角,“那有些人会选择孤独?”
“倒也不是选择,是从心。因为,慢慢的你就会觉得,当你在路上感到孤独时。那路一定是正确的。”
“一块平整、洁白的画布摆在你面前有多久,你的孤独就有多久了。最后,天才是天生的,学是最慢的。”
“噫,不懂。”
“所以你没艺术天赋。”
“我有。”
“你有个屁,李笙拿蜡笔胡乱画几下的配色,都比你强。”
“我是您亲儿子。”
“那是我亲孙女。”
“隔了一层噻。”
“没听过隔辈儿亲。”
“那我回家!”
“好,慢走,不送。”
瞧见儿子噘嘴,曾敏扬起下巴,“哈哈哈哈~~~~”
等到笑声湮没在湖水与风的纠缠中,曾敏把剩下的都拨到了李乐的饭盒里,又把自己的饭盒,放到李乐脚边,推了推,一拍手,“啊,儿砸你真厉害,一顿能吃四份儿。”
李乐瞅瞅手里的,再看看脚边,嘴角一撇,“妈,您亏心不?”
“我减肥,眼不见,就算没吃。”
“......”
“来,给你最爱的妈说说,这大半年,在那边,咋过的,瘦成这样?富贞带着孩子去了一趟,除了说你整天胡子拉碴,一身就像被咖啡腌入味儿了一样,孩子都不待见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那啥,跟着一个忒坏的老头,不,还有一个,就那个叫克里克特的老嫲嫲,烦死了.....”
李乐回忆着,讲述着,前面这大半年里,在克里克特手下被揉扁捏圆,以后几年可能还会被捏成糖三角、牛角面包或者汉堡,无论什么模样的“悲催”生活,带着抱怨,却又让聆听着的曾敏,看到了儿子眼里的那道光。
。。。。。。
二月的伦敦,湿冷浸入骨髓。
从图书馆涌出的人流裹在深色大衣里,步履匆匆,像一片移动的、沉默的阴影森林。
李乐搓了搓脸,裹紧围巾,把那份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月度文献综述报告塞进背包夹层,纸张边缘几乎被他的手指捏出毛边。
浑身带着熬夜的疲惫和对第一次正式月度组会的忐忑。
飞抵伦敦前,总以为自己的博士生涯会是英伦风度般的从容,在森内特的办公室里翘着脚,喝茶聊天,自己安排节奏便是常理,毕竟都知道,这里的博士,自律为重,导师多是灯塔而非舵手。
可森内特那老头的欢迎热茶还没凉透,进到二导克里斯汀娜·克里克特教授的办公室去做问候时,那冷硬的能够穿透五块砖厚墙体的声音,让李乐终于明白,刚刚老头子嘴角有意无意间显露出的坏笑,代表了什么。
“李,你这学期的研究计划的初稿我看完了。第一页第五行,文化适应这个笼统框架要删掉,不能作为你的理论支撑。我要看到具体的理论对话点,不要宽泛的伞形术语。”
“结论段第三句的逻辑链条不成立。你所引述的祛魅过程与之前的符号流动性证据断裂。重写,或者彻底删除这个华而不实的理论标签。”
“请严格遵守该学者本人发表的英文文献署名字样。这种音译错误是对学术身份的不尊重。”
“将亚文化群体仅仅按线上、线下粗分?忽略内部身份流动性、阶层渗透交叉?这分类会淹没关键细节。你的方法章节至少需要细化四个维度。”
克里克特的像一把小刀切开泡沫板,李乐硬着头皮给才见了第二面的二导解释预设划分在现有文献中的先例,试图争辩。
“已有文献?”克里克特笔尖停顿,终于抬眼直视他,“LSE不是让你复述文献的地方。你要做的,是超越它们。拿出你的理由,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切开第一个切口?如果只是因为别人做过就心安理得,”
语气里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的棱角,“那你研究的价值在哪里?”
“下周一下午三点之前,重写第五节给我,然后周二上午十点,带着你选定的三个具体理论家文献来办公室见我,不准迟到。”
“教授,今天星期五,两天时间.....”
“你以为我在和你谈条件?”
“呃,好吧。”
“还有,记住,去掉假期和睡觉的时间,你已经缺席了两个多月的学习周期,你还是从社会学跨过来人类学,一些理论基础非常欠缺,需要补课。”
“而且,以后每年你都会这样,希望你好自为之,我不确定四年之后,你能不能从我的手里拿到签名,即便是森内特那个老东西说情。”
李乐点点头,接过自己那篇已经满纸横线,引号,删除等红笔印迹的研究计划,一脑袋的问号出了门。
而接下来的日子,这些问号一个一个的变成了无奈的疲惫的省略号。
腐国读博实行双导师制,一位是主要导师,primary Supervisor,负责学生的主要研究方向和学术指导,教程占到75%的,另一位是副导师co-Supervisor,负责提供额外的支持和指导,占到教程的25%。
不过到了李乐这里,森内特除了提一下方向性的概括,解答一些疑问,提供一些文献,其他的,几乎全都扔给了克里克特。
而克里克特,总是以“你缺席”,“你少了研究,再浪费时间,你就要完了”作为每次谈话的开头,让李乐从在LSE读博的第一个月开始,就过上了一年制硕士的生活。
一天24小时,除了十四个小时在图书馆,四个小时回到滑铁卢的公寓的读书码字,中间偶尔的讨论授教,硬生生把自己的睡觉时间压缩到了五个甚至是四个钟头。
图书馆是唯一巢穴,荧光灯照着桌面泛蓝的笔记纸,如夜光下枯骨。
耳机线缠绕过脖子,反复播放的理论嗡嗡混作不明所以的声响。
一口口灌下苦冷泛酸的咖啡,成了浓缩的生命线。
当熹光落在书页上,就像濒死者窥得天国的微光,胸腔虽涨满了疲惫,却蒸腾起一阵扯淡的骄傲,特娘的老子竟在无知的黑洞边界,又活了过来。
就在李乐以为只是自己时,却在系里那间简陋的,弥漫着廉价咖啡味道的茶水间里,遇到了一位某种意义上的“师兄”,头发稀疏得像被知识过载碾压过之后,又被羊群啃食了之后的丑国人。
说到克里克特的名字,这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缩了下脖子,
“我上周那篇文化符号分析的短论,被她退了三次。”
“师兄”打开笔记本,点开邮箱,几版面目全非的文字静静陈列,最后一封回信赫然在列。
“Allen,明天上午十点,带上修改稿和你完整的思路过程记录纸,在dph四号讨论室见我。不准迟到,你离”
落款是那个精确刻在时钟上的签名,cricket。
师兄的声音飘在半空,“她的讨论从来都是单向风暴,问题像冰雹一样砸过来,你还没站稳,她下一句已经封死所有借口。思路过程纸?就是要把你思考过的每一个死胡同都给她看!”
“每次离开她那间冰冷的办公室,都像刚卸下几百斤重的铠甲。”
咖啡机的轰鸣里,那苦涩似乎已渗入字句,“进度报告那次,她把我研究设计中预设的一个调查流程揪出来,追问我十几次为什么不是另一个模型.....最后她盯着我眼睛说,艾伦,这种想当然的预设会毁了你的整个田野。那晚梦里都是那句话在回放。”
“那位女士,她能让最硬的石头感觉到痛。”艾伦拍拍李乐的肩膀,深感共情,“但她手下完成的博士论文.....像块打磨好的水晶,锐利又通亮。想毕业?忍着吧,嘛福润德,没有别的路可走,保重。”
伦敦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学院的古老建筑上,光线微弱。
李乐划拉一下脑袋,抱紧了怀中装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报告,纸页沉甸甸的触感,像浸透了某种另类的希望。
在克里克特女士严苛如熔炉的目光下,也许只有烧尽所有惰性才能炼出一块真正的金子。
忽然想起,自己修改了七次的关于文化的他者与自我的简述终于过关的那天,克里克特那难得未带批判的回邮,“虽然很小,但好在,往前,略微,蠕动了一下。”
她在隐晦的说我是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