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柳影没能成功。
可是柳影身死之前声嘶力竭地喊出的那句话，至今仍在凌波的耳中萦绕。
柳影站在地极悬崖边，已被逼到了绝路之上。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他想起很久之前，西华山君还在的时候，曾对所有山门弟子说过，总有一天西华山会有一场恶战。而这一天来临之际，便是所有西华山弟子奋战之日。或会牺牲，但是这正是使命所在。那时候，柳影还小，并不知“使命”二字何意。
而今，他终于明白了。
地极是西华山的终极秘密。几万年以来，西华山地极被先辈们的灵力所压制，宁静安逸。今日，当柳影站在这地极深处，才感受到这力量的强大。
若是这股力量为歹人所用，可想而知，这世界将会变成如何模样。
他站在西华山地极深处，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西华山终究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孤身一人，他满身是伤，他视死如归。
他将眼前的深渊当成归家的路。
于是，孤立无援的柳影，在咄咄逼人的凌波面前，毫无预兆的仰身翻落，直坠入那无底的、冰冷的深渊。他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凌波，脸上带着微笑，嘴里念着那句让凌波念念不忘的话：
“混沌既开，万世即灭。乾坤既定，生灵即殇。化死为生，延生为死，实为妄念，是为妄念啊！”
这样长的一段话语中，凌波却只听到一个字，那便是“死”。
柳影仿佛在用生命告诉他，这四极八柱阵的谜底，是一个大写的“死”字。
一开始，凌波并未觉得异常。他常年征战，见过许多临死之前的诅咒，他从来都不怕。
人死如灯灭，神死如云散。
他凌波可是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那些虚无缥缈的鬼话，他可不信。
可是这一次，却似乎很不一样。
几日过去了，柳影临死之前的那句话，一直在凌波耳边回响，挥之不去。那个大写的“死”字，像一个幽灵一般，附身在凌波身上。
凌波越想越觉得这些话语之中透露着古怪。
从西华山得胜归来，他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凌波曾自嘲，或许是因为他良心未泯，见不得西华山的道士和仙人们悲惨的死状。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在他得胜下山，被众多天兵天将簇拥之时。
那一刻，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明明他已经向前迈了一大步，可是，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柳影临死的那句话，如那落日的美景一般，深深的印刻在他心里。
在此之前，凌波曾坚信这四极八柱阵的背后，就是死而复生的奇迹。大计若成，阿茵便会归来。
权势？财富？他不在乎。他只想携手阿茵，陪她浪迹天涯，陪她访寺看花。
他始终不忘，那一年雷茵站在寺前的缅桂花前，笑的那样温柔。
不过凌波也自知，佛祖大概是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他的双手早就沾满鲜血。
他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只去想他的憧憬着的未来。
这条路走到如今，他早就没了回头路。
他早就舍去了那美丽的名字——“玉衡”，他甚至出卖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本就不是人，如今也不算是神，他是身陷绝望深渊被拔掉舌头的厉鬼，拼命嚎叫，却发不出声音；面目狰狞，只为心中唯一留存的光亮。
攻破西华山地极之后，他依照伏夷的计划暂时封印地极，等待阵法启动，然后便回到天庭交差。
事后，凌波一直想借机离开天庭——他并不想留在这里。
或许，一直走在通向目标的路上，马不停蹄，他才能抛却所有罪责感，得到片刻安宁。只要在这里，只要回到府上，凌波便会想起尚在天牢的疯子母亲，不知她今日是否还活着？
或许是他良心未泯，他并不想见到虞瑾。
梧州之时，他和虞瑾达成联盟。他更喜欢那时的自己，为了一个正义的目标去奋斗，或许对手很强大，或许有风险，但是那是他难得的可以活在光明之下的时候。不像现在，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见不得光。
若是没有当年那场大火，“玉衡”也能成为这般光明磊落、光风霁月之人。
他不想，甚至有些不敢见虞瑾。
梧州之盟，虽只是权宜之计，共同利益使然，但是却有几分真心在。转眼间，梧州既保，他便去攻占了西华山地极，杀了那么多人。西华山和虞瑾之间的关系，凌波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自己这般行径，也算得上是过河拆桥吧。
想到这里，凌波将双手从广袖之中伸出来，仔细查看。
干干净净，白白胖胖。
他闭上眼，深叹一口气。
凌波终究还是做不到绝情。
自从雷茵死后，他就像是一只溺水的蚂蚁一般，一直在滔天的水浪中沉浮。他狂怒，他懊悔，他难过，他疯狂。他沉溺在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之中，为了那个梦，他可以不顾一切。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为了达到目的甚至狠心屠戮的人。
而虞瑾，恰好是他的反面。
虞瑾也不能算是一个被运气和福气眷顾的人，可是他活得坦荡、正直、明亮。在梧州见到虞瑾，就好像是见到了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
而当他扬起屠刀向西华山之时，他就好像是背叛了自己一般。凌波很早就明白，自己和虞瑾成不了朋友。可是当这一切变成板上钉钉的现实之时，他还是有些难过。
留在天宫，势必就要参加虞瑾和昭月的婚礼——他并不想凑这个热闹。
西华山的胜利，柳影的绝命之言，成为了凌波夜不能寐的咒言。比起看到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模样，他更关心，更想知道四极八柱阵的终极谜底到底是什么。
谜底真的是一个“死”字吗？
眼前的觥筹交错，杯光碟影，华衣云鬓，欢声笑语，在此刻的凌波眼中看来，就像是那水中花月，一触即散。
脑海中雷茵的影子，似乎又淡了几分。
若阵法再迟迟不能成功，或许阿茵将会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凌波走出这喧嚣的大殿。
天宫的亭台楼阁，或是白玉般无暇，或是黄金般辉煌，高贵而宏大，却又冰冷而薄情。
阳光也不似梧州。
梧州的晌午，阳光很厚重，能压的人睁不开眼，透不过气。能让人感觉到炽热，会流汗，会口渴，会焦躁，会有一切真实的情绪。
而在这里，尽管阳光灿烂，却依旧是清凉舒爽。眼前看到的，和内心感受到的，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当一个人熟悉了这种矛盾之后，反而会觉得，那种天热流汗的场景，是不真实的。
就好像天界高高在上，对于魔界、冥界、凡间的一切困苦都感知不到。反而觉得，他们应该承受，而他们不承受，不满足，有反抗，便是不对的。
于是久而久之，身处高位的理所当然，便根深蒂固，再也容不得别人争辩半分。
或许，这便是天界没落的原因吧。
凌波倚靠着白玉栏杆，欣赏着高台之下、阳光普照的云彩。云雾之中，隐藏着精致的宫殿、奇巧的山石、醉人的花木山水——难怪人间会有“天上人间”的传说与憧憬。这样的美景，尽取人间之美，却无人间之苦。
远处还有一人，似乎和凌波一样受不了这殿内的喧闹。
那人跟凌波一样，斜倚在栏杆之上。不同的是，他的着装却不似凌波看到的任何一位贵客——是再普通不过的长袍，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看出来，那衣料朴素而单薄。他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鬓发之中沾染了不少风霜，只是看起来精神矍铄，不见颓唐。他似乎从未见过这天宫之景一般，眼神晶亮，边看边点头，啧啧称叹。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酒葫芦，时不时呷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似乎察觉到凌波的视线，那人转过头，举起酒壶，遥遥相祝，随即灌了一大口酒，差点将自己呛住。
这人真有意思，凌波心想。
闲来无事，心中荒芜，凌波不禁来了兴致，向那人靠近。
“仙翁好雅兴！”凌波道。
凌波虽如今身形相貌不算出挑，但是一举一动优雅从容。所以，即便从未上过天界，也未曾结交天界之人的秦囊，也不禁觉得传言不虚——天界果然卧虎藏龙。
此人正是虞瑾的师傅——神医秦囊。
“哈哈哈，”秦囊大笑，颇为豪爽，“在下氓山秦囊，‘仙翁’二字不敢当。”
听到氓山二字，凌波心中一动。
其实从西华山下来，他便有心去氓山一趟。倒不是为了伏夷效命，而是出于他的私心。
关于四极八柱阵，若说这世上有比天帝和伏夷更加清楚的人，那便是氓山师尊高叶鸾了。纵观六界，从上古留下来的神仙不多了——高叶鸾算是一个。只是他早年不知因为何事，隐居氓山，也从不承认自己的是仙，只以医名立世。久而久之，倒让世人总是想不起来，这六界还有一位老神仙。
算起来，凌波也是很小的时候，大约是父亲还是谁，跟他提过一句：这世上若要评出智者之首，那当属氓山的高叶鸾——通晓天下之理，看破六界之殇。
可是，凌波最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氓山师尊不见外客的规矩，世人皆知。
去也是白去，还自取其辱：他手下亡魂千万，而氓山以救人为立世之本。
他怕氓山有一问，而他却不知如作答。
他凌波虽如今行杀生之事，虽恨父亲绝情无能，但骨子里对于那个曾经的玉衡，却还留着眷念和痴心：他害怕一到氓山，便被认出了真面目。
当然，凌波更害怕，他到了氓山被拒之门外，自取其辱。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竟然在这里碰到了秦囊。
秦囊是高叶鸾唯一亲传弟子，或许从他那里也可得消息一二。
“您乃是氓山师尊座下唯一弟子，又是济世救人的神医，若您都担不得‘仙翁’二字，那这世间还有谁能名副其实，敢自称为‘仙’呢？”凌波走向秦囊，明显有结交之意。
可那秦囊却退后一步，饮一口酒，将那酒葫芦顺手就递给了凌波。
凌波接过酒葫芦，愣了愣。
面前此人似乎有一种让人不设防的能力，凌波觉得自己也很想尝一尝，那酒葫芦里是怎样的好酒，能让面前此人，虽风尘仆仆，却自有一股潇洒自在之风。
“阁下此言差矣。”秦囊看着眼前之人，“听阁下之意，原是对我颇为赏识。只是为何在阁下看来，贤者仁者，就非得是仙呢？”
秦囊此一番话，倒是让凌波无话可说。
凌波既有心结交，倒也不恼，反而觉得面前此人真实。
“在下凌波，久仰神医大名。”凌波自报家门。
秦囊似并不在意，却也并不排斥凌波。与他喝酒畅谈，也似相见恨晚。凌波听着秦囊讲述他游历六界、救死扶伤的故事，觉得有趣得很。原本二人只是碰巧遇到，非有意结交，但是说着说着，便觉得十分投缘。不知不觉间，俩人在这殿外就待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秦囊的描述的那些日子，自然比不得凌波在天界享受，但是反倒是他有些羡慕：秦囊虽出身名门，却不拘名声所限，过上了真正自由自在的日子。秦囊对他所行之事充满了真挚的爱，并且他所言所行顺应天意民心，堂堂正正。
比起凌波内心有许多需要掩藏的东西，对面之人，是那样的坦然。
可即便钦慕，凌波也没有忘记自己想要探听之事。如今，天帝和伏夷的大计就快要完成。凌波不相信他们历经三代之久，精心筹谋的大事，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又或者，只是对他来说，是一场空而已。
他必须知道真相，他必须要和阿茵再次见面，不管是生是死。
所以凌波看到眼前的秦囊，有一种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感觉。
“今天与先生偶遇畅谈，竟没想到如此投缘，不知先生是否可以赏光到我府上。我前不久新得了一个上好的医药方子，却因不知底细，不敢用。”凌波诚恳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