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城几年难得一下的雪,在小年伊始纷纷飘落。
温临踩着皮靴下车,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头顶,肩头,以及鼻尖上。
他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印象中就是这样的天气,德尔森爆炸后的第一实验室,尘土与白雪共覆。
高科技特殊金属制的实验室,爆炸后仍呈现出灰色系漠视生命的冰冷感。温临站在空旷之地,周遭都是急速穿行的医护或实验人员,本土口语嘈杂又冷漠地快速说着“销毁”等字眼。
他身为同僚前来协同撤离,晃了一圈,嗤笑德尔森的眼高手低和不切实际后,了无兴致地准备返回。
视线在一片了无生机的废墟灰迹之中,捕捉到了角落里孱弱的呼吸声。
竟然还有活口?
他朝那边走了几步,掀开挡住一半视线的铁架,雪花簌簌而下。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在过往无数的记忆碎片中,终于截取到一处类似的场景。
斗兽场里厮杀到最后的野兽,通常都是极具攻击力和野蛮性的,在特定的场景下迸发出异于同类的超常能力,只是有些生命力撑到极限已是奄奄垂绝,而有些,仍保持高昂的战斗状态,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温临那时候见到的沈满知,就属于后者。
实验活体里唯一的幸存者,血迹斑驳,蜷缩的身体更像是蓄势待发的弓,麻木冷漠,无差别攻击。
若不是远程注射进她脖子里的镇定剂,温临还真没办法救走她。
十粒抬手推了推他,“老板?”
回过神,才惊觉这里是华国。
温临垂眸侧身,将手递给身后的人,“小心地滑。”
深冬的天,总是阴沉沉的,显得医院的廊道更加冷清。
沈辞轻掩上门,听见了身后重叠在一起稍急的脚步声。
“人怎么样了?”
他无奈耸肩,“昨晚送过来已经昏迷了,半夜神志不清,两针镇定剂压住的。”
“两针?”
那只能是被迫强行压制。
十粒小声惊呼,满脸心疼,又赶紧闭上嘴。
温临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沈辞叹气,“晚上应该能醒,醒了再骂。”
十粒偏头看了看身旁的人。
温临朝门口走近了几步,透过探视窗看到病床上躺着的人。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温老板?”
白虎提着行李袋,一脸诧异地看着病房外的几人,尤其是原本应该在大洋彼岸的温临和十粒。
“你们这是?”
“等着骂人。”
白虎一哽,瞧见温老板低沉的神色,暼向沈辞,后者表情冷淡。
也能理解,沈满知的身体状况,在场的都清楚,明明还在康复期,状态不稳定,还这般不惜命,该骂。
他咳嗽两声,“当时情况也没那么严重,而且她至少知道就医,让我赶紧送她来这儿……”
看着众人并没有好转的心情,他讪讪道,“那你们待会儿骂轻点。”
一阵沉默,各有各的心思,白虎心底叹气,我找谁说去呀,摊上这么个祖宗!
十粒在一旁蹙眉,勾了勾温临的手,小声道,“骂人干什么啊,先解决问题呀。”
温临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看向白虎微微侧头,“聊聊。”
两人走到另一侧的廊道尽头,白虎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份塑封文件,“您先看看这个。”
温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文件翻阅起来,看到后面阴沉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精神病咬人事件……被害人伤口创面感染,躯体僵直化……僵化?”
白虎抿唇,沉了沉语气,“这还只是槐城,我调查后发现,就前两天,至少有三个城市发生此类案件,被害人所呈现状态的严重性不同,槐城这一起更严重一些。”
温临靠着墙难得沉默下来。
沈满知在多米尼加养伤时,曾和他说过。
“槐城之前也发生过?”
白虎点头,“对,但是人跑了。”
“她和我说过……很像实验体变异发作的样子。”
温临说完这句话,和白虎对视。
彼此都深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所谓的“精神病”和实验活体变异后的症状太像了,而且一连发生这么多起……
温临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可是这些连失败品都比不上。”
实验体变异统称失败品,虽然行为意识可控性差,但危险性和攻击力远比这些强。
“有人在研制类似的药剂?”
温临把文件给他,蹙眉摇头,“但是没必要放这些人出来,制造恐慌,吸引警方眼球。”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社会性事件呢?”
温临倏地抬眸。
德尔森实验室已经确认丢失了实验活体,而这些“精神病体”疑似被人管控,按照他和沈满知之前的分析,如果有人控制这类伤害性极强的群体,那么他们最想得到的……是有自主意识的完美实验活体,沈满知。
思此及,他眉间已经有了怒气,“她昨晚在现场?”
白虎垂眸。
温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替她瞒着,谁来为她的安全买单,你吗?”
白虎紧绷的身体松了片刻,无声叹气,“我告知她的时候,人已经被押送至警局的路上了,她出现在警局附近,应该就被人盯上了。”
温临沉吟片刻,抬眸,“她想去确认那人是不是异变体?”
白虎沉默。
“抓到人了吗?”
“没,但是我上内网找人查了最近的入境和雇佣信息,一个月前,确实有一笔交易,甚至精确定位到了槐城。”
温临彻底明了了。
精神病伤人事件太过怪异,所以沈满知才会冒着危险也要查清此事。若德尔森实验室三年前爆炸后,确实存在潜逃的实验活体,那么一定有幕后之人将其控制,并且研制相同药剂或血液感染,制造咬人事件。
而偏偏,这件事最开始出现在槐城,后来消停一段时间后,在沈满知重返槐城后的一个月内,再次发生,而她刚好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设陷围困。
事实验证,就是冲沈满知来的。
温临对这人是彻底没招了,语气淡了许多,垂眸间撑在窗沿上的手都有些抖。
“她明知道有危险,偏要回来。”
他们之前讨论过那么多次,沈满知又是那么谨慎的一个人,而且一回国就被各路人跟踪,她不可能没猜到,这是为她做的局。
她不仅猜到了,还赤手空拳地去了,甚至温临不知道的是,昨天下午她还十分挑衅地将人引入偏路先干了一架泄愤,要不然怎么来了那么多专业打手。
手机传来消息,沈辞说人醒了。
白虎看着温临扭头就走,连忙叫住,“温老板!”
温临现在心情确实有些不好,“说。”
“您别骂她。”
“……”
他看起来就那么凶?
十粒守在病房门口,看见温临一身冷气地回来,忧心忡忡地上前,“沈医生说满知姐需要静养,你别冲她发火。”
温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这形象是回不去了。
沈满知其实伤得不算重……当然是和以前相比。
只是昨晚腹部先受了伤,所以后半夜在打斗中才占了下风,最后身体爆发的力量才让她取得了绝对优势。
没怎么受伤,只是精神力消耗极大,意志力控制不住,就只剩蛮横的暴戾,成为一只需要镇定剂才能压制住的野兽。
而现在,又让人觉得像只脆弱的小老虎。
苍白憔悴,窝在被子里发呆。
瞧见人进来,她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
温临一瞬间哑了声。
就这样子,他要还指责她,那很坏了。
于是挑了其他话题,“那位姓秦的呢?”
沈满知慢半拍地眨眼,“他有名字。”
“……”温临无语,点头,“伤成这样,他也没来看你?”
沈满知移开了视线。
温临气笑了,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不说别的,谁前两天还在说他很重要,结果现在连人影都看不到,你们就是这样处对象的?”
“是我先惹他生气了。”
“……”
他有些膛目结舌,“什么气能生这么久?你昏迷一天他就没联系过你?”
沈满知下巴往被子里缩了一点,想起昨晚在打架途中秦宴风打来的那通电话,她还没碰到,就被抢了手机在地上摔个粉碎。
秦宴风走之前还说让她回家等他。
她不仅没接电话,还没回家,更是一天都没了踪影。
温临看她样子,不自觉放低了语气,“他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
焉成这样,温临也懒得问她,反正从白虎那里了解得差不多了。
“我和十粒打算在这边住几天,德尔森拿的药我带过来了,顺便把检查也做了。”
沈满知看着他走到门口,“温临。”
“嗯?”
“谢谢。”
温临愣了片刻,心底泛起波澜,故作沉稳道,“好好休息。”
十粒见他出来就跟了过去,“满知姐怎么样了?”
温临摸摸她的头,“看起来状态还行。”
没什么致命伤,只是因为暴戾消耗身体虚弱了许多。
“她答应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温临本意是想骂沈满知,然后让她回多米尼亚的,但是一看到她那样子又忍住没说了。
他牵住十粒的手往外走,“给她一点时间吧。”
白虎进去的时候,沈满知仍然在发呆。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新手机递过去,“那手机摔坏了,留了电话卡,数据如果有备份可以同步,实在不行我拿回去修。”
“不用。”
沈满知拿起手机先下载回微信。
白虎趁机把昨晚的事情又交代了一遍,并把给温老板说的话也一并重复。
“昨晚我好像看见秦先生了。”
沈满知已经同步回云端数据,微信消息弹出来几个红点。
她看到了秦宴风后半夜发的信息。
【出差。】
冷冰冰的两个字。
“嗯?”她抬眸,“在哪儿?”
白虎犹豫片刻,“警局门口,就在押送嫌犯的黑车队伍里,乔伊后来单独请他进去了。看样子秦先生当时正好在现场。”
沈满知凝神,秦宴风说他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她在面馆被遮挡视线前看到下车的那人,是秦宴风?
“我先去买点吃的,你一天没进食了。”
她回过神,“先把温临和十粒安顿好。”
白虎应声,离开前道,“外面我安排了人守着,你放心休息。”
病房再次静下来,沈满知盯着和秦宴风回复的“出差”两个字,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还是生气了。
气得不轻。
沈满知点开他的头像,之前帅气的只只变成了一只抱花小羊。
怎么有点熟悉?
她划拉到电话本,无意识地输入电话号码,输到一半,想起那只抱花小羊来。
是约会那天,她玩射击中的玩偶,转头塞进了秦宴风怀里。
拨号,待接听。
沈满知手搭在头顶,耐心看着等待接听的时间。
直到变成通话中。
她精神力还是很弱,语气变有些低软,“在忙吗?”
对方久久不语。
“昨晚……”
“不好意思,沈小姐。”
她一时噤了声。
对面是女人的声音,语调平稳,冷淡中透出几分性感的嗓音。
“秦先生现在正忙。”
沈满知眸色慢慢变浅,“你拿他手机做什么?”
对面女人似乎笑了笑,“他的手机刚好在我这儿,怎么,沈小姐管得这么严啊?”
“我只知道,正常人不会随便碰别人的手机。”
她神色冷淡地挂了电话。
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打开聊天框。
【好,我回多米尼加复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