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君四蹄踏碎暮色,残阳如血时,洛阳巍峨的轮廓已矗立眼前。
城郭的阴影拉得老长,吞噬着最后的天光。
一人青衫磊落,静立道旁,似乎早已得知消息,特意等候。
此人正是郭嘉,目光穿透烟尘,含笑相迎。
韩星河从燕山君背上跃下,尘土在靴边扬起细小漩涡,大步上前,唇角微扬:“幸不辱命!”
四目相对,烽火狼烟,千里奔袭,尸山血海的国战画卷仿佛在无声中铺展又收拢。
郭嘉朗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城郊显得格外清越:“哈哈!力克外敌,守我疆土!韩兄之功,何止于力挽狂澜?实乃再造大汉之脊梁,功勋彪炳,足可盖世!”
杀其主,乱其国!
—这八字狠绝的方略,正是出自眼前这位清瘦谋士之手。
虽因时势所迫,退而求其次,成了屠戮平民,动摇根基的血腥风暴,但其核心的冷酷与精准,未曾改变。
寒暄未落,韩星河目光陡然锐利,切入正题:“今晨虎牢关外,数百妇孺血溅当场,惨不忍睹,据吕布所言,此事与你家主公有牵连?”
闻言,郭嘉脸上那抹从容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冰水泼过。
他并未否认,只沉重地点了点头:“嗯,韩兄……可信得过我?”
“信。”韩星河答得斩钉截铁,毫无犹疑。
郭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确系在下献策,诱使吕布行此掳掠之举。”
他顿了一顿,语速加快,带着急于澄清的迫切。
“然今日关前血案,郭某事先绝不知情!此乃吕布擅作主张,弄巧成拙!依嘉所见……”
“必是那曹孟德自导自演,行此苦肉毒计!意在栽赃我主袁本初,坏其名节,更借此滔天血债,煽动朝野,图谋洛阳权柄!”
“……”
韩星河如遭重锤,身形微晃,僵立当场。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在此刻变得有些苍白。
为了国战,多少人浴血拼杀,每一寸山河都浸透着哀嚎。
而洛阳城内,这些顶尖的智谋之士,却已悄然在战后的棋盘上落子布局,你来我往,计中藏计,将人命视作冰冷的筹码!
“呵……牛!真牛!”
韩星河猛地回过神,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刺痛的沙哑和荒谬的讥讽。
“我在外头杀得尸山血海,梦里都是断肢残躯!你们倒好,在这锦绣洛阳城里,比拼的是谁的心更冷,谁的计更毒!绝!真他妈的绝了!”
郭嘉面皮微烫,尴尬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情势所迫,为求主公一席安身立命之地,不得已……行此下策,望韩兄体谅。”
韩星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此事,与我那老师也脱不了干系,我先去寻他,回头再与你叙话。”
“好。”郭嘉拱手,身影没入渐深的暮色。
洛阳的街巷依旧喧嚣,人流如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却再也无法带来往日的安宁。
韩星河无心流连,径直赶往记忆中那座幽静的院落。
然而,贾诩不在,老仆佝偻着背,叹息告知:先生早已搬入宫中常住,此地只余下病入膏肓的阎老与其子阎虎。
踏入熟悉的厅堂,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衰老的气息弥漫开来。
昏暗的油灯下,阎忠枯槁地躺在榻上,双目浑浊无神,昔日指点江山的锐气荡然无存,只剩一片空洞的茫然。
他认不得任何人了,连吞咽都需人伺候。
“阎老……”韩星河喉头一哽,蹲在榻前,
阎虎在一旁默默垂泪。
物是人非,锥心刺骨,韩星河强忍鼻酸,用力拍了拍阎虎的肩膀:“好好照顾你爹。生老病死,天命难违……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坚强一些!”
阎虎含泪重重点头:“我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我知道,待我从宫中出来,再来看他。”
韩星河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具枯瘦的躯壳,毅然转身离去。
耽搁已久,天色彻底黑沉。
刚出巷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皇宫方向疾驰而来,踏碎了夜的宁静。
韩星河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奔向宫门。
宫阙巍峨,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漫长的等待后,一辆宫中的青帷马车才姗姗而来。
见到贾诩时,已是亥时初刻(晚九点多)。
偌大的宣室殿侧殿,灯火通明,上百盏青铜雁鱼灯吐出温暖而明亮的光焰,将殿内映照得宛如白昼。
地上散乱地铺陈着无数摊开的竹简,帛书,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贾诩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眉头紧锁,正伏案疾书。
他披着一件半旧的深衣,神情专注而疲惫,仿佛这大汉朝廷千头万绪的重担,都沉沉压在他一人肩头。
若非知晓身份,此刻的他,更像一位殚精竭虑的帝王。
刘协待他,恩宠已极,宫室任居,仆役如云,只是这无上的尊荣背后,是难以想象的重负。
“回来了?”贾诩终于搁笔,长长吁出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师徒二人目光交汇,上一次相见,恍如隔世,连具体时日都模糊不清。
“前几月便归了,冀州战事刚定。”韩星河走到案前,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书,声音平淡。
“回来得正好!”贾诩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西凉告急!马腾遣使八百里加急,泣血求援!马腾言:贵霜大军势如破竹,凉州防线摇摇欲坠!若再无强援,不日……兵锋将直指洛阳城下!”
又是打仗!
韩星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厌烦瞬间攫住了他,脑瓜子嗡嗡作响,忍不住脱口抱怨。
“又打?我打算去交州!偌大一个汉室,就找不出能打仗的人了?什么都要靠我?”
“别忘了,我过去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反贼头子!皇帝他爹都是因我而死的!”
“我不想打了!我累了!我杀了太多人,双手沾的血洗都洗不净!这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破事,我真的不想再沾了!”
贾诩的目光陡然变得深沉而复杂,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声音放缓,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能力,天下共睹,自当肩负更大的责任。”
“国若破,家何在?山河若倾覆,你纵有反意,又去反谁?反一片焦土吗?”
“此间事了,为师必当亲禀陛下,封你为王,授‘护国公’之尊号!大汉江山,倚你为柱石!”
“你想要什么?陛下都愿给你,太平道之名,亦可由朝廷下诏,正其本源,立为国教,受万民香火!”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推心置腹:“你说你不想打仗,不愿再沾血腥,可你麾下那千千万万的将士呢?”
“张辽,典韦,徐晃……他们随你出生入死,难道就甘心一辈子顶着黄巾余孽的污名,身无寸功,老死林泉?”
“陛下已有旨意,只要你接下西凉军务,待你凯旋,他将亲临三军,为你的将士们授官进爵,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就在眼前!”
贾诩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你的事迹,早已传遍朝野,那些异人们都说,你远遁万里,孤军深入敌国,杀得外寇闻风丧胆!”
“你刚一归来,便逼得高句丽,斯拉夫联军签下降书,甘愿献上数十万少男少女!”
“此等扭转乾坤、震慑八荒的功业,试问当今天下,舍你其谁?大汉需要你!”
韩星河别开脸,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说到底,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那个小皇帝,而我……何曾真正得到过您的助力?”
“星河!”贾诩猛地打断,语气带着痛心与一丝愠怒。
“为师帮你的还少吗?你扪心自问,但凡你有难处,开口相求,为师何曾拒绝过?”
他深吸一口气,疲惫中透着苍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孤悬于上,举目无亲。”
“为师既在其位,岂能袖手旁观?你是为师最出色的弟子!虽未得我亲传多少经义韬略,但我心中,一直以你为傲!”
“如今,就当是替为师分忧,最后一次……算为师……求你!”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恳求的目光让人心里不禁为这个老头感到可怜。
面对恩师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恳切与沉重,韩星河心头翻涌的抗拒终究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好吧……其实,即便老师不说,我也会去西凉的,有私事!”
“我深夜入宫,是为吕布之事,老师为何要教他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是我结义大哥!他品行或许不端,待我却是一片赤诚!如今他同时开罪了曹操与袁绍,以他那脑子,如何能玩的过别人!”
贾诩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尴尬,捻着胡须叹道。
“曹营之中,能人辈出,尤擅机变,为师……也未曾料到,对方竟能狠绝至此,不惜以自家人性命为饵,行此苦肉毒计,陷奉先于不义!此乃为师……失察失算!”
“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为师已遣心腹密使,携重礼安抚曹操,暂稳其心。”
“待你自西凉凯旋,你我师徒再共商对策,必能解此困局!至于袁绍,盘踞洛阳,终非长久之计,由你出面,送他体面回返冀州,乃上上之策!”
他目光再次投向案头堆积的军报,语气斩钉截铁。
“当务之急,是西凉!马腾,韩遂若败,长安失守,朝廷根基动摇!你当速速整军,星夜驰援!”
韩星河眼中疲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睥睨天下的锐气与久经沙场磨砺出的自信。
“老师放心!贵霜?手下败将而已!我在其国内屠城三十座,尸骸枕藉,烈火焚天!”
“待我兵进西凉,敌军必然闻风丧胆,犹恐不及,何敢言战?哈哈!”
笑声在灯火辉煌的殿宇中回荡,带着铁血的气息。
韩星河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殿门,当即命人返回虎牢关传达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