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晌午头的东北,能闷死人。林子像个大蒸笼,一丝风没有。树叶蔫头耷脑,挂着层油腻腻的绿光。
段鹏带着人,在林子里闷头猛蹽。汗跟小溪似的,顺着脑门、脖子、脊梁沟往下淌,把身上那件破褂子全溻透了,紧紧糊在身上,又沉又黏。
“操他姥姥的鬼天气!”
陈石头啐了口带泥的唾沫,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低声骂。他脸上被树枝刮了好几道血檩子,混着汗水和泥污,看着跟花脸猫似的。
没人吭声,都咬着牙,甩开两条腿在烂泥塘子和盘根错节的树根里挣命。肺叶子火辣辣的,吸进去的空气都烫喉咙。
每个人背上都像压了座山,除了自己的枪弹,还有分着背的爆破筒、手榴弹、急救包,死沉死沉。
段鹏跑在最前头,那张从叛徒身上抠出来的破地图早被汗浸透了,皱巴巴黏在手里。
他时不时抬头,眯着眼,在密不透风的枝叶缝隙里,寻找着参照物——歪脖子老柞树,被雷劈了一半的椴树,还有地图上标着的,那条快被荒草吞没的废弃猎人小道。
快!再快点!
老赵熬不住刑,把二道沟子营地卖了。鬼子野村中队加一个营的伪军,正从三道梁子和黑瞎子岭包饺子!去晚了,里面百十号抗联兄弟,全得被包了圆儿,剁成馅!
“头儿!前面!有动静!”紧跟在段鹏身后的乌恩其突然低吼一声,声音像绷紧的弓弦。他耳朵灵,是草原上追黄羊练出来的。
段鹏猛地刹住脚,手往下一压。后面十几条汉子瞬间矮身,像一群受惊的豹子,唰地隐进半人高的蒿草和灌木丛里,连喘气声都压得死死的。只有汗水滴在腐叶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啪嗒”声。
侧耳听。
风?没有风。
只有林子深处,一种沉闷的、压抑的声响,隐隐约约透过来。像是……很多人在咳嗽?又像是破风箱在拼命拉扯,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还有……一种极其尖锐、得意忘形的叫骂,用的是生硬的汉语,中间夹杂着叽里呱啦的日语:
“咳咳……里面的土耗子!别咳啦!再咳肺都出来啦!哈哈哈!皇军的烟……咳咳……香不香?出来!缴枪不杀!皇军大大滴……咳咳……优待!”
“八嘎!快点出来!死啦死啦滴!”
段鹏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二道沟子!到了!
他扒开眼前湿漉漉的蒿草叶子,顺着乌恩其指的方向,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往前看去。
前面是个向阳的土坡,坡下有个塌了半边的破窝棚,早就烂得不成样子。窝棚后面,紧贴着土坡根儿,有个不起眼的、用烂木头和石头片子半掩着的洞口。洞口不大,黑黢黢的,像大地咧开的一道伤口。
那就是地窖口!抗联的秘密营地!
洞口周围,乌泱泱围满了人!黄乎乎的鬼子屎黄军装,灰不拉几的伪军狗皮,少说百十号!刺刀明晃晃地对着洞口,枪口指着黑洞洞的窖口。
几个鬼子兵正捂着口鼻,把几个圆滚滚、冒着浓烈黄绿色烟雾的铁罐子,死命地往洞口旁边几个碗口粗的通风孔里塞!那烟雾又浓又重,带着一股子刺鼻的、让人喉咙发紧的恶臭,像腐烂的芥菜混着硫磺,直往人鼻子里钻!正是催泪毒气!
“咳咳咳……呕……”
地窖里面传出来的咳嗽声更猛烈了!像是无数只手在拼命撕扯着破烂的肺叶,带着血沫子的哽咽,痛苦绝望到了极点。还夹杂着孩子压抑不住的哭喊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干呕。
洞口外面,一个鬼子军官,戴着白手套,挎着王八盒子,正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指挥刀,嘴里叽里呱啦地嚎叫着。旁边的伪军翻译官扯着公鸭嗓,狐假虎威地跟着喊:“里面的听着!再不出来,熏也熏死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操他妈的狗汉奸!”陈石头眼珠子都红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手指头死死抠着怀里的冲锋枪扳机护圈,青筋暴起。
段鹏没说话,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飞快地扫过整个战场。
地形不利!太不利了!
鬼子伪军呈半圆形,把地窖口围得死死的,居高临下。后面还有两挺歪把子机枪,一左一右架在土坡上,枪口像毒蛇一样锁死了窖口前面的开阔地。谁要是从窖口往外冲,立马就得被打成筛子!
强攻?就他们这十几号人,不够鬼子塞牙缝的!
硬冲是找死!得想招!快!
段鹏的目光猛地钉在土坡侧面。那里是一片更茂密的榛柴棵子,一人多高,长得密不透风,紧挨着地窖后墙根儿。从鬼子伪军的位置看过去,是个死角!
“石头!乌恩其!”段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看见那片榛柴棵子没?带人摸过去!别管外面这些王八羔子!给我贴着地窖后墙根儿!快!”
“是!”两人一点头,毫不犹豫。
“其他人!”段鹏眼中凶光一闪,“手榴弹!烟雾弹!都给我准备好!听我口令!给我狠狠地砸!砸那些放毒气的狗日的!还有那两挺歪把子!把动静给我闹到最大!越大越好!把狗日的眼睛给我糊住!”
“明白!”剩下的人齐声低吼,眼中燃起拼命的光。
石头和乌恩其带着七八个身手最利索的特战队员,像一群贴着地皮游走的蜥蜴,借着茂密的蒿草和灌木丛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土坡侧面那片榛柴棵子摸去。
段鹏死死盯着他们,直到那几条身影完全消失在茂密的榛柴丛里。
他深吸一口气,那湿热腥臭的空气呛得他肺疼。他缓缓抬起右手,竖起了三根手指。
所有还趴在他身边的战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扣住了手榴弹的拉环,握紧了烟雾弹的保险销。
段鹏的眼神,像捕食前的鹰隼,牢牢锁定了土坡上那两挺最致命的歪把子机枪,还有那几个正撅着屁股往通风孔里塞毒气罐的鬼子兵。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干他娘的——!”
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林间压抑的寂静!
“嗖嗖嗖嗖——!”
十几颗黑乎乎的铁疙瘩,带着战士们憋屈到极致的怒火,划破闷热的空气,像冰雹一样,狠狠砸向鬼子伪军最密集的地方!尤其是那两挺歪把子和塞毒气的鬼子头顶!
几乎同时!
“嗤嗤嗤——!”
七八颗圆柱形的烟雾弹也被狠狠甩了出去!在空中就喷吐出浓密刺鼻的白色烟雾,如同瞬间腾起的几道白龙,翻滚着,迅速弥漫开来!
“纳尼?!”
“手榴弹——!”
“卧倒——!”
鬼子伪军瞬间炸了锅!惊叫声、怒骂声、恐惧的嚎叫声响成一片!他们根本没料到这闷罐子一样的林子里,会从屁股后面飞来这要命的玩意儿!
轰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如同平地惊雷,在鬼子伪军堆里接连炸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破碎的肢体、炸飞的钢盔、还有被冲击波掀起来的烂泥枯枝,四散飞溅!
“啊——!”
“我的腿——!”
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个塞毒气的鬼子当场被炸飞出去,毒气罐滚落在地,嗤嗤地冒着黄绿色的毒烟,反而把自己人熏得鬼哭狼嚎!
那两挺歪把子机枪也哑了火!机枪手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副射手被横飞的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
浓密的白烟混合着爆炸的黑烟、还有催泪毒气的黄绿烟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土坡!
能见度一下子降到了最低!鬼子伪军像没头的苍蝇,在浓烟里乱窜、咳嗽、哭爹喊娘!指挥官的嚎叫完全被淹没在爆炸和混乱的噪音里!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段鹏抄起冲锋枪,对着浓烟里晃动的人影就搂了火!其他战士也纷纷开火,子弹像泼水一样扫向混乱的敌群!不求杀伤多少,就是要制造更大的混乱!更大的恐慌!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炒豆般的枪声掩护下!
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烟雾边缘!
紧贴着地窖后墙根那片茂密的榛柴棵子里,石头和乌恩其动了!
“快!就这儿!”
石头指着地窖粗糙的土坯后墙一处地方,那里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一点,像是后来用湿泥糊上的,还没干透。他二话不说,从背上飞快地卸下一根沉重的爆破筒!乌恩其和其他战士立刻用身体死死挡住他,枪口警惕地指向浓烟弥漫的外围!
石头动作快如闪电!拔出爆破筒的保险销,将锥形装药的筒头,狠狠怼在那块潮湿的土坯墙缝里!用肩膀死死顶住!
“散开——!”石头一声嘶吼!
轰——!!!!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大地心脏被炸开的巨响!
地动山摇!
那看似厚实的地窖后墙,猛地向外鼓胀!然后像被巨人用拳头砸开的泥胚子一样,轰然炸裂!无数的土块、碎石、烂木头,混合着呛人的烟尘,如同火山喷发般喷射出来!
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窟窿,赫然出现在地窖后墙上!里面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血腥、汗臭、呕吐物和催泪毒气的污浊热浪,猛地从窟窿里喷涌而出!
“咳咳咳……呕……”
“谁?谁炸墙?!”
里面传来一片更加剧烈的咳嗽、呕吐和惊骇的叫声,人影晃动。
“里面的兄弟!别开枪!是友军!救国军!段鹏!”石头顶着劈头盖脸的烟尘土块,第一个就朝那黑黢黢、冒着热气的窟窿里钻,一边嘶声大吼!
“救国军?!”
“段鹏队长?!”
里面的人声明显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警惕。
石头刚钻进去半个身子,就被里面浓烈的毒烟和热浪呛得眼前发黑,眼泪鼻涕直流。他强忍着,一把扯下脸上早被汗水浸透的破布,胡乱抹了把脸,瞪大眼睛往里看。
地窖里光线昏暗,烟雾弥漫。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烟灰和呕吐的污物。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角落里,甚至躺着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不知是死是活。
“快!快出来!从这走!”石头挥舞着手臂,嘶声力竭地大吼。
人群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求生的本能!离窟窿最近的一个瘦高汉子,反应最快,他猛地推了一把身边还在咳嗽的同伴:“走!快走!”自己却转身,踉跄着冲向地窖深处更黑暗的地方,像是要去拖拽什么。
“参谋长!快!这边!”那瘦高汉子嘶哑地喊着。
一个靠坐在角落土堆上的身影动了动。那是个中年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被汗水和烟灰黏成一绺一绺,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管被血浸透了,凝成了黑紫色。他咳嗽得尤其厉害,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但他的眼神,却像暴风雨里不灭的残灯,死死盯着洞口方向。
他就是李青山!抗联的参谋长!
“快……快带乡亲们……走……”
李青山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
“参谋长!一起走!”瘦高汉子急得眼睛都红了,伸手去拽他。
就在这时!
窟窿口人影一闪!段鹏也顶着浓烟钻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重伤垂危的汉子,那眼神,他认得!是条硬骨头!
“快!架起来!走!”
段鹏对石头和乌恩其吼道。
乌恩其像头蛮牛,二话不说冲过去,一把将瘦高汉子拨开,弯腰就把李青山背在了背上!动作麻利得像背一捆柴火。
“走!都跟上!快!”段鹏挥舞着手臂,冲着还在发愣的人群嘶吼。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哭喊着,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散发着自由空气的窟窿口涌去!
外面,枪声和爆炸声还在激烈地响着,浓烟滚滚。石头带着几个特战队员守在窟窿口两侧,对着外面浓烟里隐约晃动的黄影子猛烈开火,掩护人群撤离。
乌恩其背着李青山,第一个冲出窟窿。外面新鲜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涌入肺里,让他精神一振。但他背上的李青山,却猛地挣扎起来!
“放……放我下来!”
李青山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了乌恩其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乌恩其一愣,脚步顿住。
段鹏紧跟着钻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李青山的眼睛在烟熏火燎中红得吓人,死死盯着段鹏,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吼道:“段队长!快……快走!别管俺!东西……东西在俺怀里!”
他一边吼,一边用那只颤抖的手,拼命撕扯着自己胸前那件破烂油腻的褂子!
嗤啦!
褂子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面同样肮脏的胸膛。
段鹏瞳孔猛地一缩!
李青山的胸膛上,靠近心脏的位置,用粗糙的针线,歪歪扭扭地缝着一个油布小包!油布被汗水、血水浸得发黑,鼓鼓囊囊的。
“地图……咳咳……鬼子……鬼子的化学厂……在……在哈尔滨东……东边……”
李青山咳得浑身抽搐,血沫喷溅,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抓住段鹏的胳膊,指甲深陷,“杨……杨司令的仇……靠……靠你们了……”
段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了!他猛地伸手,一把按住李青山胸前那个油布包!入手一片湿黏滚烫!
“走!”段鹏一声爆吼,眼中血丝密布,“乌恩其!背上他!撤!石头!掩护!撤!”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黑黢黢、还在冒着污浊热气的破窟窿。
里面,还有几个跑在最后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正互相搀扶着,踉跄地爬出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惊恐。
身后,土坡上的浓烟里,鬼子的叫骂和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段鹏攥紧了手里那个湿漉漉、带着李青山体温和血腥味的油布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哈尔滨……化学厂……
杨靖宇司令的仇……
他猛地转身,像头被激怒的豹子,一头扎进了闷热、血腥、杀机四伏的东北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