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艺术观察》的深度访谈文章在一周后刊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精心打磨的石子,激起了远超预期的涟漪。阿诺德·格雷厄姆以其特有的犀利又不失公允的笔触,不仅深入剖析了“空谷”系列的美学价值与哲学内核,更用相当篇幅描绘了高槿之从企业管理者到艺术家的独特路径,以及他与许兮若之间那种相辅相成、互为镜鉴的伙伴关系。文章标题颇为醒目——《在空谷中回响:高槿之与许兮若的根脉与星图》。文中,格雷厄姆将高槿之的艺术探索定义为“一种清醒的回归与有意的出走”,并高度评价了他在访谈中关于“商业为舟楫,艺术为目的地”以及“在跨界中寻求动态平衡”的论述,认为这或许代表了全球化背景下,一代拥有复杂文化背景和身份认知的艺术家的新方向。
文章发表的当天上午,高槿之的手机和邮箱就陷入了短暂的“瘫痪”。祝贺的信息从世界各地涌来,有艺术圈的老友,有昔日的商界同僚,甚至还有几位久未联系的父亲的老友。momA方面也迅速反应,策展人兴奋地打来电话,表示这篇文章带来了新一轮的参观热潮,尤其是吸引了更多对文化议题和艺术家个人经历感兴趣的知识阶层观众。
“槿之,你看这条,”许兮若将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是一条被广泛转发的评论,“‘高槿之的意义在于,他证明了深刻的艺术思考并非一定要与世俗世界割裂,真正的力量来源于对自身根脉的深刻认知,并以此为基础,无畏地面对世界的复杂性。’这个解读很到位。”
高槿之快速浏览着,心中感慨万千。赞誉固然令人欣喜,但更让他感到踏实的是,那些关于“根脉”、“平衡”、“内在确信”的表述,被准确地捕捉并传递了出去。这不仅仅是对他作品的认可,更是对他们所选择的生活路径和价值观的一种共鸣。
“格雷厄姆先生确实厉害,”高槿之放下平板,握住许兮若的手,“他看到了作品背后,我们想表达但未必能如此清晰概括的东西。这其中,你的翻译和补充功不可没。”
许兮若浅笑着摇头:“是你想得足够清楚。我只是把你想说的,用另一种语言更熨帖地表达出来而已。”
成功的喜悦如同暖流,但并未让他们沉醉太久。高槿之很清楚,声誉是一把双刃剑,它在放大光亮的同时,也可能投射出更长的阴影。果然,下午时分,一个来自国内、署名为知名艺术评论家的长篇分析文章,在几个颇具影响力的艺术网站上悄然出现。这篇文章虽然也承认“空谷”系列的艺术成就,但笔锋一转,开始质疑高槿之“跨界”的纯粹性,隐晦地暗示其艺术创作可能正在成为其商业家族事业的“文化粉饰”,甚至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当陶瓷艺术家开始频繁涉足跨国基建投资,他的泥土是否还能保持最初的质朴与纯粹?他的‘空谷’,是否会最终沦为资本精心构筑的另一种‘景观’?”
这篇文章的视角独特,文笔老辣,虽然通篇带着“探讨”的口吻,但其引发的联想却足够微妙。很快,一些附和与质疑的声音开始在小范围内出现。
许兮若首先注意到了这些异样的涟漪。她将文章递给高槿之时,神色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审慎:“来了。比预想的快,但也算在意料之中。”
高槿之仔细读完,沉默了片刻。文章中的某些字眼确实刺人,尤其是将他对家族责任的承担与艺术纯粹性对立起来的论调,让他感到一种被曲解的郁闷。但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不快压下。他想起许兮若常说的,面对舆论,最重要的是保持内核的稳定。
“角度挺刁钻,”他最终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带着些冷意,“看来,有些人更习惯于非此即彼的二分法,无法理解‘既要……也要……’的复杂与艰难。”
“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理解。”许兮若接口道,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的经历太特殊,成就又来得太快,总会有人试图用自己熟悉的框架来解构你,要么将你完全归入艺术的象牙塔,要么将你打回商人的原形。你这种‘脚踏两条船’还试图走得稳的,自然会让一些人感到不适。”
她的比喻让高槿之失笑:“脚踏两条船?我倒觉得,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只是这条船需要同时航行在艺术与商业两条河道上,考验的是掌舵人的平衡之术。”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这篇评论,虽然不友善,但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我们选择的这条路,确实触碰到了某些固有的边界。”
“没错,”许兮若走到他身边,“所以,回应与否,如何回应,需要慎重。激烈的反驳只会落入口水战的陷阱,显得我们气急败坏。置之不理,又可能让这种论调悄然蔓延。”
高槿之转身,目光坚定:“我们不直接回应这篇评论。但我们可以通过接下来的行动和创作,来无声地回应这些质疑。”他顿了顿,“momA不是计划在展览后期举办一场关于‘当代工艺与精神性’的小型研讨会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平台。我们可以更系统地阐述我们的理念,不是辩护,而是建设性的分享。”
许兮若眼中一亮:“好主意。将焦点拉回到艺术本身和更深层的思考上。同时,苏伯父公司的那个东南亚项目,我们也可以更深入地介入,用实践来证明,商业与艺术并非水火不容,甚至可以在特定层面上相互滋养。”
就在两人商讨应对之策时,高槿之接到了父亲苏崇岳的视频电话。父亲显然也关注到了国内的舆论风波。
“文章我看到了,”苏崇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什么想法?”
高槿之将和许兮若商量的思路简要汇报了一下。
苏崇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思路是对的。沉住气,用事实说话。不过,槿之,你要明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这样的声音就不会是最后一次。艺术圈有艺术圈的规则和偏见,商业圈有商业圈的逻辑和现实。你要做的,不是取悦所有人,而是建立自己的‘信任场’——让真正理解你、支持你的人聚集在你周围,形成足够稳固的根基。”
父亲的话像一块磐石,瞬间稳住了高槿之的心神。“信任场”,这个词精准地概括了他潜意识里正在努力构建的东西。
“我明白,爸。”
“另外,”苏崇岳话锋一转,“东南亚那个基建投资项目的初步资料你应该看过了。那边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一些。除了明面上的政策、环保问题,还有一些潜藏在下面的地方势力关系和社区历史遗留问题。接下来,你需要投入更多精力。我让负责该项目的副总裁下周飞纽约,当面跟你详细汇报。你需要尽快建立一个基本的认知框架。”
“好的,爸。我会安排好时间。”
挂断电话,高槿之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但内心却奇异地更加沉静。外界的质疑与父亲交付的责任,如同两面夹击的火焰,反而淬炼出他更清晰的意志。
接下来的日子,节奏更快,仿佛按下了快进键。白天,高槿之和许兮若投入更多时间在momA,不仅应对因文章带来的更多关注,也开始精心筹备那场研讨会。高槿之决定以“泥土、火候与时代——在变动中寻找恒定的艺术内核”为题,准备他的发言。他打算从最基础的制陶工艺谈起,探讨在每一次揉捏、每一次煅烧中,如何保持材料的本真,又如何回应时代的气息,将个人对现实的观察与思考,内化为作品的精神密度。许兮若则协助他梳理脉络,打磨讲稿,确保每一个概念的跨文化传递都精准而富有感染力。
与此同时,高槿之也开始密集阅读东南亚项目的相关资料。他让许兮若帮他找来了大量关于东南亚历史文化、社会结构、民族关系的书籍和论文。他不再仅仅将其视为一个商业投资项目,而是试图理解那片土地本身的“肌理”与“呼吸”。他发现,项目涉及的区域,历史上是古代陶瓷贸易的重要节点,有着悠久的制陶传统和独特的审美趣味。这个发现让他精神一振,仿佛在冰冷的商业数据和法律条文之下,触摸到了一丝温热的、可与他的艺术世界相连的脉络。
周五下午,苏氏建筑负责东南亚项目的副总裁李瀚明抵达纽约。李瀚明四十多岁,精明干练,是苏崇岳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干将,对公司业务和海外投资极富经验。
在酒店套房的会议室里,李瀚明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了详尽的汇报。他用了将近三个小时,梳理了项目的宏观背景、投资规模、潜在回报,以及目前面临的主要挑战:某国环保部门的审批存在不确定性、当地一个原住民社区对土地征用补偿方案强烈不满、竞争对手可能利用本地关系进行阻挠……
高槿之凝神听着,不时提问。他的问题不仅涉及财务模型和风险评估,更多次深入到文化和社会层面。
“瀚明,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原住民社区,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和宗教信仰是什么?有没有可能,补偿方案除了经济层面,还需要考虑对他们文化传承和精神信仰的尊重?”
李瀚明愣了一下,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常规的商业汇报范畴。他推了推眼镜,翻看了一下资料:“这个……据我们了解,他们主要以农耕和部分传统手工艺为生,信仰万物有灵。小高总,您的意思是?”
“我只是在想,”高槿之身体微微前倾,“如果我们仅仅用货币来衡量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是否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文化上的冒犯?是否有可能,在补偿方案中,加入支持他们手工艺传承、或者帮助他们建立文化保护设施的条款?这或许能从根本上化解他们的敌意,甚至将潜在的阻力转化为项目的支持力量。”
李瀚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高总,您这个角度很新颖,我会让团队立刻朝这个方向进行调研和评估。”
许兮若坐在高槿之身旁,安静地做着记录,听到这里,她抬头看了高槿之一眼,眼中带着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她知道,高槿之的“艺术家视角”已经开始悄然发挥作用,这种对“人”和“文化”的细腻体察,往往是纯粹商业思维容易忽略的盲点。
汇报结束后,高槿之邀请李瀚明共进晚餐。席间,他没有再过多谈论项目细节,而是聊起了纽约的艺术氛围,聊起了“空谷”系列背后的想法,甚至问起了李瀚明对东南亚当地艺术的观感。他试图在正式的商业关系之外,建立一种更个人化的连接和理解。
李瀚明起初有些拘谨,但渐渐也被高槿之真诚而开放的交流方式所感染,话也多了起来。他坦言,自己常年奔波于各种商业谈判中,很少有机会接触艺术层面的思考,高槿之的视角让他感觉“很受启发,甚至有点减压”。
送走李瀚明,高槿之和许兮若回到房间,都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你觉得李副总怎么样?”高槿之松了松领口,问道。
“专业能力很强,对数据和市场极其敏锐。”许兮若客观地评价,“而且,他看起来并不排斥你的新思路,这是个好迹象。”
“嗯,”高槿之点点头,“父亲选择他来做我的对接人,想必也是经过考量的。我们需要这样的专业伙伴,将我们的想法落地。不过……”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听他详细说完,我才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项目的复杂程度。它像一盘多维的棋局,经济、政治、文化、环境、社区……各种因素纠缠在一起。”
“所以更需要你这种能够多维度思考的大脑。”许兮若递给他一杯温水,语气坚定,“别忘了,再复杂的棋局,也是由一步一步构成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几天后,momA的研讨会如期举行。能容纳百余人的报告厅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站着聆听。高槿之的演讲非常成功。他没有使用华丽的ppt,只是带着几件素坯小样和烧制过程中不同阶段的碎片,从最基础的工艺谈起,却将泥土的特性、火候的掌控与艺术家对时代、对生命的感悟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他谈到在管理企业时对“系统”和“规则”的理解,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对窑变“不确定性”的接纳与运用;他谈到回归泥土后,从“创造规则”到“顺应材质”的心境转变,如何让他体会到一种更深刻的自由。
“很多人问我,为何我的作品大多追求极简,甚至保留手工的痕迹和烧制中的‘瑕疵’。”高槿之拿起一片因窑温变化而产生独特釉色效果的碎片,“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越来越认识到,完美无瑕或许是一种幻象,真正的生命力和美感,恰恰存在于这种看似不完美的‘真实’之中。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经历、伤痕与特质,这些构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生命印记。艺术亦然,它不必回避时代的复杂性、个人的局限性,恰恰相反,它应该有能力将这一切包容、转化,升华为一种可以共鸣的美与思。”
他的话语平实而深刻,结合着手中具象的物件,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在提问环节,有观众果然问到了关于他跨界身份和近期舆论的问题。
高槿之没有回避,他坦然重复了之前在访谈中的观点,并补充道:“在我看来,艺术创作与商业实践,并非截然对立的两极。它们都需要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对资源的有效整合,以及对最终成果的极致追求。不同的是,艺术追求的是精神的共鸣与美的表达,商业追求的是价值的创造与效率的提升。但这两者,都可以统一于一个更根本的追求之下——那就是对我们所处世界的理解、回应,以及力所能及的改善。我选择同时涉足,是挑战,也是一种自觉的修炼。我希望我的艺术,能因对现实复杂性的体察而更具韧性与深度;我也希望我的商业实践,能因注入人文的关怀与艺术的视角而更具温度与远见。”
他的回答赢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许兮若在台下看着他,看着他站在灯光下,从容、坚定,周身散发着一种经过思考与磨砺后产生的内在光芒。她知道,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才华横溢的陶瓷艺术家,也不再是那个被迫继承家业的前管理者,他正在一条全新的、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踏出坚实而清晰的足迹。
研讨会结束后,许多听众意犹未尽,围上来继续交流。其中有一位气质沉静的中年女士,自我介绍是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文化人类学的教授,她对高槿之在演讲中提到的“地方性知识”与“全球化语境”的互动非常感兴趣,并邀请他有机会去哥大做一个分享。
直到报告厅人潮散尽,高槿之和许兮若才得以脱身。走出momA,纽约的夜风带着凉意,却让人精神一振。
“今天发挥得很好,”许兮若轻声说,“尤其是关于‘不完美的真实’那一段,我看到很多人都在点头。”
高槿之长吁一口气,揽住她的肩膀,将身体的些许重量靠过去,这是一个他感到放松和依赖时习惯性的动作。“是因为想得比较清楚了。而且,站在哪里,就知道该说什么话。”
“接下来,”许兮若靠在他怀里,望着远处时代广场方向映亮夜空的霓虹,“我们要准备迎接李副总团队的详细方案,还有哥大那边的邀请也需要确认。另外,”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小胖刚发信息,说他们几个凑在一起看了《全球艺术观察》那篇文章的翻译版,激动得嗷嗷叫,嚷着要给你搞个线上庆功会。”
高槿之闻言也笑了起来,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友情的热度驱散。“这帮家伙……告诉他们,等忙过这阵子,好好聚一次。”
夜色深沉,纽约这座城市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运转。但高槿之感到,自己内心那块名为“根脉”的磐石,在经历了赞誉与质疑的双重冲刷后,变得更加沉实、稳固。而前方那片名为“未来”的星图,也因这不断的探索、碰撞与坚持,正一点点地展现出更为广阔、也更为清晰的轮廓。他知道,挑战仍在,风波或许未平,但只要根脉深扎,身边有她,手中有泥,火中有陶,他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