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雨水在屋檐滴落。
英国公府书房内烛台高燃,亮如白昼,墙角的香炉内燃了一根线香,淡淡的檀香味在房间内氤氲开来,醒脑提神。
李积坐在居中的椅子上,侧头看着敞开窗户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漆黑模糊的夜色,眉头微蹙。
在他面前,程咬金、梁建方、独孤览三人围着茶几分坐左右。
梁建方是个夯直的性子,此刻直言不讳:“陛下该不会当真打算易储吧?”
程咬金啧啧嘴,训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等话语是吾等臣子应该讨论的吗?君王有命、谨遵奉行便是了,不该说的别说!”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即便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
起码在事成之前不能多说……
独孤览则昏昏欲睡,戴着幞头的脑袋一点一点,似乎随时都能响起鼾声。
梁建方瞅了他一眼,撇撇嘴,不明白今日英公为何将这个老货叫来……
李积回过头,看着程咬金:“陛下欲犒赏东宫六率有功之臣,你有何看法?”
程咬金略作沉吟,道:“我能有啥看法?陛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呗,我家三郎之前已经叙功奖赏过了,此番没他的份儿。”
李积蹙眉:“别给我装糊涂!你当真不知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程咬金叹气,道:“不外乎以奖赏之名对有功之臣予以升迁,再抽调心腹充入东宫六率达到实际掌控之目的……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易储啊。”
先是撤换“百骑司”统领,接着对东宫六率下手,太极宫、东宫都彻底落入陛下掌控,想要做什么都如臂使指,再不是以往那样处处掣肘。
东宫那边固然支持者众,但没有房俊这样一根擎天白玉柱,便如同失了主心骨一般,还有谁能直面君王威仪?
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杀伐果断,等到房俊回京之时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他还能起兵造反重新恢复太子之位?
李积道:“想要调走东宫六率忠于太子之将校,除去赏功之外,尚有罚过,尤其是李思文、程处弼、屈突铨这三人早已论功行赏,各升勋阶、爵位,既然已经无功可赏,那就只能罚过。”
程咬金与梁建方这才恍然今夜为何将独孤览这个老贼叫来。
卫尉寺乃九寺之一,负责器械验收、仪仗调度等职能,其中有一项职权“凡内外作坊输纳兵器,则辨其名数、验其良窳以归于武库”,事实上军中武器、军械常年使用损毁严重,且兵卒保养不一,当真“辨其名数”、“验其良窳”,是很轻易就能找到毛病的。
无需多问,显然是打着将李思文、程处弼、屈突铨等人以这样的名义加以处罚,既不过分严重、又顺理成章调离东宫六率。
而这三人之中,李思文是李积的儿子,程处弼是程咬金的儿子,所以李积提前通气……
程咬金默然稍许,喟然一叹:“君命如此,岂敢不遵?”
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
程处弼是诸子当中最少投入资源予以培养的,能够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完全是跟着房俊一刀一枪拼搏出来,如今却要为了一道君命便担负罪责、另调他处……
李积点点头:“一切以大局为重。”
又看向独孤览:“此事定要办妥,不可有半点差池。”
独孤览老眼惺忪,缓缓颔首:“老夫尽力而为。”
心底却嗟叹一声,他知道这不是李积的要求而是陛下的命令,故而纵使百般不愿,却也推脱不得。
独孤家时至今日已然式微,再不复与军权相抗衡之底气,君王与东宫只能二选其一。
他倒不是忠于太子,而是明知房俊乃太子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却不得不依从皇命对李思文、程处弼、屈突铨三人下手,万一将来房俊找他算账可怎么办?
那棒槌脾气发作起来,整个独孤家也吃不消……
……
翌日清晨,卫尉寺。
久已未曾来衙门点卯的寺卿一大早便来到值房,令衙门上下啧啧称奇,这位岁数大、资历深,多年来把持卫尉寺将上下经营得铁桶一般,即便在家休养亦能随时掌握衙门事务,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独孤览不理会官吏们窃窃私语,先将主簿郭孝慎叫到面前,然后命他将仁和元年至今有关东宫六率自武器署领取、维修、归还的武器数目予以核对,重点在弓弩、甲胄,且特别交待要仔细甄别李思文、程处弼、屈突铨三人所签字画押部分。
郭孝慎小心翼翼领命去往账房查账,心惊胆颤、冷汗直流。
他虽然进入卫尉寺不久,但对于卫尉寺的诸般流程却已经一清二楚,武器署库存之武器来自于兵部下辖的工坊,但任何取用、维修、归还、销毁等等事务却归于卫尉寺管辖。
两套体系交叉管理,最大程度确保各类武器不会私下流出造成隐患。
但武器署库存之武器大到床弩小到每一片甲叶,分门别类数量何止百万?任何一支军队长年累月之下都不可能将数目严丝合缝的对上,总会有意外损耗存在,这其中是有一部分默许的损耗的。
但之所以是“默许”,就在于这只是行业内按照实际情况施行的惯例,相当于“潜规则”,私下里大家都予以认可,但若是摆到台面上便说不过去。
可以说倘若以此等方法查账,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一位将军都无法平账。
这是摆明了要搞事……
而李思文、程处弼、屈突铨三人乃房俊在东宫六率之班底是人所周知之事,现在要搞这三人,意图已经太过明显。
郭孝慎一边指使书吏核对账目,一边紧张思索。
一旦陛下来一招“釜底抽薪”,将东宫六率忠于太子、亦或者房俊的班底全部撤换,能否顺利易储?
仔细想了想,可能性很大,但东宫绝对不会束手待毙。
无论自己是否承认,外界都早已将他头上标注了房俊的印记,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房俊的人,倘若房俊失势,他肯定被牵连。
可即便陛下易储成功,房俊当真便会失势吗?
郭孝慎觉得不可能。
安西军、水师、左右金吾卫……只要这些部队仍掌握在房俊手中,便依旧是军方第一人,权倾朝野。
储位动荡之际,换了旁人或许会被房俊抛弃、牺牲,但自己作为房俊的连襟,只要武媚娘在房家的地位一如既往,那房俊便会力保他。
想明白这些,郭孝慎“哎呦”一声,对几个书吏道:“这两日肠胃不好,我去一趟茅厕,你们整理完毕之后自行送去给寺卿。”
几个书吏正埋首案牍,闻言不以为意:“郭主簿放心,吾等定小心办事。”
郭孝慎从账房出来,去茅厕蹲了一会儿,出来后左右张望见附近无人,便跑去马厩牵了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出了衙门,直奔崇仁坊而去。
进了崇仁坊直抵两国功夫门外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疾声道:“我乃郭孝慎,求见房相。”
门口仆从摇头,道:“家主现在骊山农庄,并不在府内。”
“公主殿下可在?”
“殿下自是在的。”
“烦请通禀,便说我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告。”
仆人不敢耽搁,赶紧入内通禀,须臾回转请郭孝慎入内。
……
内宅正堂,高阳公主正与入府的长乐、晋阳两位姊妹说话,商量着给李治送行一事,听到仆从报信便让其将郭孝慎引入正堂接见。
高阳公主好奇道:“这人刚去了卫尉寺不久,却不知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也不懂规矩,二郎不在家中,他有事也当去告知家翁,岂能轻易入内宅来,可毕竟是亲戚,又不好不见。”
长乐公主道:“既然知道是亲戚便无需在乎那些礼节,若非有要紧事想来他也不会这般唐突。好歹是媚娘的妹夫,你莫给人家脸子。”
“我敢给他脸子?”
高阳公主翻个白眼儿:“咱家郎君什么脾性你难道不知?最是眼馋大姨子小姨子的,那武家三妹指不定哪天就钻进郎君被窝,我敢给他家脸子郎君就能跟我翻脸。”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叱道:“再胡说便撕了你这张嘴!”
晋阳公主笑吟吟道:“高阳姐姐你说‘大姨子’就好了,别把‘小姨子’牵连在内,‘小姨子’与姐夫冰清玉洁……哎呦!”
却是又羞又恼的长乐公主回身在她胳膊上打了一巴掌。
高阳公主冷笑一声:“呵,小姨子也不是什么省心的。”
晋阳公主正待反唇相讥,郭孝慎已经被仆人带进来。
“微臣郭孝慎,见过三位殿下。”
“都是亲戚,不必多礼,却不知郭主簿所为何事?”
郭孝慎见礼之后,便口齿清晰的将事情仔细叙说一遍,末了,他疾声道:“卫尉寺现在尚未将账目整理完毕,现在通知李思文、程处弼、屈突铨三位将军躲一躲还来得及,等太尉回京之后再去卫尉寺周旋,否则等到卫尉寺前去拿人羁押,那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