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了一世,走马观花尽余生,当四周景象渐渐模糊,时光便如小桥流水般转瞬而逝。
画面一转,十余载弹指匆匆,这些年里,梦中发生了很多。
百祝融武艺高超,得官府青睐,尽忠职守当差六年,成为了衙门里的一名捕头。
百竹霜心灵手巧,喜爱绸缎,四年刺绣生涯,以至针法传神,成为了绣花楼中此脉人尽皆知,且无不称赞的一代凤首绣娘。
百梦生生来孤僻,虽性情转变,却仍不善与人打交道,故此居家三年足不出户,后在父亲百齐天的举荐下,去往了城中某家酒楼干活,历经两年岁月的兢兢业业,最终得偿所愿成为了酒楼中的一位管事。
后来,百祝融娶了一位世家小姐作妻子,百竹霜嫁了一个寻常男子为夫君,就连百梦生也同样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朱瑶”,即那位百世名不同,容颜至始终的相似之花———“瑶光”。
但好景不长,喜去悲来,在百梦生二十九岁,将至三十的那一年终,一大家子人齐聚在那老旧狭窄的小院里,举杯祝喜庆,把酒话欢言,看那漫天烟花盛开于风雪,共同渡过了最后一场大团圆。
寒夜渐深,风雪茫茫,看着小院里那些嘻哈吵闹的孩子,醉眼朦胧的父亲百齐天笑着笑着突然就红了眼眶,接着便泪如泉涌,掩面小声抽泣了起来......
来年开春,母亲荣雨露突发恶疾,不幸去世,自此,父亲百齐天病卧床榻,久治不起。
直到又一年,秋。
悲风掠过屋檐,吹动着院中的杂草,床榻上,瘦骨嶙峋的百齐天已然是来到了此生的尽头,在一家大小的含泪陪伴下,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枯黄的手臂,轻轻扯了扯身边大儿子的衣角,气若游丝道:“祝融啊...,去,将梦生唤来...”
百祝融微微哽咽,笑着回道:“好,好...”
而同样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百竹霜,也早已无声哭成了一个泪人。
片刻后,正与妻子朱瑶在小院灶房内熬药的百梦生跟随兄长来到床头,握住了百齐天一只愈发冰冷的手,“爹,梦生来了,梦生在这,药马上就熬好了,我这就去帮你拿来。”说着说着,泪水便打湿了他的眼眶,“爹,有我们在,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然百齐天却只是欣慰一笑,“不必了......”泪水划过枯瘦的老脸,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臂,又缓缓放下,“爹已经,用不上了。”
百梦生闻言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臂,往自己胸口处贴,似是希冀以此能让对方感到暖和些许,“不,不会的,爹,你一定可以好起来,一定可以好起来的。”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然后慌慌忙忙站起身来,就要往屋外走去,“爹,你等下,我这就去帮你把药端来,没事的。”
分明不过初秋,天地依旧炎热,却是让人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正当百梦生行至房门处,即将走向屋外之际,躺在床榻上的百齐天身躯蓦然向上前倾,想要竭力坐起。
“梦生......”一声沙哑的颤音传出,仿佛是耗尽了老人所有的精气神,他无力后仰,大口喘息,剧烈起伏的胸膛,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
“爹!”
百竹霜见此情景当即跪拜下去,绝望哭喊。所幸百祝融眼疾手快,迅速上前稳住了百齐天的身子,轻轻将其安置在床上,盖好被褥,然后看向了驻足于门口处的那道背影。
百齐天干咳两声,继续说道:“梦生,你先别走,来,来...,爹,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百梦生一阵揪心,埋头使劲擦拭着脸上的泪水,犹豫再三,他又重新回到床边,一如往常般紧紧握住百齐天的手,哭笑道:“爹,你说,梦生不走,梦生听着呢。”
百齐天满意微笑,一双浑浊的眼眸中,闪烁出晶莹的泪花,可他却不再出声,只是悄然看去,透过房门与屋门之间的空隙,怔怔注视着门外的小院。
“爷爷...”
直到一个稚嫩的孩童哭喊着从边上走来,短暂的寂静就此破碎,无声守望的屋内众人,顷刻间潸然泪下。
百齐天依旧是在目望小院,此刻他的面前,仿佛就只有百梦生一人,他道:“梦生,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活得很失败?”
百梦生向前凑近几分,摇头回应:“不,没有,爹,你已经做的足够好,没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
百齐天一声叹息,眼神愈发黯淡,“近来啊,我总是会想到一些以前的事,很多,很多,多到好像尽我此生,也远远想不过来,你说,为何如此,何至于此,不该如此的呀......”
百梦生哭腔斐然,“想不过来就不想了,没事的,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百齐天蓦然一笑,“是啊,都过去了,总会过去的,一切还能变得更好......”
百梦生点头,“是啊,爹,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他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又道:“爹,你先别说话了,我去把药拿来,先喝药,晚些时辰我再去求那神医想想办法,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百齐天视线自那门外小院处收回,同时扯住了百梦生的一隅衣角,两横热泪悄然滚落,枯黄的手臂剧烈颤抖,他张了张嘴,以一种近乎哀求般的语气出声挽留,“梦生,别走,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看着那双浑浊的泪眼,百梦生顿时崩溃的掩面抽泣,他再次蹲下身来,一个劲的点头,“好,爹,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你。”
......
梦中迎来了轮回的绝唱,耳畔回荡着残年的终响,凄迷在静默中绽放,悲寂于荒芜中盛开,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宛若盛夏落寞的沉沉哀鸿,裹挟千般萧索,伴随无尽伤愁,直叫人泪染衣襟断肝肠。
良久以后,冗长的低语戛然而止,整个房间,也由此陷入了片刻的宁静,百齐天颤抖着手臂擦了擦眼角,在百祝融和百梦生的共同搀扶下坐起身来,缓缓喝下了三儿媳端来的那碗药,接着他便一声自嘲,“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什么都看不清了。”旋即再度擦了擦眼角,笑着呼唤,“梦生,祝融,竹霜啊,你们都坐过来一点,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们。”
三兄妹闻言喉咙发堵,心若刀绞,却还是忍着泪水微笑点头,一同上前,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百齐天颤抖着伸手,从左至右,指尖依次划过三兄妹的脸庞,一边含笑垂泪,一边不停地念叨,“好,好......”
最终,在三兄妹小心翼翼地扶持下,他又重新躺下身去,嘴中轻声呢喃,“祝融,把窗子撑开。”
嘎吱一声。
微风吹拂而入,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清凉,百齐天微微侧首,看向窗外,一双浑浊的眼眸里,倒映着悠远的苍穹,阳光刺破洁白的云层,飞鸟越过广袤的天空,他神情恍惚,怅然无言,久久都不曾再说出过一句话来。
直到悠远的天空悄然晦暗。
直到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
直到耳畔的声音愈发渺小。
直到迷离的目光开始涣散。
百齐天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但他却始终以为,是天黑了。
当一阵大风自窗外席卷而来,那张暗沉枯瘦的脸庞安详了下来,于无边静谧之中,其残烛岁月的生命火光,也仿佛被彻底吹灭。
就在床边哭声此起彼伏,众人皆以为百齐天已就此逝世之时,房间内却再次响起了他沙哑而微弱的声音。
“梦生,以前你总问,那石缸中的鲤鱼,究竟何时方能腾云化龙,不妨现在出去看看,你所苦等的时机,已经来了。”
轰隆!
而随着这一道声音的落下,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竟是在顷刻间雷鸣滚滚,狂风大作,茫茫金光遍满十方!
与此同时,于净土天地中所演绎的大梦轮回秩序逆转,似有一段尘封的记忆得以解开,一个残酷的真相彻底落实。
人们这才回想起来,记得曾经的百梦生,此生最痛恨者,莫过于他的父亲啊。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是啊,此间种种,如镜花水月,他们都是梦中人,亦是梦中魂,因执念而生,为他人而存,百世轮回,了一夙愿,从来不过痴心妄想,一切皆为子虚乌有,大梦穷尽时,万般一场空,梦醒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百世轮回,不过虚妄,何故犹豫,还不醒来!”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灵魂深处清晰传来,百梦生抱头跪地,满脸痛苦,眼神中充斥着无尽的挣扎。
“梦生。”
房间内,众人见此情景皆一一上前,可又能如何呢?他们什么都不能阻止,同样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从始至终都不过只是一场虚假的幻梦罢了。
屋外狂风浩荡,天地雷光电闪,百梦生红着眼睛骤然抬头,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了自己那不过三岁有余的孩子身上,他仰头长啸,歇斯底里地大吼,“不,不是,不是这样!他们是我的亲人,他们真实存在,他们不是虚妄!!”
话音落下,百梦生颓然垂首,现实的苦海吞噬了心灵,无尽绝望的遮蔽了双眼,血泪夺眶而出的瞬间,他如是疯魔一般沉声大笑了起来,“假的,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这全都是一场梦!可是,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啊......”
“烛元!!”
就在百梦生无法接受现实,一颗飘摇欲坠的可悲道心即将彻底破碎的关键时刻,一声怒喝自灵魂深处激荡而来,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黑暗中的明路警钟,又似一把无情而冰冷的利刃,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头,“不要忘了,你名烛元,乃赤龙一族残存世间的最后一条血脉,岂敢认贼作父,数典忘祖!你想要南海龙族皆含恨九泉,你要让玄天众生都死不瞑目吗?!”
“不,不,我没忘,我没忘!”百梦生双手紧抱头颅,不断地颤抖低吼,旋即猛然抬头,黑发乱舞,一双晦暗的眼眸,如化大日燃烧,一点金芒骤现,顷刻神光粹然!
“我要报仇,我要杀尽世间万族,我要用他们的血来洗刷龙族的耻辱,我要用他们的命来祭奠我玄天南海的众生亡魂!!”
轰隆!
刹那之间,滚滚龙吟浩荡,无尽风雷咆哮,维持梦道运转的秩序法度当即崩塌,天地化作虚无,万物尽归尘埃,道韵磅礴的雷霆瀚海中,唯有九条神龙蜿蜒横空,光覆日月,威震八荒!
至此,人生百世轮回尽,梦醒破妄大道成,昔年的南海龙族三太子,在历经数百年的大梦轮回后,终于是成为了一代道力盖世,扶摇九霄的天地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