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普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才会做出夜间登山这种举动。
在本地人都不乏失足坠落案例的山道上,靠着火把照明一步步向前摸索,谁也说不准光线边缘的阴影里是下个落脚点、还是万劫不复的悬崖。
但神父说得对,对于这种道路,雨天压根没有上山的可能。
要是等暴雨开始,上山路线彻底无法通行,让一个活跃的异态源头在外放风几天乃至小半个月,产生无法预测的变化,那他才是真疯了。
虽然不知道铁匠为什么非得带着那东西来山上一趟,但现在必须找到它,至少得确认其暂时无害。
如果条件允许,说不定还能带回去,说服克拉夫特把他调离住院总岗位,换到专门出差的特勤职务。
至于当中风险,他当然考虑过。
自己似乎能模糊感知到反常之物存在,形势不妙还可以留个反应时间;本尼算半个有经验的,轻易出不了意外;神父是唯一的薄弱环节,但谁都能迅速控制住他。
万一真遇到需要动手的意外,那也有伊冯兜底,对付些小麻烦不在话下。
何况多米尼克和菲尔德的经历他也听过了,大致上是防内甚于防外,最该注意的是同行者的精神状态,而非各类怪诞生物。
总不能比维斯特敏还糟吧?这么想着,库普贴紧岩壁往前挪动。
神父在队伍前方带路,离他两个身位距离,一步就能够着。本尼在队伍中间,伊冯在队尾。
天光被云层和山峦吞没。随着不断攀升,村庄屋顶、秋收麦田从视野里消失,起伏的林线渐渐模糊,最后是来时道路,一段段被紧随而来的暮色抹去。
落叶铺垫的路面柔软而不真实,像踏着一条未系住的丝带,忽左忽右,在山风里摇摆不定。
很难分辨是不是在向上爬,亦或他们早已断开了与地面的联系,只是在一片虚空中,被黑暗抬着缓缓飘浮。
视觉上的漂浮感干扰了判断,库普停下脚步,微微喘息,尝试说服自己不要被双眼欺骗,村庄正在脚下安睡、大地沉稳无恙,存在与否不会因感知改变。
效果有限,但他确实汲取到了些许踏实感,再次稳住重心。
走过曲折的窄道,攀上乱石横生的斜坡,在缠身的荆棘野藤间前行。
气流从两山间的风口呼啸而过,拉扯四肢和衣摆,悬崖深壑始终相伴在旁。偶有碎石滚落,走出几步后才听到若有若无的回声。
如果说刚开始还有心思顾虑其它,过半程后所有人能思考的都只剩下一步该怎么落脚。
熟悉路线的神父也走得心惊胆颤,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越过一片裸岩,眼前形影绰绰的轮廓豁然一空。
“我们到了?”
有人迟疑地问道,得到了神父肯定的答复。
库普直起弯了一路的腰背,脊柱嘎嘣作响。仰头看去,是纯粹、深不见底的黑暗,除隐约的飞鸟扑翼声外再无他物。
凭着感觉向高处走去,越是靠近,某种存在感越是强烈。仿佛有团看不见的火焰在熊熊燃烧,隔着十几步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量。
在一块顶部平坦的岩石上,他找到了那东西。
银币大小的白色片状物,有些矿物宝石般的半透明质感,表面布满焦痕,符合从高温中取出的样子。
外形被人工修整过,整体呈叶形,两侧打磨开刃,有反复使用导致的小锯齿崩口,后部做成方便插入固定在什么上的茎柄状。
和预想中的异教物件形象相去甚远,像个用矿化骨质做成的箭头。
直接上手是不可能的,库普拿出从修道院带来的取样包,用止血钳夹起这玩意,质感比想象中轻不少,也许丢进水里能直接浮起来。
一侧雕刻着相当精致的花纹,像是图腾或纹章,被反复烧灼破坏后已不甚清晰,勉强能辩识出是一柄武器穿过似蛇似龙的生物。
体态柔韧而修长,生有双翼,肢体灵活,雕刻得如同濒死的人类,扭曲痛苦,抓向贯穿自身的利刃。
跳跃不定的火光中,那形象有了莫名的动态错觉,躯体缓缓扭动,凹凸雕刻的细鳞摩擦开合,说不出的怪异。库普赶紧移开视线,将东西装进铅盒里,用皮带扣紧。
“我们马上走。”
风越来越大,饱蘸着水汽,呼喊刚出口就被溶化稀释,难以听清细节。
目的已经达成,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四人聚拢一处,裹紧衣物准备尽快离开这地方。
也许是感受到暴雨将至,头顶飞鸟扑打翅膀的声音愈发压低,变得格外得清晰可闻。
甚至能听出扑打双翼的生物从空旷高处降下,落进附近荆棘丛中,大片带刺的枝条窸窣分开、倒伏,随即没了后续,像水面吞下了一颗石子,却未见涟漪泛起。
“附近有什么猛禽或者其他野兽吗?”
“几乎没有。”神父扯着嗓子回应道,“只偶尔见着蛇,大多不毒。”
“那就好。”库普四处张望,理所当然地一无所获。山风刮着贴地植被来回摇摆,发出阵阵有节奏的枝叶摩擦声。
也许是心理作用所致,他忽然莫名地觉得像什么东西贴地游走。
想法一经产生,声音像是主动提供佐证般,听起来愈发怪异,由轻盈向粗粝转变,似是风力渐强,摩挲细碎沙石。
再听时,声音已不是四处逸散,而是在周边盘旋,有了空间感。
“你们有听到什么吗?”
本就处于精神紧绷状态,库普不敢赌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确有其事,驻足仔细分辨。
其余三人不解地停下脚步,似乎完全没有察觉风声有异。
聆听片刻,本尼和伊冯一无所获,神父犹疑不定,也觉得风声不同往常,但仍肯定道:“附近没有野兽,也许是夜间本就风大,我们快些下山。”
虽然这么说,但从加快的步伐可以看出,他多少有些被吓到了。
走出十几步,身后的本尼忽然出声,“好像是有点?”
“你听到什么?”库普反问道。
“不像野兽,我们上来时有见着鸟吗?”
“什么鸟?”
“不好说,也许是蝙蝠之类,山里有时能见到那种很大的蝙蝠,不过没听说会袭击人畜。”
尽管这么说着,本尼明显没能说服自己,手已经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周围,“也许是只特别大的。”
他在后半句上加重了语气。
库普刚要说两人听到的不同,但扑翼声又出现在了风中,更近、更有力。
如本尼描述的那样,像只大得不可思议的蝙蝠,展开与夜空融为一体的漆黑翼膜,在山崖间盘旋翻腾,忽然袭来的狂风是它贴着岩壁掠过。
想象中的事物迅速清晰起来,由声音到语言,丰富了它的形体。
意识到思维过于活跃时,库普发觉自己的联想已经主动描出了双翼轮廓。
一阵难以解释的紊乱气流袭来,自他们身边穿过,扬起大片沙尘后,落进前方树冠中。
没有枯叶落下,没有鸟类惊飞,随之而来的是游走刮擦声。
笔尖划过纸面,蛇类在沙地爬行,轻微,但能留下存在的证明。
刮擦声滑下树干,在粗糙的石头表面摩擦。想象力为它塑造出长而柔韧的身躯,贴上细密的鳞片。
越清晰,则越沉重。从某刻起它开始变得有质感,贴地而行的腹部压弯荆条,排开杂乱的灌丛。
“有东西。”本尼低声提醒,拔剑在手。
库普觉得自己该看到它了,这样的东西应该远远显出令人生畏的轮廓。
但没有,危机感徒劳示警,眼球却捕捉不到完整物像,唯有一人宽、断断续续的“小径”从树林中延出。
含混破碎的词汇不住涌出,粘土般在脑海里揉作一团,试图拼凑出某种模糊、修长的事物,在视野中或想象中人立而起。
没有明确的边界,不比周围更明亮或晦暗一份。
可就是那里,他知道的。
无法描述知道的方式,不是听觉,不是视力,不具有空间感和方向性,介于直觉和记忆之间。
闭上眼时,感觉仍旧存在。那东西没有进入视野,却完美贴合了认知中的空位。
就像一个极其贴切的词汇,你知道该被用在哪、可以描述近似含义,但它尚未被创造出来,或早已遗失在不可追溯的历史中。
【它来了】
库普将页锤横在身前,在接触前瞬间猛地侧身。
连绵的片状硬物擦过金属握柄,身体失重飞起。即使提前屈肘缓冲,剧烈的震颤也让他感觉双臂短暂地失去了感觉。
他落在灌木丛里,滚地卸力,看向同伴寻求帮助。然而本尼也正俯身躲避着似乎来自空中的袭击,伊冯提着锤子茫然张望,见他倒下急忙往这边靠拢。
神父捏着圣徽高声祈祷,颤抖着闭上双眼,已然将一切交给了主。
“在哪?”
“在……”库普想要指向直觉的方位,手却在半空中虚画了半圈,他发现自己无法确切地描述位置,更无法将其与视觉对应起来。
不等细想,鳞片簌簌交响声回转接近。
它从一无所觉的伊冯身边经过,但扇起的风甚至没带动衣摆,后者用更为茫然的眼神看着库普奋力侧滚,尝试挥舞铁匠铺里带来的锻锤,同样从袭击者的路径上无碍穿过。
他们好像被从认知层面分隔开来,身处同一空间,被同一个存在从不同角度袭击。可以互相沟通,然而包括语言在内的任何表达方式,都无法使他人理解自己所面对的局面。
那东西在意识中愈发清晰,缓缓舒展开不见首尾的身体,鳞片如岩层受压开裂般次第抬起,层层叠叠永无尽头。
光滑如镜的鳞面反射着周围一切,火焰、树木、人影,鳞与鳞间各有不同。
他起初以为那是单纯的反光,直到在某片鳞中看见了自己,从不可能的身后角度;再下一片中又转到了俯视,仿佛正从树梢向下窥探。
割裂感在加重,它在认知中越清晰,越难以被描述。时间每推移一秒,脑海里对它的形容就多出一批,语言竭力细化着轮廓,却离真实更加遥远。
它并不虚幻,而是过于直接,无法被间接方式表达。
极端惊恐痛苦的呼救传来,神父凭空浮起,以一个极为不适、几乎要折断骨头的姿势扭曲着,像被逐渐绞紧的绳索缠住,细密锋利的割线划破衣物,在皮肤表面留下螺旋网格样的血痕。
本尼相当狼狈地躲过攻击,挥剑试图帮忙解围,但剑刃前方毫无阻力,那个快要杀死神父的东西对他而言并不存在。
他强行侧向偏转劈砍轨迹,贴着神父痛苦的面孔划过,撞在岩壁上,反震力道掰开紧握的十指,险些使武器脱手。
不等调整状态,他猛地弯腰闪避,被带走了一缕头发。
队伍的袭击者既在此处,又在彼处;既腾飞于空中,又游走于地面;有翼又有鳞,不见首尾。
骑士突然明白了什么,发出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绝望的吼声。
“龙!”
“什么?”
库普不明白他怎么联想到的,可本尼没有解释的时间和意愿,一反常态地放弃了被动防守的姿态,主动抬起剑尖,看样子是要与那东西搏命。
也许他是把明显异于常理的生物当成了传说中的恶兽、暴雨的元凶,希望以生命代价换取家族领地的安宁。
然而库普不那么觉得,把他们逼入绝境的东西固然可怕,但远不及曾见过最棘手的敌人,更像某种先遣使者、灾祸的边缘衍生物,而非正主。
“先别……”横扫而来的风压堵住了没能出口的劝说,身体凭条件反射沉肩侧伏避开正面,大片锐痛在被波及处绽开,伴随温热液体淌出。
他踉跄几步,勉力稳住身形,意识到自己过于低估了危险。
那些常理之外的事物不是靠蛮力能战胜的野兽,而是颠覆了规律的异常形态,探索新规律是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他可能要成为代价了。
但克拉夫特可没教过坐以待毙。生死边缘,被战斗麻痹的思维滞涩运转起来,回顾着还有什么挣扎余地。
后腰磕到一块硬物,是包裹里的铅盒,装着宝贵的样本。
一个有点无聊的问题突然冒出:
【它为什么要做成箭头状?】
? ?二合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