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只有零星灯火在远处寂寞地闪烁。杜正贤家中,昏暗的灯光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仿佛映照着屋内众人支离破碎的心境。
武惠良那悲愤的控诉在空气中渐渐沉寂,只留下磁带空转的“沙沙”声和岳母压抑的啜泣。杜正贤深深陷在沙发里,头颅低垂,肩膀垮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但在这看似被彻底击垮的表象下,这位老父亲的心却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涌动着绝望中的算计。
古风铃是死是活,杜正贤压根不关心。那种人就算结局再凄惨,也是咎由自取。可杜丽丽是他的亲生骨肉,血脉相连。
纵使她千错万错,听到录音里女儿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时,杜正贤心如刀绞;想到她此刻可能正独自面对冰冷的审讯,他更是五脏俱焚。压倒一切的念头,是要让她活下去。
“能让她活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念头如同烙印烫在他的心上。什么脸面、声誉,在女儿的生命面前都轻如鸿毛。他甚至做好了搭上自己仕途的准备。
武惠良看着眼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的岳父,看着他眼中那份卑微的乞求,恍惚间明白了。明白了一贯强势的岳父为何姿态如此之低——不外乎是想为杜丽丽争取一线生机,不让她在年华正好时彻底凋零。
对于岳父刚才那略显拙劣的试探,情绪平复下来的武惠良也回过味来。那不是恶意,而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中慌不择路的无奈。他没有怪罪,因为他本性就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冷静下来后,他也无法完全推卸责任。自己平日忙于工作,有多少次忽略了妻子的情感需求?或许正是这种疏离,才给了古风铃可乘之机。这个认知像根细刺,扎在他心里。
人毕竟是感性的动物。多年感情不是一朝能抹去的。即使在那最不堪的时刻,杜丽丽也没有否认过爱,虽然那爱已扭曲变质。
武惠良沉默了很长时间。客厅里只有时钟滴答和压抑的抽泣。他的内心天人交战,理智与情感相互撕扯。
最终,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却平静:
“爸……”这个称呼带着艰难,“事情已经这样了。该怎么处理,有法律,有组织……不是哪一个人能完全左右的。”
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
“我会如实说明情况。但……仅限于必要的、已经发生的事实。”他避开岳父期盼的目光,“其他的……我不会主动去说什么,也不会去做任何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的推动。”
这番话虽不露骨,听在杜正贤耳中却如蒙大赦。这就够了!武惠良没有落井下石,这就是能为丽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杜正贤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庆幸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他猛地低下头,用布满老茧的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呜咽。这一次,不是表演,而是一个父亲在绝望中看到微光后,情绪的彻底决堤。
武惠良百感交集地站起身,默默离开了这个充满悲伤与微弱希望的家。夜风很凉,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他知道这个决定或许显得软弱,但他遵从了内心的选择。未来的路,对每个人都将漫长而艰难。
四个月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关于古风铃与杜丽丽案件的处理意见,在经过了严格的司法程序和省、地两级的慎重研究后,终于有了定论。
古风铃作为利用身份蛊惑他人、主动勾引并严重破坏他人家庭的主要责任者,行为恶劣,影响极坏,在公安机关从重从快的原则下,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他被削去了“诗人”的光环,锒铛入狱,他那些曾经被追捧的“超越”与“嬗变”的诗句,如今只成为人们唾弃其道德败坏的注脚。他所在的《山丹丹》编辑部也迅速与其划清界限,刊登了批判其行为的声明。
而对杜丽丽的处理,则显得更为复杂和审慎。一方面,她作为有夫之妇,与他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事实清楚,影响极坏,必须严肃处理。
但另一方面,考虑到其父杜正贤主动向组织深刻检讨,承认对女儿管教不严,并愿意承担所有责任,甚至主动递交了引咎辞职的申请。
虽未获批准,但最终因对子女的教育不善,被记大过处分,调离文化局重要岗位,安排至地区地方志办公室担任闲职。
更重要的是,受害者武惠良在组织调查时,表现出了一定的克制,他如实陈述了事实,但并未额外提出严厉的惩处要求,甚至在私下里,通过某种渠道,表达了一丝“希望给她一个改过自新机会”的意愿。
这意愿虽未明说,但其不落井下石的态度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缓冲。
最终,经研究决定,杜丽丽被开除公职,给出了判三缓四的刑罚,但免于牢狱之灾,交由单位和家庭严加管教。
这意味着她虽然失去了令人羡慕的工作,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污点,但至少保住了活着的权利,保全了自由之身。
这个结果传到杜正贤耳中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当他再次走出来时,头发几乎全白了,步履也更加蹒跚。
他用自己半生的仕途和政治生命,换回了女儿相对较轻的处罚,这其中有多少无奈、多少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很快办理了工作交接,去了那个清冷的地方志办公室,仿佛从黄原的政治生活圈子里悄然隐退。
武惠良在得知最终结果后,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他没有胜利的感觉,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没有推波助澜,保住了杜丽丽不受牢狱之灾,这或许是对过去感情的最后祭奠,也是他对自己内心良知的一个交代。
不久之后,或许是为了换个环境,或许是为了摆脱这片伤心地,他通过田福军的关系,被平调至省城某区团委工作,离开了黄原这个承载了他太多爱与痛的地方。
这场因欲望与背叛引发的风波,最终以古风铃的重判、杜丽丽的前程尽毁、杜正贤的仕途牺牲以及武惠良的远走他乡而告终。
它像一块投入时代洪流中的石头,激起过巨大的浪花和涟漪,但最终,浪花平息,涟漪散尽,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痕迹和当事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沉在各自人生的河床深处。生活,依旧以其固有的、有时近乎残酷的方式,继续向前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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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迎来了它最为热烈奔放的季节,从南到北,原本荒凉的山野仿佛一夜之间被染上了浓淡不一的绿意。河水溪流变得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在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芒。
千山万岭间绿意葱茏,野花星星点点地绽放。庄稼人赤着上身,投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
悠扬的信天游在沟壑梁峁间回荡,随着夏天的到来,大自然和人们的生活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黄原城也褪去了冬日的沉闷,焕发出勃勃生机。街道两旁的中国槐和法国梧桐撑开了浓密的绿荫;大大小小的街心花园里,各色鲜花争奇斗艳。
黄原河尚未到丰水期,河水清澈见底,连水中的蝌蚪和覆着青苔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
古塔山上的几座凉亭掩映在绿树丛中,远远望去,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大街小巷,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裙子,为城市增添了流动的色彩。没有了冬日取暖炉冒出的煤烟,天空显得格外明净,整座城市仿佛换了个模样。
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季节里,田福军忙得不可开交。随着工作分工的调整,他很快投入到新的工作部署中。
农业方面进展顺利,这两年,在姚旺林的协助下,推广了一套科学的种植方法,使全区的粮食产量有了显着提升。
这位从北京农业大学毕业后主动来到黄土高原工作的南方人,经过多年实践,总结出了一套适合当地条件的种植技术,引起了相关方面的重视。
由于普遍采用了这种新方法,加之近期出台的一些扶持措施,今年的粮食产量有望创下新高,预计比去年增长三成以上。
下一步,农村工作的重点是推动多种经营。要鼓励农民发展小商业、运输业、建筑业,开办砖瓦厂、小煤窑,从事各类手工编织。
同时要调整农业结构,在保证粮食生产的基础上,扩大经济作物种植,发展果树、林木和养殖业。去年,经过多方努力,全区的烤烟种植面积有了大幅增加...
相比之下,工业发展面临的挑战更多。要实现长远的发展目标,仅靠乡镇企业和农村多种经营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在重点产业上下功夫。
黄原历史上虽然是个相对落后的地区,但实际上蕴藏着丰富的发展潜力。这里有着石油、煤炭和广袤的森林资源。
田福军思考着,单是石油开采如果能达到一定规模,就能创造可观的效益。此外,现有的炼钢、纺织、水泥等企业的规模也需要进一步扩大,目前的产能还远远不够。
不过,设想归设想,实际困难也不小。主要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交通条件有待改善,二是专业人才相对缺乏。
外地人才不愿来,本地人才又容易流失...经过认真研究,田福军决定召开一个工作会议,邀请各县和相关部门负责人共同商讨对策,集思广益。
忙完了手头堆积如山的工作,田福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着夜色回到了地委家属院。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而更让他惊喜的是,客厅里传来了女儿田晓霞清脆的笑声,侄女田润叶也坐在一旁。
“爸!”
田晓霞见到父亲,立刻像只欢快的鸟儿般迎了上来。
田润叶也站起身,温婉地笑着打招呼:
“二爸,您回来了。”
田福军顿时觉得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脸上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哎呀,晓霞,润叶!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外套,目光慈爱地在两个晚辈身上流转。自从女儿去了省报工作,父女俩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每一次团聚都显得格外珍贵。
田晓霞挽住父亲的胳膊,解释道:
“我们也是临时决定的。我回来看看您和妈,顺便陪润叶姐去看看……丽丽姐。”她的话语在提到杜丽丽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也轻了些。“我们刚从她家出来。”
听到“杜丽丽”这个名字,田福军脸上欣喜的神色淡去了几分,转而浮现出一丝复杂的唏嘘与感慨。
他和杜正贤共事多年,都是从原西县走出来的,算得上是同根同源的老相识。杜家发生这样的变故,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在他看来,这场悲剧固然有杜丽丽自身行为失当的原因,但杜正贤夫妇平日里对女儿的疏于管教和纵容,恐怕也难辞其咎。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多谈。
为了转换气氛,田福军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带着几分神秘和喜悦对女儿说:
“晓霞,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前阵子你乔伯伯来市里检查工作,代表组织和我谈了话。”他口中的“乔伯伯”正是乔伯年,田晓霞作为省报记者,自然清楚这位领导的分量。
田福军顿了顿,看着女儿好奇的眼神,公布了答案:
“下个月,我就要被调到省城工作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就能在省城团聚了!”
“真的?!太好了,爸!”
田晓霞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光彩。这意味着她不用再忍受与父母分离的思念,周末可以经常回家,能更好地照顾逐渐年迈的父母。
妻子在厨房听到动静也探出头来,脸上洋溢着同样的喜悦。就连一向沉静的田润叶,也由衷地为二爸感到高兴,家里一时间充满了欢快温馨的气氛。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像一阵暖风,驱散了因杜家之事带来的些许阴霾,为这个夏夜增添了浓浓的团圆期盼。
田晓霞怀着如同黄土高原夏日晴空般明媚的心情回到了省城。连日来,她跟着师父叶晨外出采访,脚步轻快,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藏不住的喜悦光芒,连整理采访笔记时都会不自觉地哼起信天游的调子。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即将到来的家庭团聚的憧憬和期盼。
叶晨敏锐地察觉到了徒弟异于往常的欢快情绪。在一次采访归来的路上,看着田晓霞对着车窗外繁华街景微笑的侧脸,他状似随意地问起。
田晓霞立刻转过身,语气雀跃地分享了父亲即将调任省城的好消息,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师父,以后我爸妈都来省城,我就能经常回家啦!”
听着徒弟兴奋的叙述,看着她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叶晨的脸上也配合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点头表示祝贺。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怆,那感觉如同冰冷的暗流,瞬间淹没了心脏。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原本那个没有他介入的世界轨迹里,这份看似触手可及的幸福,是多么的脆弱和短暂。
田福军的这次工作调动,或许依然会发生,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其乐融融的家庭团聚,而是……而是这对父女命运残酷的转折点。
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和干预,按照既定的轨迹,眼前这个鲜活、热情、对生活充满无限热爱的姑娘,她的生命之火,恐怕很快就要在那场无情的洪水中黯然熄灭。
她与父亲田福军,不是团聚,而是永别。现在她所期盼的每一个“以后”,在原本的命运里,都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平行时空里,得知噩耗的田福军是如何的悲痛欲绝,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是如何瞬间崩塌。
而此刻,田晓霞越是开心,越是细致地描绘着对未来生活的规划,叶晨的心就越是被这种先知般的、沉重的认知所刺痛。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在众人欢庆黎明将至时,独自背负着曾经目睹过黑夜吞噬一切的记忆。
“真好,晓霞。”
叶晨压下心头的波澜,声音依旧平稳温和,甚至带着鼓励:
“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到时候,记得请师父去你家尝尝阿姨的手艺。”
他微笑着,将那份巨大的悲悯和守护的决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他既然已经改变了轨迹,就绝不会让那样的悲剧重演。田晓霞脸上此刻灿烂的笑容,就是他必须守护的、这个崭新未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