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点证人
法槌落下,陈明远被判故意伤害罪,十年。他没喊冤,只是死死盯着公诉席上的我——检察官沈律,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那是我职业生涯最“完美”的胜诉。证据链无懈可击,证人证词环环相扣,包括那个关键的污点证人——陈明远的同村发小,赵康。
一年后,赵康的尸体在城郊烂尾楼被发现,死状和陈明远当年的受害者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看守所里的陈明远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正在监舍里参加集体学习,十几个人可以作证。
我被任命为专案组负责人。压力如山。我必须证明,这是一起模仿作案,而非司法冤案。
提审陈明远时,他正就着白开水啃馒头,见我进来,咧嘴一笑,嘴角的疤痕格外狰狞。“沈检察官,又见面了。是不是发现,你抓错人了?”
“赵康死了。”我开门见山。
“哦?”他挑眉,浑不在意,“活该。那种出卖朋友的狗东西,就该有这下场。”
“不是你干的?”
“我?沈检察官,你看我像能飞天遁地的神仙吗?”他晃了晃戴着手铐的双手,金属碰撞声在狭小的提审室里格外刺耳,“我在这儿,一步都没离开过。”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不过沈检察官,我劝你别查了。查下去,对你没好处。有些人,你惹不起。”
“你在威胁我?”
“不,我在救你。”他笑起来,露出泛黄的牙齿,“沈检察官,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世道,有些东西比法律厉害多了。”
我浑身发冷。这不是恐吓,是赤裸裸的警告。
专案组调查陷入僵局。赵康生前孤僻,几乎没什么社会关系。唯一的线索,是他死前一周,曾收到一笔来自境外的汇款。
技术科的小周在反复比对两起案件的现场照片时,有了惊人发现。赵康尸体旁,一片不起眼的泥土里,嵌着一枚极小的金属片,像是从某个模具上崩落的。经过技术复原,那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定制袖扣的碎片。
陈明远入狱前,是远近闻名的“能人”,尤其擅长精密模具。而他当年被捕,正是因为赵康的指证。
我立刻申请搜查陈明远的个人物品。在一本翻旧了的《模具制造原理》里,我们找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袖扣。
证据摆在陈明远面前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叫道,“我的袖扣,早就丢了!在……在赵康死前一个月就丢了!”
“丢在哪里?”
“我……我不记得了!”他眼神慌乱,额头渗出冷汗。
“陈明远,”我盯着他,“你和赵康,到底有什么仇?他为什么要指证你?”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他活该!他该死!他杀了我哥!”
“你哥?”我愣住了。案卷里记载,陈明远的哥哥陈明辉,是五年前在一次工地事故中意外身亡。
“什么事故!那是谋杀!”陈明远咆哮起来,“凶手就是赵康!他为了抢我哥的工程款,把他推下了楼!可他有钱有势,愣是把命案说成了事故!我哥死不瞑目啊!”
他喘着粗气,眼神疯狂:“我找赵康拼命,他却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证词’,说我要是不认罪,他就让我全家都不得好死!我……我没办法……我只想留条命,为我哥报仇……”
他死死抓住铁栏杆:“沈检察官,袖扣是我做的,可我没杀赵康!有人偷了我的袖扣,他是要嫁祸我!他是要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啊!”
他声嘶力竭,泪水混着鼻涕流下。那不是伪装。
真正的凶手,是那个知道陈明远袖扣丢失、知道他与赵康恩怨、甚至可能知道当年陈明辉死亡真相的人。一个能轻易操控陈明远和赵康命运的人。
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当年为陈明辉“事故”出具证明的包工头,如今已是地产界赫赫有名的刘总——刘建国。
我立刻带人前往刘建国的公司。秘书说他出国考察了。我转身冲向机场。
在国际出发大厅,我看到了他。刘建国正悠闲地翻着报纸,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我亮出证件:“刘建国,你涉嫌一起谋杀案,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放下报纸,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沈检察官,你搞错了吧?我可是守法公民。”
“赵康是你杀的。”
“哦?”他笑了,“证据呢?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这几天我一直在公司,好多员工可以作证。”
“你买通了陈明远的狱警,偷走了他的袖扣,然后用它杀了赵康,就是为了嫁祸给陈明远,让他成为替罪羊,也让当年你杀害陈明辉的真相,永远被掩盖!”
“沈检察官,说话要讲证据。”他慢条斯理地说,“没有证据,你就是在诽谤。我劝你,还是好好查查你手里的案子,别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我的飞机要起飞了。沈检察官,后会有期。”
我眼睁睁看着他通过安检,消失在登机口。我们没有直接证据。
回到警局,我颓然坐下。桌上,放着陈明远的案卷。我翻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从里面滑落。
照片上,是年轻的陈明辉、陈明远和赵康,三人勾肩搭背,笑得灿烂。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是陈明辉的笔迹:“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明辉、明远、建国。”
建国。
我如遭雷击。刘建国,原名刘建国。他和陈明辉、陈明远,是拜把子的兄弟。
我抓起电话,打给技术科:“小周!立刻查刘建国的出入境记录!重点查他用旧身份证出入境的记录!”
半小时后,小周的电话打了回来,声音激动:“沈律!查到了!刘建国的旧身份证,在赵康死亡当天,有进入本市的记录!”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机场的广播正在寻找刘建国先生,请他立刻登机。
我穿过人群,看到了他。他正准备登机,脸色已经变了。
“刘建国,”我拦在他面前,亮出逮捕证,“你涉嫌故意杀人罪,现在正式逮捕你。”
他看着我,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看守所里,我再次见到陈明远。
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平静了。他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里,竟有一丝释然。
“沈检察官,谢谢你。”他说,“我哥,可以安息了。”
我无言以对。走出看守所,阳光刺眼。我抬头望去,天空湛蓝如洗。可我知道,在这片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还有多少污点,多少冤屈,多少逍遥法外的狂徒。
我的路,还很长。
刘建国被押解回市局,专案组连夜突审。预想中的激烈对抗并未出现,他似乎在机场被拦下的那一刻就已认命,只是反复要求见我。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映着他那张保养得宜却难掩疲态的脸。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机场时的镇定,反而透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追忆。
“沈检察官,”他开口,声音沙哑,“你很厉害。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刘建国,”我翻开案卷,“说说吧,为什么要杀赵康?”
他笑了,笑声干涩:“沈检察官,你既然能查到我,就应该知道,我不仅仅杀了赵康。”
我心中一凛:“你什么意思?”
“五年前,陈明辉的死,也是我做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为什么?”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为什么?”刘建国靠向椅背,眼神飘向审讯室角落的监控探头,“因为利益,沈检察官。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罪恶,都源于这两个字。”
他缓缓道来,一个被尘封了五年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当年,陈明辉、陈明远和刘建国三人合伙接工程。一个利润丰厚的项目被陈明辉拿了下来,但刘建国暗中勾结了甲方,想把项目抢过来。陈明辉发现后,与刘建国大吵一架,并威胁要举报他。刘建国知道,以陈明辉的耿直脾气,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在一个雨夜,他将陈明辉约到工地,失手将他推下了未完工的楼梯井。
“他当时还没死,”刘建国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他看着我,说‘建国,为什么’。我……我怕了。我拿起旁边的钢管,砸了下去……”
他杀了陈明辉,伪造了事故现场。但赵康,当时是工地的材料员,他看到了部分过程,只是不敢确定。刘建国找到赵康,许以重利,让他保持沉默。赵康动摇了,他贪恋刘建国许诺的金钱和地位,选择了缄口不言。
“陈明远一直怀疑他哥哥的死有问题,到处找线索。”刘建国说,“赵康怕事情败露,主动提出,由他来做污点证人,指证陈明远,让陈明远坐牢,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道,他成了我计划里,必须清除的下一个目标。”
赵康作证后,刘建国兑现了部分承诺,给了他一笔钱。但赵康的胃口越来越大,开始以掌握刘建国杀害陈明辉的证据为要挟,不断勒索。刘建国忍无可忍,决定除掉这个祸患。
“袖扣的事,是赵康告诉我的。”刘建国说,“他说陈明远有一对自己做的袖扣,是杀人凶器的绝佳模型,还说陈明远最近丢了其中一只,正到处找。我灵机一动,便设计了这个局。”
他买通了陈明远所在监区的一个狱警,拿到了那只丢失的袖扣。然后,在赵康死亡当晚,他用旧身份证潜入本市,将赵康约到烂尾楼,用那只袖扣,模仿陈明远当年的杀人手法,结束了赵康的生命。
“我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是陈明远买凶杀人,或者 somehow 逃脱了监管。”刘建国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我成功了,不是吗?至少,我骗过了你,沈检察官。”
“你错在太自负了。”我冷冷地说,“你低估了法律,也低估了我们。”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戴着手铐的双手。
刘建国的供述,让整个案件的脉络彻底清晰。专案组根据他的交代,找到了他藏匿的部分赃款和当年杀害陈明辉的凶器——一根生锈的钢管。铁证如山,他再也无法抵赖。
案件告破,我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刘建国的犯罪动机,源于贪婪和背叛;赵康的悲剧,源于贪婪和懦弱;陈明远的入狱,源于复仇和无奈。这是一个由人性的阴暗面编织成的悲剧之网,每个人都成了网中困兽,最终走向毁灭。
结案报告交上去后,我申请了几天假期。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案件带来的冲击。
假期的第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沈检察官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
“我是。你是哪位?”
“我……我是陈明远的妹妹,陈露。”她犹豫了一下,说,“沈检察官,我能见见你吗?我哥……我哥他想见你。”
我赶到看守所时,陈露正在门口等我。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肿。
“沈检察官,谢谢你。”她一见到我,就哽咽着说,“谢谢你查清了我哥的案子,也查清了我大伯的死。”
我安慰了她几句,然后走进提审室。
陈明远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看到我,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沈检察官,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
“你不必谢我,”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他摇摇头,“我谢你,不仅是为了我哥的案子。还为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还为了你没有放弃。你没有因为我是罪犯,就放弃追寻真相。”
他看着我,眼中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柔和:“沈检察官,你知道吗?在我哥死后,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好人了。我只想报仇,哪怕搭上我自己。可是现在,我有点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像你这样的人,会为了公平和正义,去努力。”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检察官,”他继续说,“我服完刑之后,还能做一个好人吗?”
这是一个我从未想过的问题。一个已经认罪服法的罪犯,在经历了家族的悲剧和冤屈之后,还能否重拾对生活的希望,重新做一个好人?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能。只要你愿意。”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希望,还有一丝久违的轻松。
走出看守所,陈露迎了上来。“沈检察官,我哥他……他说什么了?”她紧张地问。
“他说,他以后想做一个好人。”我微笑着对她说。
陈露愣住了,随即,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有悲伤,有委屈,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我的身上。我忽然觉得,这个案件的意义,或许不仅仅在于将罪犯绳之以法,更在于,它让一个几乎绝望的人,重新看到了希望的光。
几天后,我回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份新的案卷。封面是刺眼的深蓝色,上面用白色字体打印着案件编号和当事人姓名。
又一起新的案件,等待着我去审查,去追寻真相。
我拿起案卷,翻开第一页。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摊开的案卷上,照亮了每一个字。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开始阅读。
窗外,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喧嚣如常。在这片喧嚣之下,有阳光,也有阴影;有正义,也有罪恶。而我的职责,就是在这光影交错的世界里,用法律作剑,以事实为盾,去刺破每一个阴谋的迷雾,去守护每一寸公平的净土。
这条路,或许漫长而艰辛,但我,沈律,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