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乖巧地称呼对方：“马叔叔好。”
马锴点点头，算是应下，又问：“你拿了市见义勇为奖？”
“是的。”
“文化成绩怎么样？”马锴继续问。
“年级第一，”谭立言在一旁代替周立回答，“五年级的期末考，她考了全年级第一。”
“不错，三好学生发给这样的学生，才具有树立榜样的作用。”
张月怀醍醐灌顶，她早知道谭立言想给周立再搞个“三好学生”，原来马锴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周立也明白过来，上辈子没有见义勇为没有三好学生，自然没有马锴被谭立言引着来看她的事。
没想到马锴来得这么巧，正赶上她用发疯文学整顿张月怀。
发疯文学毕竟有着超越时代的前瞻性，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理解和接受的。
但看马锴的反应，接受程度应该不差？
谭立言更是直接面露喜色，他初跟马锴提报送周立做三好的时候，马锴虽然没有反对，但也是淡淡的。他说带马锴来看看孩子，只是顺嘴一提，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马锴竟直接表了态。
张月怀和周立不知道马锴什么时候来的，他却是知道的。
谭立言陪着马锴上楼，走到六年一班的门口，恰好听见张月怀说“守时是一种美德，宁愿自己等别人，也不让别人等自己是基本的礼貌”，以及后面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摆明了是周立说的话打动了马锴，才让他表态的。
思及此，谭立言看向周立的表情越发和蔼可亲了。
事实上，的确是周立说的话打动了马锴。
周立的市见义勇为奖是怎么回事，谭立言清楚，马锴也很清楚。
根本原因固然是周立的的确确地挽救了两条生命。
可时机和推动的作用也必不可少。
恰好暑假发生了大学生救人不成反去世的失败案例，教育局急需树立一个正面典型应付社会舆论。
再加上谭立言上蹿下跳的费心张罗，事情才会如此迅速地办理下来。
而谭立言上蹿下跳给周立张罗“见义勇为奖”的原因就跟他现在上蹿下跳张罗“三好学生”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以正面评价削弱负面评价，以获奖的喜讯来掩盖掉因代管费和豆浆费被问责的窘迫。
这也是马锴在给周立颁发三好学生的事情不肯轻易表态的原因。
谭立言这件事办得太功利了。
是，现在没什么是不功利的，尤其是计划经济转市场经济以来，社会大环境越来越向功利看齐。
可用功利办教育，就是不行。
马锴不肯表态，就是不同意给周立颁三好学生，打定主意要治一治谭立言的功利心。
直到他在谭立言的邀请下上了楼，走到六年级一班的门口，听见周立跟张月怀的对话。
听周立用稚嫩却铿锵的声音，掷地有声地说：“如果有一种美德只要求下位者具备，而不同样要求上位者，它的实质是一项阴谋。如果有一种美德只要求弱者拥有，而不同样要求强者，它的实质是一种剥削。”
震撼！
是的，听见周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马锴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前面那段谁礼貌不礼貌的话，马锴还当周立是个仗着学习成绩好就跟老师顶嘴的尖子生。
可这句话一出口，马锴就知道自己小看了周立。
如果说是一个大人说出来，马锴不会这么震撼，还要疑心对方做面子功夫。
可就因为说出这番话的是个小学生，马锴才感到干净纯粹的反思。
为这个反思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
震撼之余，马锴又生出些懊恼来。
《围炉夜话》中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谭立言想给周立颁三好学生，固然有私心作祟，可也是周立当得起三好学生的赞誉。
而他竟然因为恼怒于谭立言的功利就要拒绝给周立颁发“三好学生”，险些错失这样一块璞玉。
因噎废食，削足适履，他试图以手中的权利去“惩罚”谭立言的行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功利？
想明白这一点，马锴才松口表态同意审核通过周立的三好学生材料。
虽然同意了，但马锴觉得还是要敲打一下谭立言。
马锴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张月怀脸上，虽然表情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却透着锐利：“咱们做教育的，尤其是小学教育基层教育的，不好这么功利。张老师，你说是不是？”
马锴此举，本意是在敲打谭立言，敲打张月怀只是顺便的。
在他看来，谭立言固然功利，并不可取，张月怀会对周立说出“你就是个学生，让你等等怎么了？你知道别的单位来的都是什么领导吗”，也是功利的。
张月怀只是基层老师，她会这样看事待物，肯定是谭立言上梁不正下梁歪。
所以马锴这句话主要是说给谭立言听的。
张月怀却不是马锴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马锴的心里的弯弯绕。
马锴对她说的话，她自然当是说给她听的。
功利？马锴的评价就像一个耳光，响亮地甩在了张月怀的脸上。
马锴怎么会这么说她呢？张月怀迅速反思，马锴肯定是听见她跟周立的对话了。
是了，在周立说出阴谋和剥削的论调后，在她要评价为幼稚可笑前，另外一个声音压过了她。
——“说得太好了。”
当时传来的声音，正是马锴说的。
马锴既然觉得周立说得好，必然是赞同周立的阴谋和剥削，而不赞同她的“小学生理所当然等领导”。
马锴的声音不大，表情平静，目光虽然并不温和，但也谈不上疾言厉色。
张月怀却觉得这一刻天旋地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
马锴的声音在张月怀的脑海里不住回荡。
张老师，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
张月怀深知道此时应下，就等于把功利的帽子接过来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可她能不应吗？对方可是县教育局教育股股长。
她能辩解吗？对方又没有说她功利，只是对她说做教育不能功利，她辩解什么？辩解就是心虚。
咱们做教育的，尤其是小学教育基层教育的，不好这么功利。
张老师，你说是不是？
明知道对方意有所指，明知道应下就承认了自己功利，张月怀也只能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