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前,岳川手持一根翠竹,悠哉钓鱼,全然不顾沸反盈天的第四天世界,以及十倍百倍波及的天神。
重楼耐着性子在边上陪坐,也享受着发自内心的平静。
没错,平静。
第四天世界的大转移已经固定化、程序化、规模化。
提前施展一定数量的神通存入系统空间,利用这里特殊的规则,将穿梭世界的神通保存起来。
其他的就全都交给岳川运作了。
也就是说,第四天世界无论大转移还是返回,都不需要重楼在边上了。
每隔一段时间,重楼补充一下神通就行了。
再也不用漫无目的的穿梭,再也不用焦虑自己与天神的差距。
取而代之的是杠杆找到支点,箭矢找到方向,驴子找到动力。
只要锲而不舍的向岳川提供神通力量,迟早能干死天神,为列祖列祖报仇。
但是不知为什么,重楼突然生出一种迷茫。
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却偏偏没了人生价值。
“叔父,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岳川抬杆,钩起一条鳞片赤红的小鱼。
用手指搾了一下,岳川摇头,将其丢了回去。
“这话你不应该问我,而是问天神,问三蜻祖神。”
“天神?为什么?”
“因为他们活了亿万年,几乎无穷无尽。如果活着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仨为什么还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活着?”
刚说完,又有鱼儿上钩了。
重楼看了一眼,鳞片赤红,跟刚才那条小鱼一模一样。
不不不,哪里是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刚才那家伙。
岳川也发现了这个细节,于是笑着说:“重楼,有句话叫做——鱼儿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你信不信?”
重楼肯定是不信的,但是事实胜于雄辩。
眼前这条小鱼从上次咬钩到这次咬钩,甚至都不到七秒钟。
“叔父,鱼儿为什么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岳川第二次取下钩,将小鱼放回池塘。
“因为是我告诉你的!”
重楼:嗯???
岳川再次将饵料挂在鱼钩上。
“那鱼儿都成精了,怎么可能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它是记住了饵料的味道,也记住了我的模样,更记住了每一次咬我的钩,都会被重新放回去。”
重楼彻底无语。
这叫什么事。
“好了,不逗你了!”岳川第三次钓起那小鱼,干脆取下来放入鱼护。
“记忆的本质是什么呢?为什么要有记忆这东西?没有记忆会如何?”
听到岳川的三个问题,重楼认真思考起来。
结果发现,自己一个都回答不出来。
岳川叹息一声,“三蜻祖神刚诞生的时候,它们那一族还没有记忆。”
“个体没有记忆,也没有意识,完全在本能的驱使下活着。”
“记忆、意识,全都集中在蜻蜓王身上。”
“按照我们人族,以及万物众生的意识诞生方法来说,是先有了‘众’,才有了‘生’。”
“我们的意识是千千万万个小生命集合体衍生,记忆又是这个集合体趋利避害的逻辑、规则。”
“蜻蜓王恰恰相反,是先有了它这个个体,然后才创造了天神这个族群。”
“三蜻祖神它们突然就有了自我,有了意识,有了记忆,然后就有了后来的一切。”
“但三蜻祖神是特例,其他同族依旧没有意识,没有自我,纯粹依靠本能活着。”
虽然不知道这些和钓鱼有什么关系,但重楼还是认真听着。
岳川继续说道:“三蜻祖神也好,他们的后裔也罢,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他们的意识,并非真正的意识,他们的记忆,也并非真正的记忆。”
“这是根上的问题,无法通过进化来完善、弥补。”
什么?
重楼难以置信。
“叔父,这怎么可能?如果没有真正的意识和记忆,天神怎么会……怎么会……”
重楼突然卡壳。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天神发展得如此繁荣,如此昌盛,怎么可能没有自我、意识、记忆?
如果没有记忆,又怎么一点点积累、沉淀,最终衍化文明?
岳川将手中的鱼竿交给重楼,“拿着!感觉重不重?”
重楼摇头。
小小鱼竿,这才几斤几两?自己会感觉重?
可是这时候,鱼竿像有了生命似的,不断生长、延伸,朝着一个方向狂野生长。
重楼手中不晃,继续回答:“不重!”
实际上是重了一点,但这个重量对重楼来说不疼不痒。
竹竿还在继续生长。
直到“咔嚓”一声,在重楼手握处折断。
岳川指着断裂处说道:“这就是生命……生命的重量就是记忆。”
“人脆弱的生命,根本承载不起太多记忆,正所谓寿短情长。”
“所以,人需要轮回,需要胎中之迷。”
“不断重置记忆,将记忆封印起来。”
“人人渴望长生,却不知,长生有害无益。”
重楼顿时想到了自己。
自己也是长生不死,可是这么多年来,自己背负了太多太多。
原本以为是国仇家恨,现在才明白,是记忆。
是漫长生命积淀下来的记忆。
记忆就像是刚才那鱼竿,随着生命的尺度不断变长、变长,而越发沉重。
不是记忆变重了,而是它所处的位置。
哦对了,叔父刚才说那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杠杆原理。
重楼虽然力大,但也知道,如果鱼竿无限延长下去,自己迟早会握不住、拿不起。
这还只是鱼竿自身的重量,并不包含上面的其他东西。
天神也是如此。
记忆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而是痛苦之源。
就像智齿、阑尾、结石一样。
必须拔掉、割掉、扔掉,才能一身轻松。
天神将自己的精神意念剥离出去,炼制成“不老药”,就是为了给自己减负。
岳川叹息道:“一个国家,开国时,国君必然开明贤能,精通军务政事,手下也尽是贤能。”
“这时候,只需要很少的人,就能保证这个国家正常运转、高速运转。”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国家的官员越来越多,干活的人多了,干活的效率反而降低了。”
“各种冗员、冗官比比皆是,甚至还有很多冗余的部门。”
“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华夏人的国家,通常是三百岁,而蛮夷的国家,通常不满百岁。”
这就是汉人的历史周期律,以及胡无百年国运。
重楼很少关心世俗,也不知道世俗世界国家运转的情况。
他只想知道,天神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叔父,天神的统治持续了亿万年,非但没有越来越弱,反而不断变强,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岳川没说话,而是将断掉的鱼竿修理一番,重新挂饵,抛出。
“因为……这是一个秘密……”
与此同时,天界所有的天主汇聚一堂。
天皇照例扫视左右。
“诸位,可有抓获俘虏?”
下方一片寂静。
天主们非但没说话,反而还紧闭嘴巴,用眼角余光观察左右。
见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众人顿时心中有数。
最终,第三天主站起。
“回禀天皇,我抓了十多个俘虏,而且已经审讯完毕。”
天皇并不意外第三天主的行为。
这家伙能听自己的命令才怪。
“哦~~~审出了什么?”
“我不敢说。”
第三天主一副惶恐的模样。
天皇哈哈一笑,“这可不像你过往的风格啊……说吧,有什么不敢的?”
“我可以说,但天皇得保证,不怪罪我。”
“赦你无罪!说吧。”
“是!我从俘虏口中挖出不少秘密,其中最大的秘密,就是关于天皇您的身世来历。”
哗!
大殿中瞬间寂静,比刚才更加寂静。
此时此刻,就是丢一挂鞭炮进来,也激不起半点声音。
天皇目光变得冰冷起来。
“妄议上位尊者,你,在羞辱我吗?”
第三天主连忙说,“天皇要食言吗?”
听到这话,天皇顿时冷静下来。
自己刚刚说了不因言获罪,怎么可以转头就否认。
真要这样做,自己颜面何在,威信何在?
“赦你无罪,说吧。”
第三天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天皇可还记得自己的父母?”
现场瞬间寂静。
但是很快,众人就眉头紧锁,脸色微变,这其中甚至包括天皇。
因为他们循着第三天主的问题思考起来。
结果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天皇的出身、来历。
关于天皇的父母、亲人,都是一片空白。
众天主很快又想到自己,结果都是一片空白。
自己……就像凭空出现的,没有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
就连自己成长这段时间也一片模糊,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
“怎么回事?”
“为什么叫娑罗?这是谁给我取的名字?”
“我是谁?我是谁?”
天皇心中惊涛骇浪。
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明显的问题,为什么直到今日才被发现?
见到天皇喘息粗重的样子,众天主齐齐松了口气。
还好,天皇跟自己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天皇并没有欺骗自己。
因为他自己也被骗了。
现场寂静,寂静之中却是被压抑的惊涛骇浪。
所有天主和天皇都在极力控制自己。
天皇被冕旒遮掩的脸布满寒霜,瞳孔深处却隐隐浮现出一抹炽热。
几百万年了,都快千万年了……终于……有人发现了吗?
你们,可真够蠢啊!
“诸位……我们都是天地生成的第一批生灵,我们……”
“你放屁!”一个天主破口大骂道:“我族历史亿万年,我们之中寿元最长的才千万载,这是怎么回事?”
“对!什么天地生成的第一批生灵,你眼里没有祖神吗?”
“天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妄图蒙蔽我们?”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众人本就对天皇不满,但这种不满全都因为“天皇”这个职位,而非他这个人。
现在,众人的仇恨点变了。
明明大家都是被蒙蔽的受害者,天皇不追求真相,却帮着遮遮掩掩,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们的确痛恨阶级敌人,但更痛恨同阶级里的叛徒、工贼。
一个天主站起,又一个天主站起。
众人都不怀好意的看着天皇,气势也逐渐凌厉。
凌霄殿周围的云雾瞬间被撕裂、排开。
万里无云。
龙阳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这时候,众人也注意到了还坐着的龙阳。
“飞蓬,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想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吗?”
“我?”龙阳愣了一下,“你问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废话,当然是上一世!”
“忘了啊!不记得了啊!”
众天主顿时语塞。
忘得这么理所当然,忘得如此理直气壮。
众天主却挑不出任何毛病。
龙阳忍不住说道:“该不会……你们也都是进过太阳,然后经历了转世重生吧?”
轰!
众天主,包括天皇在内,全都身心俱颤。
是不是?
会不会?
怎么可能?
又怎么不可能?
这世上哪有不可能的事情?
“不!不对!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可能是转世重修。”
“我自己都记不起来,族中怎么可能寻到我,又怎么将我带回?”
“即便寻到我,也应该有个接引的仪式吧,为什么我全无印象?”
有些事情,经不起推敲。
更何况,在天主身上连最基本的遮掩都没有。
想推敲都推敲不到。
感受到众人的气势,龙阳缓缓站起。
“我这一世,名为龙阳,乃故乡世界姜国一王子。有父母,有妹妹……”
龙阳将自己的生平说了一遍。
众天主也都静静地听着。
数十年,很短暂,至少在生存了几百万年的天主看来,很短暂。
但是又很漫长,因为龙阳的生活经历太精彩了。
有家人,有朋友,有臣子,有百姓。
有守护姜国的理想,有安定天下的志向,更有引领人族的目标。
这短短数十年,仿佛浓缩了整个世界。
再看自己,空活百万年、千万年,却枯燥、乏味、一成不变。
自己……就像是一个工具,一个死物。
为了某个用途而存在。
自己的用途,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