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上三田耜眸光不敢直视鸿胪寺卿,眼神不由得闪烁一下。
两名武士到泾阳县庄子上去,自然不是只为了喝酒.......
“寺卿大人,这……这只是巧合……”犬上三田耜试图辩解
“巧合?”鸿胪寺卿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厉声打断,“天下哪有这般巧合!本官警告你们,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这里是长安,是大唐的国都!不是你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
鸿胪寺卿环视一圈驿馆内神色各异的倭国人,声音如同寒冰:“今日之言,尔等最好牢记于心!若再敢逾越半步,下一次,送回来的恐怕就不止是两具尸体了!好自为之!”
“另外,既然是来长安朝贺的,就老老实实的待在驿馆之中,无诏莫出长安城。”
“长安城这么大,够你们看的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犬上三田耜那难看的脸色,转身带着随从大步离开,留下满院的死寂和倭国使团成员。
屈辱、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驿馆的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鸿胪寺卿走在回衙署的路上,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
这帮倭国人,派人到泾阳县庄子上,必然是怀着不该有的心思去的。
他们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
早在义直古麻吕和高丸真藤两人在长安的时候,带着大量的金银财货去拜访长安城的勋贵,便是有图谋而来。
结果到了泾阳王殿下那里,连面都没见着,碰了钉子,又转而将主意直接打到了庄子上去。
那庄子上,多少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那么多挣钱的买卖,那么些个好东西,连长安城的某些大人物都眼馋。
又岂能轮到倭国番邦之人觊觎?
不知死活。
使者团队当中死了两个人,丝毫没有引起鸿胪寺中官员的可怜。
这样的,死了就死了。
但是他们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大唐人向来拿着番邦之人的命不当回事。
驿馆内,犬上三田耜呆立了许久,才缓缓走到那两具尸体前,紧紧闭上了眼睛,一股浓烈的屈辱感在心中疯狂滋长。
这个仇,记下了!泾阳王……还有这傲慢的大唐……总有一天……
“犬上君,高丸真藤说过......”
“不要跟我提他!”犬上三田耜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不过是在大唐待了三年,为义直古麻吕跑腿办杂事的家伙,回到京都之后,张口闭口便是大唐如何如何!”
“要不是因为那个废物没有把事情办好,把情报都打听清楚,我们又怎么会失去两名优秀的武士!”
“还被大唐的皇帝如此申饬。”
“鸿胪寺的官员对我们也没了好的态度,将来我们在长安再做事,就很麻烦了!”
“可是……”那随从还想再劝,“高丸君确实说过,泾阳王此人深不可测,其庄子更是龙潭虎穴,让我们千万不要轻易招惹……”
“够了!”犬上三田耜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地瞪着说话的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高丸真藤那个懦夫,定是被大唐的繁华吓破了胆!”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们不能白死!这笔血债!!”
犬上三田耜现在绝对不能退缩,毕竟是他带着使者团来长安,这两人的死,责任在他,如果现在认下了是自己做错了,那将来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回到倭国,他的名声,他的前途,都会染上污点。
所以,绝对不能认!
责任要推出去!
院子里的其他武士听到犬上三田耜的话,纷纷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脸上露出愤慨之色。
“犬上君,愤怒并不能让我们战胜敌人。大唐……确实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强大,也更加……危险。”
角落里的药师惠日悠悠开口。
这件事,他看的明白。
虽然不能明说,但此言一出,也算是劝诫犬上三田耜,不要由着自己的想法来。
这里是大唐,他要肩负着整个使团安危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倭国与大唐之间的关系,不能闹僵。
来长安,是来表示友好的,而不是来树敌的。
药师惠日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深深的忧虑:“我们现在身处长安,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底下。若因一时之愤而妄动,只怕会招致灭顶之灾。”
“不要忘了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来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头上。
犬上三田耜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他的副使,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刺破掌心带来的刺痛,才让他勉强保持住一丝理智。
“先将他们的遗体……火化了吧。”良久,犬上三田耜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沙哑而疲惫,“骨灰……带回故土。”
药师惠日也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里,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
忍耐,比挥刀更需要勇气,他们此行来到大唐,是为了学习大唐的强盛之道,是为了将文明的火种带回自己的国度。
驿馆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甘露殿内李世民听完百骑司的汇报。
“倒是识相,看来怀仁说的对啊。”
李世民淡淡的说了一句。
“退下吧,派个人继续看着点就够了。”
.......
几天过去,李复才想起来询问这件事。
“后续呢?”李复找来老赵询问。
老赵疑惑。
“什么后续?”
“就是死了两个倭国人的后续。”李复说道:“尸体送去了长安,后续呢?什么反应?”
老赵恍然大悟。
这事儿啊。
“没反应。”老赵说道:“长安城那边,老周送了信过来,的确是没反应,鸿胪寺驿馆里的倭国人,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在长安城里见到勋贵,依旧是舔着脸,陪着笑。”
李复闻言,挑了挑眉,随即嗤笑一声:“倒是能忍。”
原以为再怎么着,也会有点动静,至少会哭诉一番。
没想到竟然如此安静。
不过,也恐怕也是因为鸿胪寺卿对他们没有什么好态度,毕竟他们此举,给鸿胪寺惹了麻烦。
因为自己的身份,李二陛下也不会向着外人。
鸿胪寺不想做风箱里的老鼠。
所以说,受宫中一头气就够了。
转身回到鸿胪寺就把气撒在倭国人身上。
“不过,这帮人聪明啊。”李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知道在大唐的地盘上,他们翻不起什么浪花。”
“所以到处笑脸相迎,大唐礼仪之邦,伸手不打笑脸人。”
“既然怀揣着目的,当然不敢闹翻脸。”
老赵点头附和:“郎君说的是。经过这次教训,想必他们往后会老实很多。”
“老实?”李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狗改不了吃屎。他们现在隐忍,不过是实力不济,不得不低头罢了。一旦让他们找到机会,或者自以为有了底气,獠牙还是会露出来的。”
他太了解这种欺软怕硬、畏威而不怀德的秉性了。一时的沉默,不代表永久的臣服。
“不过……”李复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他们既然选择装孙子,那咱们就当他们是真的孙子吧,现在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
李复这般说着,心里在琢磨着,要不要给苏定方写封信,问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这边给解决。
尤其是,钱的问题。
别的问题,说了也不一定能帮得上。
“是,老奴明白。”老赵应道,“咱们庄子上的护卫,会一直盯着他们的。”
“嗯。”李复满意地点点头,“马上就要过年了,庄子里上下都热闹起来,该采买的采买,该准备的准备,让大家都过个好年。”
“对了,等明年,狸奴就要启蒙了。”
“老赵,你家小狗儿跟狸奴也就差几个月吧?”
“回郎君,差了四个月。”老赵拱手。
“让你家狗儿也一起吧,跟狸奴一起做个伴儿。”李复笑道:“启蒙的老师,我跟夫人已经商量好了,选了颜家的颜相时,到时候让他到庄子上的书院去。”
“陛下已经同意了。”
老赵听李复说完这番话,当场就给李复跪下了。
“老奴,拜谢郎君!”
李复人都傻了,连忙起身到老赵跟前,伸手搀扶他。
“老赵,你这是做什么?”
“外道了嗷。”
“你这,咱都多少年的感情了,你跟我来这套?!”
老赵被李复搀扶着起身,眼眶却已经红了,声音带着哽咽:“郎君,我……我这是……这是高兴的啊!”
他抹了把眼角:“小狗儿那孩子,能跟着小郎君一起启蒙,还是颜相时那样的名士教导,这是天大的福分!”
“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郎君的大恩了!”
“什么恩不恩的!”李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赵,咱们是一家人,如果说真要有恩,那也是你有恩于这个家!”
“当年你也是年轻的俊后生,因为这个家,一直耽搁着自己。”
“当年要是没有你操劳着一家子,这一家,哪儿来的现在?”
“所以,不要说这些话。”李复说道:“你就是老赵,不是什么老奴。”
“往后让狗儿多来宅子里,俩孩子能玩到一块去,相互有个伴,这是好事。”
老赵心中暖流涌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哎!我……我听郎君的!”
李复笑了笑。
“这才对嘛。”
“怎么还越老越矫情了呢。”
“回去跟你夫人也说一声,让孩子提前准备准备,开春可就正式进学了。”
“是,是。”老赵咧着嘴连连应声,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李复看着老赵欢喜的背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整个庄子上变得银装素裹。
李复裹着厚实的披风在书院里溜达。
好歹是副院长,得偶尔过来看看。踩着咯吱作响的新雪,慢悠悠地踱步。
“副院长。”一位年轻医学生认出李复,连忙行礼。
“嗯,天气寒冷,注意保暖,也小心炭火。”李复叮嘱了一句,“这些药材典籍整理得如何了?”
“回副院长,正在按孙师留下的方略进行,已整理了大半。”
李复满意地点点头。
冬日里,陆德明和颜思鲁不怎么出门,一直待在暖烘烘的书房里,出门则是乘轿。
来到书房这边,李复跟着书童进了书房里。
“老陆,老颜,忙着呢。”
李复咧嘴笑着,进了屋子,脱下厚重的披风,随手递给了书童,而后走到炭盆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德明抬起头来,眯着眼仔细看着李复。
“听着是你的动静,不过我啊,这把岁数了,眼神不好咯。”陆德明笑着说道,声音里尽是沧桑。
陆德明说这话虽然是调笑,但是李复没由来心里却是一酸。
嘴角扯了个难看的笑容。
“能看清楚书本上的字,就不算眼神不好。”李复回应着:“也不要总是埋首书案啊,多去医学院那里走走,你看看孙道长,人家那体格。”
“跟着好好学学,都说活到老学到老,你也不能总是盯着你手里的这一门学问啊。”
李复压下心里的酸楚,故作轻松说着。
陆德明摆了摆手。
“哎呀,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啊。”
时间........
生怕不够用啊。
自到了这个书院之后,陆德明才有了这样的感觉。
因为突然发现,好像自己还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他指了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稿,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埋首疾书的颜思鲁,无奈地笑了笑。
“瞧瞧,老颜跟我一样啊。”
颜思鲁也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接口道:“是啊,陆兄与我,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毕生所学,尽可能完整地留存下来,编纂成册,也好为后来者铺一铺路。这时间,是真不够用啊。”
“我们两个老头子,看着书院里的这些娃娃,总想着,在他们读书的路上,多帮一些。”
“授课只是一时,能够留下一套让所有学子都受益的东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