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只看到顾嘉良借孙子落水一事,快刀斩乱麻地完成了分宗,却没人知道,他为此隐忍了几十年。
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
夕阳西下时,分宗文书终于落笔签字。
顾嘉良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书,指尖微微颤抖。
偏厅外的寒风依旧凛冽,他却觉得浑身轻松。
不过,京兆顾氏想将分宗的事捂成秘闻,却是枉然。
即便他们能管住族内人的嘴,却管不住顾嘉良带来的一众外姓人,且多是文人。
文人最喜欢什么?
着书立说!
哪怕这件事不足以成为他们的文化成果,也足以他们写进私家笔记,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千百年后,京兆顾氏或许早已化为尘土,但这桩宗族“吃人”的旧事,说不定会借着泛黄的纸页,被后人窥见一二。
冬日暮色来得急,众人踩着渐浓的昏暗离开祠堂时,身后执刑的杖击声还未断绝。
顾嘉良最终退了一步,没再坚持让家长替刑,但这并非妥协,没了宗族大义的庇护,往后顾家若想各个击破,让那些人尝些苦头,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层未言的威慑,比当场责打更令人生畏。
顾盼儿扶着父亲的胳膊,脚步轻快却稳当。这是她第一次踏入顾氏祠堂,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明明是女儿搀扶着父亲,顾嘉良出口的话却似倒置了,声调沉缓而透着如释重负。
“盼儿,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他穷尽毕生力气,才勉强从宗族的泥沼中脱身。如今鬓发已白,前路漫漫,能为女儿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往后,他的女儿想嫁就嫁,想不嫁就不嫁。
他收藏的书画古籍、积攒的钱帛田产,想给谁就给谁。
哪怕老天不佑,他这一支真的血脉断绝,这些财物赠与亲朋门生,或是布施给寺院宫观,也绝不留给贪婪的族人半分。
齐家,不就在寺庙里“预定”了几尊药师佛吗?
从此,他和家人的心意,有形的资产、无形的尊严,都不再会被旁人扭曲利用。
顾盼儿应道:“女儿明白。”
顾嘉良的目光落在顾盼儿脸上,那是一张鲜妍中透着韧劲的脸,此刻这般沉静肃穆的神情,倒是不多见。
他喉结重重滚了两滚,剩下半句话“可惜了”,在唇齿间徘徊片刻,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这声未出口的叹息太过沉重,盛不下他数十年的隐忍,也配不起女儿眼中锐利的光彩。
真正动过烧祠堂念头的,从来不是顾嘉良,而是顾盼儿。
他只是演得逼真,让顾氏人相信他恨意滔天。
顾嘉良终究是在宗族氛围中长大的士族子弟,纵使怨恨刻骨,也受着敬祖的桎梏,断不会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
哪怕族人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哪怕母亲的冤魂在祠堂梁上飘了数十年,他也断不会去点那把火。
那火燎的是土木,烧的是他半生都没挣脱的士族根脉。
真正动过这念头的,是顾盼儿。
她从未在宗族的规矩里浸泡过,思绪里全无那些枷锁。
自她懂事起,就知道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家人头顶,框定了她半生命途。
这就是她素昧平生的族人,赠予她最盛大的“出生礼”。
哪怕一年到头只在祖坟见一面,哪怕父亲破例令她承继香火、携她拜祭先祖,那些人眼底的觊觎也遮掩不住。
作为一个以“传承”为己任的士族子弟,顾嘉良如今已难得想起,他给女儿取名“盼儿”的初衷,究竟是来自《诗经》的雅致,还是盼子心切的遗憾。
只记得她初生时,他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孩,觉得便是女儿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总有盼头。
可这盼头,终究成了泡影,他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顾盼儿幼时读书极有灵光,那时候顾嘉良总在外人面前扬着下巴说,“吾女聪慧,将来必大有所为”。
说这话时,他是真心实意的,觉得就算是女子,也能闯出一片天。
等顾盼儿渐渐长大,懂了世情冷暖,他就再也没说过这话了。连带着那些“可惜不是男儿”的叹息,都咽进了肚子里。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和柳月娥坐在灯下,看着窗外的月光,愁得睡不着觉。
生在他们这般家庭,顾盼儿注定不能像寻常女子一般,享受丈夫的福气。
前半生有他和柳月娥护着,可他们总有老去的一天,往后的日子,还得靠盼儿自己撑着,靠她身边的子嗣撑着。
好在苦尽甘来,由小观老,顾小玉是个会心疼母亲的好孩子。
众人将顾嘉良一行护送回宣阳坊的宅院,柳月娥早已带着顾小玉在门口等候。孩子裹着厚厚的裘袍,小脸冻得通红,却依旧乖乖地站在祖母身边。
他们身后,是一众前来撑场打气的女眷。
顾小玉看见顾嘉良和顾盼儿,立刻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先问候一句“祖父”,随即抱住顾盼儿的裙摆,“娘!”
一家四口整了整衣衫,对众人深深行了一礼,“此番多谢诸位相助,大恩不言谢。”
柳泽等同辈坦然受了,矮了一辈的柳恪等人,连忙侧身避开,“使不得,使不得!都是分内之事。”
今日忙碌整日,不知顾氏是否打着把人熬走的主意,果然没招待他们饭食,两方几十号人全饿着肚子在那儿打嘴仗。
祠堂里倒是有供品,但那种情况下,谁又真敢去拿呢!
顾家准备了些简单的茶点,众人快速地望嘴里塞两块,填填肚子便告辞了,再拖下去就该宵禁了。
顾嘉良不再勉强,朗声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留客。三日后,顾家新祠立起,设下薄宴,还请诸位务必赏光。”
他早就算好了迁坟的良辰吉日,连做水陆道场的和尚道士都联络妥当,就等着从京兆顾氏脱身。
三天时间,不可谓不仓促,却也透着他与过去彻底切割的决心。
这种见证“新生”的场合,没人愿意错过,众人纷纷笑着应下。
林婉婉蹲下身,摸了摸顾小玉嫩滑的小脸蛋,柔声道:“小玉,姨姨先回家了,三天后再来陪你玩,好不好?”
“好!”顾小玉脆生生地答应,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他根本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祖父和母亲一早出门,祖母一整天都坐立难安,家里来了好些亲戚,都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却总时不时往门外望。
归途上,林婉婉踢着街面上的碎石子,语气里满是感慨,“小玉一天乐乐呵呵的,根本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失去了作为长安顾氏立宗者,写在族谱第一页的荣耀。
段晓棠笑道:“这怎么不算一种福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