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
一支萧索的队伍,在晨雾中缓缓离开了江户城。
队伍中间,是一顶四面漏风的破旧轿子。
轿帘随着冷风无力的飘动,偶尔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那个竭力挺直腰杆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一身锈迹斑斑的破烂铠甲,头盔歪斜,正是要去前线“御驾亲征”的朝仁天皇。
朝仁一夜未眠。
亢奋的情绪和那身散发着霉味的不合身铠甲,让他备受折磨。
铠甲的边缘不断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肉体的痛苦丝毫未能影响他的精神。
他脑子里全都是自己抵达前线,于万军之前振臂一呼,无数将士山呼万岁,景从如云的壮观场面。
他甚至连嘉奖三军的台词都想好了几十套。
什么“卿等皆朕之股肱”,什么“此战过后,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早已烂熟于心。
仪仗队依旧是那十几个黄皮寡瘦的侍卫和几名同样面带菜色的宫内厅官员。
没办法,朝仁能凑出来的班底,也就这点人了。
不过这一次,队伍里还多了一个连队的“倭民解”士兵,是从整个江户城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精锐”。由一名叫田中健司的少校率领,负责随行护送。
这支队伍的目标,是位于越中地区的战场。
那里距离江户足有两百余里,按照这支寒酸队伍的行进速度,至少需要走上十天半个月。
“田中少校。”
轿子里的朝仁,实在忍受不了这龟爬般的速度,他掀开轿帘,对着骑马跟在旁边的田中健司发号施令。
“传朕旨意,全军加速前进。”
“前线的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朕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到他们身边。”
田中健司勒住马,转过头。
“陛下。”
“道路崎岖,队伍中多是步行。若是强行加速,恐未到前线,将士们便已体力不支。”
他的话语很客气,但意思也很明确。
不行。
朝仁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朕意已决!”
朝仁加重了语气。
“耽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吗?”
田中健司依旧语气平淡。
“卑职只奉大明驻倭司令部徐脘力司令的军令行事。”
“徐司令的命令是,务必确保陛下的绝对安全。”
“至于军机……卑职认为,陛下的安危,才是最大的军机。”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又给足了朝仁面子。
朝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能说自己的安全不重要吧?
他只能愤愤的放下轿帘,生起了闷气。
可恶的丘八!
等朕真正君临天下,第一个就办了你!
轿子外,田中健司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队伍继续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前行。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队伍前方出现了一片密林。
官道从林中穿过,显得有些阴森。
“停!”
田中健司突然抬起右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了下来。
他身后的“倭民解”士兵们也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枪口对准了林中的阴影,摆出了战斗队形。
只有朝仁那十几个侍卫,还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
轿子里的朝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探出头来。
田中健司没有回答他,只是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密林深处。
片刻之后,一名负责侦查的斥候从林中闪身而出,单膝跪地。
“报告长官,前方三里处,官道被毁,似有伏兵。”
“哦?”
田中健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是幕府残党,还是大名叛军?”
“不清楚,但看痕迹,人数应该不少于两百。”
田中健司点了点头。
他调转马头,来到轿子前。
“陛下。”
“前方道路被毁,恐有叛军设伏。”
“为了陛下的安全,我们必须改道。”
一听到“叛军”、“设伏”这几个字,朝仁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那点御驾亲征的豪情壮志,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冲得一干二净。
“改道!快!快改道!”他声音发颤,尖叫着喊道。
“是,是。”
田中健司敷衍的应着。
他挥了挥手。
“全军转向,走北边的小路。”
队伍立刻改变方向,拐进了一条狭窄崎岖的山路。
这条路显然很久没人走过了,杂草丛生,乱石遍地。
那顶破轿子在这样的路上,颠簸得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朝仁在轿子里被晃得七荤八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身沉重的铠甲,更是在他身上不断冲撞,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撞散架。
他终于受不了了。
“停……停一下……”
他有气无力的喊道。
队伍停了下来。
朝仁脸色惨白的从轿子里爬了出来,扶着轿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只有早上喝的那点清水。
“陛下,您没事吧?”一名宫内厅的官员连忙上前搀扶。
朝仁摆了摆手,虚弱得说不出话。
“陛下。”
田中健司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山路颠簸,轿子无法通行。”
“接下来,恐怕要委屈陛下亲自骑马了。”
他指了指身后一名士兵牵过来的一匹瘦马。
朝仁看着那匹和驴差不多大小的木曾马,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沉重得要命的铠甲,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苦。
可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在几名侍卫的帮助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爬上了马背。
那匹瘦马被他这身铁甲压得发出一声哀鸣,四条腿都在打颤。
“陛下,山路颠簸,请握好缰绳。”
田中健司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朝仁咬着牙,一手死死抓着缰绳,一手按着腰间的肋差刀柄。
这把刀是他最后的依仗,也是他天皇身份的象征。
队伍再次启程。
崎岖的山路对于骑马来说,同样是一种折磨。
马背上的朝仁,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出来了。
他只能死死的夹住马腹,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才勉强没有掉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一道身影正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那人一身黑衣,与山石融为一体。
正是锦衣卫倭国千户所千户,李宏远。
“大人,田中健司已经把人带进预定地点了。”一名斥候前来汇报。
“嗯。”
李宏远点了点头。
“传令下去,让扮演‘幕府叛逆’的兄弟们准备好。”
”让他们不用留手,除了田中健司身边的那几名士兵,其他的都是挑出来的不稳定分子,都处理掉。“
“是!”
斥候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李宏远拿出望远镜,再次看向那支在山路上艰难前行的队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马背上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御驾亲征?”
李宏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今天,就是你这位天皇陛下,为国尽忠的日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