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梦境——
竹屋外的暴雨依旧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屋顶棚上,发出沉重而密集的鼓点声。
竹屋狭小的空间内,篝火被压得只剩一点微弱的红光,勉强驱散着寒意与潮湿,但也映出对立而坐的二人的身影。
谛闲静坐着,捻动佛珠的动作早已停下,他顺着对面人的目光,看向窗外。
只见小窗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雨水溅落在地上开出转瞬即逝的花。
并没有什么异常。
刚刚,季清鸢有些惆怅问他,若他们二人出不去了该怎么办,他安抚了一句。
旋即便见她眼珠子转了转猛地看向他,双眸一片惊骇,红唇微张似乎是想急切地和他说些什么。
但下一瞬,她目光便忽地呆滞住,眼神虚浮地落在眼前一片虚无里。
谛闲蹙眉,本能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他转头,顺着她刚刚看去的方向望向小窗,却没有见到什么异状。
或许是许久没去抓鱼摸虾了?或者是她不喜欢下雨?
谛闲一顿,竟下意识思索起来。
直到,对面人忽地开口。
“小师傅……”
她的声音忽然响起。
谛闲微微一顿,抬起眼。
火光在二人对视的眸子里跳跃,也映出她近在咫尺的脸庞。
还是这样熟悉的一张脸。
不过那双总是笑眼弯弯的眼眸,此刻似乎也被落下的雨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带着一种勾人的、令人怜惜又想要欺负的脆弱,直勾勾地望着他。
“要是……要是我们真的永远都出不去了……”
她轻声说着,声音是轻柔的,仿佛也含着水汽,给人一种飘渺的不真实感。每一个字都敲在他似乎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的心上。
“您……可会后悔与我困在此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屋外暴雨的喧嚣愈发刺耳。
对面女子的目光,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落在了谛闲捻着佛珠的手上。
那串深褐色的佛珠,每一颗都浸润了无数遍诵经的指尖温度,是他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信仰的锚点。
而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抬起,如同蝴蝶振翅般轻盈,缓慢地、轻轻抚上了他微凉的手腕。
指尖沿着他清瘦的腕骨,一路向上,最终,极其轻柔地、带着令人心颤的暖意,覆盖在他捻动佛珠的指尖之上。
那触感如同带着微弱的电流。
谛闲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定身咒击中一般。
捻动佛珠的动作彻底停滞。
那串陪伴了他数年的佛珠,此刻在他指间变得滚烫而沉重。
她的气息如此之近,带着雨水的清冽和女子身上特有的浅香,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她仰着脸,目光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晰地映着他骤然失序的面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雷霆,狠狠劈开他苦苦维持的平静:
“小师傅……”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牵引,将他的手从佛珠上轻轻拉开。
那串象征着戒律与信仰的珠子,无力地垂落在他的僧袍上。
“可能……为我破一次戒?”
破戒…
破戒…
破戒…
这两个字如同最禁忌的魔咒,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撞入谛闲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眩晕,好像有什么东西,震得他灵台发颤。
数年的清修,坚守的戒律,禅心的澄明,在这一刻被这直白而炽热的诉求冲击得摇摇欲坠。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凶猛地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层万年不化的平静冰面似乎在她的眼眸下渐渐破碎,
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如同在吞咽烧红的炭火。
他张了张嘴,试图诵出那烂熟于心的经文来镇压这滔天的业火,可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熔岩堵住,干涩灼痛,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的经文,所有的清规戒律,在她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眸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淡淡的黑气,开始弥漫着、缠绕着他月白的僧袍。
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也在他耳边,重复着,劝说着,试图摧垮他的理智,膨胀他原本微小的欲望。
就在这心神剧震、理智摇摇欲坠的瞬间……
“啪——!”
那串跟随他多年、浸润了无数佛力与心念、光滑温润的木质佛珠,竟应声而断。
无数圆润的木珠如同挣脱束缚的精灵,猛地弹射开来,带着急促的、凌乱的噼啪声,滚落一地。
这一声清脆刺耳的裂响,骤然撕破了一室的死寂,也唤醒了几乎要被这黑气吞噬包围的人。
昙华山崩……非凶殿毁……山崩地裂……他与她本该逃出那昙华山,随即分道扬镳,她去寻…
对,她去了寻她的师兄。
她在意之人,从来不是他,而该与她在昙华山后相聚的,也不是他。
若干年前,身披金光的虚影老者,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老者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着面前稍显沉稳却依旧稚嫩的小和尚道:
“因果有定,你将来,定会遇到那身负天命的异世女子。”
小谛闲仰头,有些好奇:“女子?”
“她会是弟子修道的阻碍吗?”
“不,”老者摇了摇头,“于九洲大陆而言,她是平定九洲的天定之人。”
“你与她有三次因果,成与不成,便看你们二人的造化。”
谛闲听到这儿,蹙眉:“能躲开吗?”
既是身负天命,那便只能叫他躲开点了。
他是修道之人,不想与女子沾上因果,此为大戒,会坏他道心。
身边人都夸他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小小年纪便被选为守钟人,他也这样想——他将来,势必要做普渡众生的佛子。
老者一听,有些无奈地笑了。
他俯身,大掌落在他发顶:“孩子,你不定非要做这佛家人,但记住……
“因果有定,一切随心,听从本心。”
缘分迟早都要来,但记住,听从本心。
听从本心。
他一直害怕这位身负天命的女子会坏他道心,所以从一开始,就控制不住的忌惮,于是也控制不住地多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但是,那女子分明对他尊崇而客气。
他抬眸,双眸恢复清明,灵台平稳,这次,他一眼看穿对面这面容一样神态却明显不一样的女子。
这是虚妄。
他的视线越过她,投向屋外滂沱的雨幕,投向那在雨水中显得更加幽暗的玉壁,投向这间清幽却处处透着精心雕琢痕迹的竹屋……
所有的一切,在“梦境”二字的映照下,都显露出一种虚假的、刻意布置的痕迹。
原来如此。
……
禁地·内室——
“姐姐怎么不说话?”
见怀中人沉默许久,也没有看他,谨弋似乎有些不满,钳着她下巴的手紧了紧,带着几分抱怨和不满。
“不许走神。”
都和他在一起了,为什么还不能做到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她的注意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在他一人身上?
季清鸢恍然回神。
谨弋是不死之身,再强都没办法除他,季清鸢也没有要和他耗费灵力斗一场的打算。
毕竟比起纯粹的恶人,谨弋更像一张白纸,还是能好好沟通沟通的。
她动了动,道:“先松开我,我要找东西。”
她来这个地方,是为了找残卷的,最后两页残卷,不管说什么也得先拿到手。
谨弋双眸微眯,漆黑的眼瞳带着不解与隐隐的危险,荒寺内骤然寒凉几分。
“姐姐想跑吗?”
“数百年前,姐姐亲口说的,已经原谅我了。”
既然原谅他了,那便不怪罪他了,那便不该再想着逃跑才对。
“…我何时说了我要跑?”
跑肯定是逃跑的,但肯定不是现在跑。
残卷还没到手,她现在跑了不就是白来了吗?她又不是来整个禁地一日游的。
“那姐姐要找什么?”
他放松了些,目光环视了一圈,最后定在那副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骸骨上,似乎要将那副骸骨盯穿盯出洞来。
“姐姐不会是找这个死人吧?”
这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她若喜欢死人,他也能变成死人给她看。
季清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无语凝噎:“…我找他做什么?”
这和尚都不知道是哪一代的人了,死了这么久了她怎么可能认识?
怕他用奇怪的脑回路再乱想,季清鸢叹了口气,最终道:“我找的是残卷,不是人。”
她上手推了推他:“放手。”
这人像块永久不化的冰,偏生还如连体婴儿般死死抱住她,汲取她身上的温度,哪怕身有灵力护体,她依旧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