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试?”朱标闻言,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不悦。
解缙何人,朱标自然也是知道的。
无论是基于原本的历史,还是先前各级官员的奏报,朱标对解缙都是印象深刻。
国子监曾上表,吉安有神童,三岁过目不忘,八岁日记万字。
而历史上,解缙也是辅佐明成祖朱棣编撰《永乐大典》。
只不过其结局却是被锦衣卫统帅纪纲灌醉,冻死在雪中。
先前朱标对解缙的判断便是此人确有其才,然轻狂自恣,自作聪明。
此时看来,倒还当真不假!
“朝廷科举,岂能儿戏?”
“你既已参与文试,又要参选工试。是想告诉朕,你乃文工全才,若朕不以重用便是无识人之明?”
“小人不敢!”
见解缙立时下拜,惶恐之极好似如遭大难。
老朱对解缙这个青年学子也多了几分爱才惜才之心。
“你虽有才,却也轻狂!”
“以后当谨言慎行,收敛锋芒。”
朱标闻言自然明白老朱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
而李景隆也不是痴傻之辈,见朱标没有开口制止,便立即将解缙带向西侧工试考场。
只不过等到二人走后,老朱见朱标静默不语,一时也多了几分慌乱。
左右无计下,接过解缙的文试考卷简单看了起来。
“标儿,这解缙确实有几分疾才。”
“你看这考卷倒也算的上成。”
“嗯。”
听到朱标兴致缺缺,随意应了一声压根就不看自己。
老朱尴尬一笑,继续说道:“这解缙有些才气,也算知礼。”
“咱虽饶过你下旨,可却也是念其有才。”
“没准将来还能把他留给咱家雄英!”
见朱标依旧不语,老朱随即揉了揉雄英的小脸蛋,笑呵呵道:“雄英,皇爷爷为你选才为臣,你高兴不高兴啊?”
“高兴.....”
“孙儿高兴.....”
“雄英高兴,你父皇便也高兴!”
被老朱这么一说,原本静默不言的朱标一个没忍住却也直接笑出了声。
“爹,雄英还小,他能知道什么。”
“成,你父皇也高兴了。”
并非朱标故意作态,逼得老朱低头。
只是解缙此举着实不妥。
既参与文试,又想参加工试。
有他这个前车之鉴,将来效仿的学子必然不在少数。
最为主要的。
倘若解缙两试皆中第,那他便比寻常学子多了份筹码。
届时朝廷自然不能似对待其他单科及第的学子那般,似寻常一般来安排他。
若是不对其委以重任,是不是说明朝廷有轻慢才子之意?
要知道,无论大明还是先前历朝历代。
科举及第的学子中,若朝廷当真发掘出大才来,便也不会将其下放地方,历练三年。
多半便是直接留任京城。
被解缙这么一闹,一旦他两科及第,那朝廷便只得将其留任京城。
对这种借民情、舆论压制皇权的做派,朱标甚至不喜。
所以朱标些许不悦,也不是老朱绕过他这个皇帝,恩准解缙参与工试。
真正让朱标不高兴的,乃是解缙这点小聪明给他自己寻到了捷径,却让朝廷的科举制度陷入被动的局面。
“罢了罢了。”
毕竟是老朱亲口答应,朱标继续追究倒显得不孝。
“父皇既准解缙参与两科,便由他独享特例。”
“李景隆!”
李景隆一路小跑,快步赶到朱标跟前。
“传朕旨意,自此以后,我朝学子文试、工试只得二选其一。”
“若想换科,当等下次科举。”
“同年双科,明令禁止!”
“微臣领命。”
待李景隆拱手领命后,重新回到两侧监考之时。
老朱却将雄英放下来,让其自己在院中玩耍的同时,冲一旁朱标道。
“方才你不是说要甄选全才吗?”
“解缙若是两科中第,不正合你心意?”
“爹!”朱标拖长嗓音,略微有些头疼道:“孩儿方才说的两科全才,乃是文武两科。”
“而工科及第,入选为官,也属文臣。”
“除非那解缙证明其有军武之才,否则算不得全才。”
“这便是你苛刻了。”老朱微微挑眉,颇有兴致道:“咱倒觉得这解缙有些意思。”
“你看这文试考卷,当真有些意思。”
“解缙文采,儿子是知道的。”朱标接过老朱递来的考卷,简单翻看了起来。
“只是儿子刚将詹徽发往地方历练,却没想到朝中又要多一个自作聪明的糊涂蛋。”
一听朱标提及詹徽,此刻老朱也不由郑重了几分。
若依照朱标所言,解缙真是参与两科果真是怀着走捷径的心思,那给他的感觉还真和詹徽相差无多。
大明朝堂从来都不缺聪明的家伙,可偏偏就是些自负有才的人自作聪明,最后没几个能有好下场。
似李善长、刘伯温这般,才智高人一等,却知道什么时候该表露才华的,才是最为聪明的人。
要不然便是詹同、李俨这些,才智一般却极务实,方能有大作为。
反倒是詹徽那些个自作聪明,时刻都想卖弄一二的,最后都没什么大出息。
“不过!”
或许是被解缙方才那番马屁拍的舒服,又或是认为解缙之才可传至雄英当朝。
老朱还是将解缙的考卷递到了朱标跟前。
“是否自作聪明暂且不论,解缙这篇国策之论,倒也写的入木三分。”
见老朱对解缙的考虑有如此高的评价,朱标也接过来仔细查看了起来。
半炷香后。
朱标放下考卷,沉声说道:“此国策之论的确算是鞭辟入里,只不过却不像解缙一个少年人能写出来的。”
见老朱嗤笑一声,饶有深意的注视着自己。
朱标当然明白此刻老头子是什么想法。
老朱必是以为自己轻视解缙。正所谓文人相轻,可归根结底便是有才之人自视过高,不愿承认其他才子。
于老朱心中,自己也算有些才智。
所以此时说解缙所书国策之论,有他人之见,假他人之言,乃是自己这个才子轻视解缙的才智。
意识到老朱误解自己。
朱标将那考卷重新递还给老朱,仔细说道:“别的姑且不论,就以盐铁之论。”
“解缙所言盐铁衙门从先前每年上缴盐铁收入,改为半年即缴。”
“倘若不是知道地方官员中,有私扣盐铁税银。”
“解缙又如何能想到这个法子?”
“你是说,咱大明的地方官员私扣盐铁税银,中饱私囊?”老朱怒目圆睁,一字一顿问道。
而看到老朱抓错了重点,朱标轻叹口气,只得率先解释道:“并非官员有意贪墨,实乃地方向朝廷申报银钱的程序太过冗杂。”
“历来户部都是只愿意进、不愿意出的貔貅,加上李俨又是个铁公鸡的性子,所以除非是旱涝此类重大灾情,其余地方申报银钱诸如修缮水利、修建民舍,亦或是翻新衙门等事,户部拨款也是极为困难。”
“儿子得知李俨会暂拟每年户部的大致支出。”
“似地方修缮水利这些并非要紧之事,前半年他都是不会拨款。”
“等过了中元节,李俨若觉今年财政尚有结余,方才会依照轻重缓急,相继拨款给地方。”
“这与地方官员私扣盐铁收入有何关系!”
见老朱语气不悦,怒声打断道。
朱标便也直接挑明道:“官员私扣盐铁收入并非中饱私囊,实乃是挪用。”
“就好比一地年初需修缮水利,地方官员便会在户部还没有拨款的情况下,率先将盐铁收入用于修缮水利。”
“等到中元节后,户部陆续拨款,他们再将户部拨款补足盐铁收入,上缴朝廷。”
“毕竟盐铁收入多半都是定数,地方官员也是没胆子贪污这笔钱财。”
“而解缙所言!”朱标顺势扯回话题道:“显然是知道地方官员有挪用盐铁收入的情况,所以才会提出半年缴纳盐铁收入。”
和空印相同,都是各级官员不断摸索出来,近乎约定俗成却又不合规制的便宜之法。
在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朱标不会贸然呵止官员摸索出来的方便法门。
说回到解缙这篇策论上。
朱标毕竟从十二岁便跟着老朱处置政务,到如今朝中官员的奏疏看了也不下数万封。
解缙这篇策论给朱标的感觉,就好像是沁润官场多年。
所提出的问题,也唯有深知各级官员方便之法的老臣才写出来的。
然而他给出的解决办法却又极其幼稚,多半都是一刀切的武断之法。
约摸着是解缙从苏伯衡等致仕官员口中听到过朝中官员的便宜之法,自己想出来的解决办法,便贸然写成策论。
毕竟似苏伯衡这样的老臣,断然不可能用一刀切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
“文试三题,两题辩贤者前言,最后一题书写策论。”
“这已然成为我朝文试定制。”
“解缙从别处听到了关于政事的三言两语,自己私下琢磨出法子便打算写于文试策论之上,这本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他这篇策论却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算不得上乘!”
朱标不反对朝中官员给自己晚辈补习,好应对文试的策论。
只不过朱标也从来没想过从这些学子所写的策论中,当真得到治国之法。
倘若朝中这些官员真有治国良策,当庭说出便也是了。
到时候加官进爵,荫及子孙。
也省的自家晚辈费力还要参加什么科举。
除非天纵之才,否则科举学子所书的策论,大抵不会有太过惊艳的治国之法。
之所以将文试最后一题定为策论,乃是朱标想要考究这些学子的性情。
看看他们是刚猛直断,不容沙子的莽直之人。还是善于变通,明晰转圜的圆滑之人。
就拿解缙所写的策论来说。
给朱标的感觉,便是那自作聪明,极力想要一鸣惊人的糊涂蛋。
而听到朱标的话,老朱沉吟数秒后,还是就官员挪用盐铁收入继续问道。
“盐铁收入既能挪用,那挪用之间,必滋生贪墨。”
“此法当严厉禁止......”
“爹!”见老朱对官员贪墨当真是零容忍,朱标有些苦恼的出声打断道:“地方上的官员即便想要贪墨,也断然不敢贪墨盐铁税银。”
“盐铁收入乃是先前我朝财政主要收入,那些官员有多想不开,敢贪墨盐铁银子。”
“且不说盐铁收入每年都有定数,即便贪墨也不过小利。单是一经查出,那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还有些话朱标不便直接说给老朱听。
那便是地方官员若真想贪墨,有的是风险更小,收益更大的法子。
就好比吞并些许土地,贪墨些许商税。
这些手段更加高明,百姓、朝廷也难以察觉出来。
就算最后查出,多不过是斩其一人,不会株连。
贪墨盐铁银子?
恐怕只有疯子才会去做。
也正因如此,朱标才会默许地方官员挪用盐铁税银用于改善地方。
毕竟一旦是朝廷拨派下来用于改善地方的银子,官员们私吞起来便是毫无顾忌。
可若是贪墨盐铁税银,一分一毫都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所以在朱标看来,挪用盐铁银子用于改善地方的工程款。这个方便之法,对朝廷也是好处更大。
“父皇放心,待将来地方申报款项更加便利,儿子定会更改地方官员挪用盐铁税银。”
“只不过当下却还不是时候!”
见朱标表情严肃,俨然是深思熟虑过后。
老朱轻叹口气,便也熄了大动干戈的心思。
倘若如今不是朱标坐在那皇位之上,他朱元璋的天子剑必然要立时出鞘,将地方上胆敢混弄朝廷的官员尽数斩首。
可眼下毕竟是朱标当政,但凡没有太大的问题,即便他身为太上皇却也始终有些顾虑,不愿僭越皇帝之权。
“罢了罢了,你既有主意便可!”
老朱说着起身便拉起雄英的手,准备返回皇宫。
而看到李景隆监管科举也算有方,朱标也一并朝贡院外走去。
偏是此时。
却听工试那边又是一阵锣响。
不用朱标询问,李景隆快步跑去查明情况。
待其重新返回朱标跟前时,只见李景隆面露难色,犹豫半晌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