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心里的矛盾,是现在很多反对派老臣的心态。包括富弼、曾公亮、韩琦等等一些曾经也抱有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臣们。
他们个个都是从一个个年轻鲜活的有志青年,逐步在家族势力里涤荡,在朝堂争斗里摇摆,最终屈服于现实中的最大利益。
司马光何尝不是?他曾经也有他的理想和抱负,可是当他的利益受到侵害、当家族的利益被损伤、当他的学生或同僚在新政中被排挤、当他的夫人以儿子的利益苦苦哀求的每一个瞬间,他决定蒙上自己的双眼,决定再也不去看新政的长处、再也不相信新政中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点。
甚至,他看到了有些明明可以弥补的漏洞,却偏偏要听之任之。不仅听之任之,还要揪住不放,拼命打击,煽动更多的人一起打击。打击到好似新政真的一无是处一般。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略略心安。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利益得以保全心安,更多的是,他找到了说服心中那个充满抱负的少年的理由——你看,这个新法是不好的,它漏洞百出,它混乱不堪,它行之无效。
你看啊,你看,并不是我放弃了我的初衷。
那个曾经的少年啊,如今已然须发皆花。从学堂里挺直的脊背,到朝堂上恭顺的身影,他走了太多路,走的太小心。如今,那个少年在他逐渐昏花的眼神中,早就变的模糊不清。可是午夜梦回,他就在那里,衣袂飘飘、毅然决然、目光坚定。
离开宝慈宫的时候,司马光的脚步带着些虚浮。今日的谈话,太后那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不希望看到赵顼成功。皇家母子之间的权利争斗,他司马光现在已经站队了,再也无法回头。
蔡京与他在宫门口擦肩而过。他骑马而来,远远的看着宫门口一个带着些颓然的身影上了马车。他认出了司马光,只不过他没有在意,而是昂首挺胸的骑在马上,与司马光的马车错身而过,进了皇宫。
司马光从马车里也看到了蔡京。他一席鼠灰色的锦缎长袍,配着银线刺绣的鹤氅,头顶玉冠,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好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也没有停下马车,只心下叹了叹,不再去张望。
蔡京是奉了赵顼的旨意入宫的。他自上次年初回京之后就没怎么出去办事,在家全力准备明年的科考。这次赵顼召他入宫也没说明原因,但是他猜想,定然是与新政有关。
可是出乎意料的,赵顼在书房侧厅召见了他。他见到赵顼的时候,赵顼穿着常服、脱了鞋子坐在窗下的暖榻上,神色低迷、甚至连发髻也略显得松散。这是蔡京少见到的模样。
见到蔡京,赵顼凄然一笑,朝他招招手:“来,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蔡京心中有疑,却不好问出口,就顺从的坐下。小宫人立刻为二人换了热茶。
“你许久未进宫了。”赵顼开了口,“科考准备的如何了?”
蔡京轻笑一声:“怎么,官家怕我考不上?”他语气里的自信与傲然让赵顼听了也轻轻一笑:“嘁,考不上就乖乖找我讨个封,我亏待不了你。”说完,二人对视一眼,都哈哈的笑起来。
“说吧,”蔡京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什么事?”
赵顼却深吸一口气,眼神看着眼前茶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久久,才长长一口叹出来:“我……有点……害怕……”他说的很慢,声音也不大,一个词蹦出,就带着一声轻叹。说完,就像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软软的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神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