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短短不到半小时,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将意大利代表团的初时那份隐秘的期盼冻得僵硬。
齐亚诺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向路易斯提出了暂且休会的请求。
德国外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微微颔首,他早已预料到对方需要时间消化这剂苦药。
离开那间充斥着无形压力的房间,齐亚诺快步穿过寂静的走廊,回到自己的临时房间。
门一关上,他脸上强装的平静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屈辱、焦虑和深深无力的疲惫。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启动了最高保密等级的通讯设备,将加密的电波发回罗马的威尼斯宫。
消息传回时,墨索里尼正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焦躁而不安。
当译电员将伯尔尼的初步结果呈递到他面前时,他一把抓过电文纸,目光贪婪而,却又恐惧地扫过上面的字句。
德国人同意了保证他的地位和意大利的体制?
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
但紧接着,关于奥匈帝国的部分,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希望。
“奥匈帝国……需要我们自己谈……德国无法单方面停战……”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一股巨大的纠结和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哈布斯堡,那些他向来蔑视的腐朽王朝余孽,如今竟然成了他求活路上的拦路虎,德国人这一手,看似公允,实则阴险,他们将最棘手最可能引发国内舆论爆炸的难题,轻飘飘地甩给了他自己。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疾走,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拒绝?他敢吗?
如果拒绝,德国人只需要“不经意”地将意大利试图秘密和谈的消息泄露出去一点风声……不,甚至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一些暗示,就足以在第三国际内部掀起滔天巨浪。
墨索里尼相信第三国际内部还想要继续战斗下去的只剩下了法兰西公社,他完全有理由认为伦敦的莫斯利和他一样,正在等待一个可以和德国讲和的机会。
这个消息在第三国际内似乎并不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巴黎还在苦苦支撑的瓦卢瓦残部即使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做不了什么。
他所真正在意的是国内那些隐藏在暗处,随时准备把他拉下马的政敌……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
“叛徒”、“工贼”的帽子会瞬间扣满他的头顶,以及最重要的,人民会对他失望,会不再支持他。
到时候,别说权力,连性命都难保,他会被吊死在罗马广场的灯柱上,那个他深埋心底的恐惧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罗马城灰蒙蒙的天空,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了。
这根由德国人递过来的带着奥匈帝国这根毒刺的救命绳索他必须抓住,无论多么扎手。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无奈交织的复杂光芒,对等待指示的通讯官嘶声道:“回复齐亚诺,同意,请德国人代为联系奥匈帝国,但是……告诉他在谈判桌上,必须死死守住底线,不平等条约绝不可能,割地更不可能,其他的……见机行事.....”
墨索里尼也故意省去了赔款这一条,赔款这种事的可操作空间非常大,而不平等条约和割地这就没有可操作空间了,如果人民知道他和德奥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并割地,那他还要被拉下马。
赔款就不一样了,赔款可以用其他理由掩盖过去。
命令下达,墨索里尼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德国人,还要去面对世仇奥匈帝国的
辱,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憋屈和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伯尔尼那边,齐亚诺收到罗马的指示后,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好表情,再次敲响了路易斯书房的门。
“部长先生。”
齐亚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经过慎重考虑,我方认为,为了尽快实现和平,推动整个帝国公约与意大利全面停战的进程,接受贵方的建议是必要的,因此,我方恳请德意志帝国,能够作为中间人协助联系奥匈帝国方面,邀请他们派遣代表,共同参与此地的谈判。”
路易斯听着齐亚诺的话,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礼貌:“很好,外长先生,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为了欧洲的和平,我国愿意提供必要的协助,我会立即安排。”
没有多余的废话,路易斯当着齐亚诺的面,召来了自己的机要秘书,口述了一份发给德国驻维也纳大使的加密指令。
指令要求大使立刻面见奥匈帝国宰相卡尔·伦纳,正式转达德意志帝国关于邀请奥匈帝国参与对意大利秘密和谈的提议。
与此同时,在维也纳美泉宫,另一场关乎奥匈帝国利益的权衡也在进行。
卡尔正与宰相卡尔·伦纳商讨着未来要如何处理国内的民族问题。
当侍从官通报德国大使有紧急事务求见时,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德国大使被引荐进来后,没有丝毫寒暄,直接传达了来自柏林的讯息: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权通过秘密渠道求和,德国已进行初步接触,现邀请奥匈帝国派遣全权代表前往瑞士伯尔尼,共同商议对意停战事宜。
这个消息让卡尔皇帝和伦纳宰相都愣住了。
意大利?那个墨索里尼领导的意识形态令人生厌的工团国家要求和他们谈判?
“谈判?”
卡尔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对于那个煽动民族情绪曾经对奥匈帝国提出领土要求的墨索里尼毫无好感。
“和那些……革命分子坐在一张桌子上?我们正在意大利北部稳步推进,眼看就能获得更多的战略缓冲区和谈判筹码,现在去谈和?”
事实上所谓的稳步推进是被意大利人卡住了,双方在北意大利僵持不下,意大利没能力把奥匈帝国反推回去,奥匈帝国也没能力继续向南推进,这也是过去会开辟南部战线的原因之一。
双方已经僵持了有一段时间了。
伦纳同样眉头紧锁。
他考虑的更多:“陛下,德国此举意在迅速稳定南欧局势,以便集中力量对付法国残余和美国干预,他们希望我们停止在意大利方向的军事行动。”
“那我们就要听从他们的安排吗?”
卡尔语气中带着一丝抵触。
尽管奥匈帝国需要德国的支持与帮助,但作为古老帝国的统治者,他内心对于完全被柏林牵着鼻子走感到不适。
奥匈帝国只在中欧担任主攻,在其他两个方向担任的都是帮手,军事大方向基本是跟随着德国来行动。
就在这时,卡尔的通讯器响了,侍从官接听后,神色恭敬地转向卡尔皇帝:“陛下,是柏林,希佩尔宰相的电话。”
卡尔与伦纳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通讯器。。
“卡尔陛下。”
电话那头传来林尚舟平静而清晰的声音,没有过多客套:“想必您已经收到我们大使传递的消息了。”
“是的,宰相先生。”
卡尔保持着礼貌,但语气略显生硬,没有用过去亲昵的菲里茨,而是称呼职务。
“关于意大利的提议,我们正在研究,只是,目前我军在意大利前线形势有利,此时停战恐怕不合时宜。”
林尚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劝说道:“陛下,我理解你们的考量,但欧洲的战局是一个整体,德意志帝国未来的战略重心将转向西方和可能出现的其他挑战,如果贵国认为有必要在意大利继续军事行动,以获取更符合维也纳利益的条款,德国尊重贵国的选择。”
他话锋微转,声音低沉了些:“不过,我需要明确告知陛下,如果奥匈帝国决定不参与此次和谈,或者提出的条件导致谈判破裂,那么在未来任何针对意大利的进一步军事行动中,德意志帝国将不会投入一兵一卒。”
“所有的军事责任和潜在风险,将由贵国独自承担,并且,德国也无法保证,在贵国与意大利持续交战期间,能够像以往一样无条件地满足贵国的所有援助请求。”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卡尔皇帝的心头。
独自承担对意作战?且不说能否迅速打垮意大利,一旦陷入僵持,奥匈帝国脆弱的后勤和多民族的军队能否承受?陷入泥潭后奥匈帝国的社会能否承受?
这是最为关键的地方,作为一个靠着哈布斯堡家族维系起来的脆弱多民族国家,奥匈帝国哪怕是改革成为了多瑙联邦,这个国家的社会依然是脆弱的,如果陷入意大利的泥潭无法脱身,德国又不愿意伸出援手帮助作战。
那么时间一久,奥匈帝国国内必生变故。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沉默,林尚舟耐心地等待着。他不需要咆哮,也不需要威胁,只是冷静地陈述利害关系,就将选择的重量完全压在了维也纳的身上。
卡尔皇帝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他看向伦纳宰相,后者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伦纳用口型无声地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卡尔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说道:“确实如你所言,宰相先生,为了帝国公约的整体利益,以及欧洲尽早恢复和平,奥匈帝国同意派遣代表参与伯尔尼谈判。”
“很好,陛下,这是明智之举。”
林尚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预祝谈判顺利。”
放下电话,卡尔皇帝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知道,在这场由德国主导的游戏中,奥匈帝国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补偿。
“伦纳。”
他转向宰相,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既然不得不谈,那就好好谈,立刻拟定我们的要求。”
接下来的时间里,奥匈帝国内部进行了一场紧张的磋商,激进者渴望获得领土,提出要求意大利割让整个威尼托地区,但伦纳等文官更现实,他们认为在德国明显希望快速解决意大利问题的背景下,提出过分的领土要求很可能导致谈判僵局,反而什么也得不到。
最终,他们确定了一套组合策略。
卡尔皇帝明确指示谈判代表:“领土要求,可以作为一扇‘关上的门’来使用,首先提出试探意大利人的反应,预计他们会强烈拒绝,当他们彻底拒绝后,我们再转而要求他们支付战争赔款。”
他强调道:“注意用语,这不是‘战争赔款’,而是对在两国战争中死去的奥匈帝国士兵和人民,所进行的‘人道主义赔偿’,这笔赔偿的数额,要足够巨大,大到能让墨索里尼感到肉疼,大到能部分弥补我们的战争损耗,并且要分批次支付,以此作为长期牵制意大利的手段。”
除此之外,奥匈帝国还精心准备了一份关于亚得里亚海利益划分的方案,包括海上边界、渔业权利、港口使用等具体条款,旨在确立奥匈帝国在亚得里亚海的主导地位,压缩意大利的海上空间。
带着这份既贪婪谨慎的谈判方案,奥匈帝国的全权代表,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启程离开了维也纳,前往瑞士伯尔尼。
而在伯尔尼那栋静谧的别墅里,齐亚诺在焦灼不安中等待着。
当他从路易斯那里得知奥匈帝国同意参与谈判后,他的内心没有感到丝毫安心,反而更加忧虑了。
奥匈帝国的人来了,那他们就需要面对另一个难缠的敌人,这个敌人还会对他们提出更多无法接受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