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门城楼,掌印大太监卢绶看了一天热闹,如今总算安静了。
万岁爷一生慈悲,执政四十有六年不曾廷杖一位科道官。自古至今,也没有几个这样的皇帝。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言官对万岁爷却没有一句好话。诋毁、暗讽、甚至故意触怒皇帝以博取直名,这样的沽名钓誉之辈比比皆是,令人不齿!
左遗直这个人,会不会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呢?
然而令卢绶百思不得其解的,皇帝知悉此事后并无阻拦之意,似乎是在有意放纵舆情发酵。
作为掌印大太监,皇帝的身边人,卢绶自然明了皇帝最近的种种举动意在打压削弱瀛王势力。
但如此发展下去,跳出来的人逐渐增多,则事态可能走向失控。到那时节,咱们这位瀛王殿下可就不仅仅是削权失势这般简单了。
是否采取措施控制事态发展呢?
想到太子爷,郑贵妃,方从哲等人,卢绶不禁暗自摇头。
神仙打架,看客还是躲远的好。
几位同僚簇拥左光斗返回都察院职房,桌上摆放着家里送来的食盒,热气腾腾的香茶也有同僚备好了。
一日未曾进食,又在外边日晒,左光斗又饥又累,在老仆伺候下吃了些点心,精神头这才稍有好转。
放下碗筷,左光斗垂头一声叹息。
“圣上避而不见,如之奈何?”
同僚刘有源为其斟茶,神情忧虑。
“遗直兄,你这般弹劾瀛王,是有实证在手了?”
左光斗微微颔首,“我去年巡案福建,所得甚多。”
闻言,几位同僚都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福州、泉州、漳州外海三市舶司繁华不逊苏杭,每日进出物资堆积如山,港口里海船渔船绵延数里,物阜民丰,百姓富足,好一个繁华大埠!”
“然而,福建百姓只知有瀛王不知有朝廷,只知有瀛州之法不知有朝廷之法。百姓旦有日子不如意,皆投奔瀛州,名曰下南洋。百姓旦有诉讼,皆至市舶司提告,那市舶司竟设有提刑断案衙门,名曰法院。而三府朝廷衙门倒是清闲,日子过的舒坦,非但拿着朝廷一份俸禄,还有市舶司,商税分成。”
“更令吾彻夜难眠的,福建士绅也大多奉瀛州之法,诸多人家弃科举,反送子弟去那瀛州求学。而那些有功名在身的人也大多对此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只因那市舶司也拿出一部分钱财资助府学县学。”
“各位,瀛王殿下提举市舶司,掌管福建广东商税,经营数年,根基深厚,已渐有尾大不掉之势。”
“而进出市舶司之所谓瀛州海巡海军,皆训练有素,铳炮精良,便商船海员也配备各类武器,观之皆虎狼之辈。我又听闻瀛州军俸禄优厚,军饷足额准时,沿海卫所军户投身瀛州军旅者数之不尽。也即是说,瀛州实有兵额绝非兵部备案那般简单,三倍?五倍?甚至十倍不止。”
“几位,我们都错了,咱们这位早慧的瀛王远走海外并非为了偷安,而是蓄势。若继续放任下去国本之争又起,我大明朝怎有安宁之日啊!”
左光斗一番高论,令几位同僚表情各异。
看着左光斗一脸决绝表情,刘有源不禁有些痛心疾首。
“即便如此,你也要与上官商议再做计较啊。如今你一人孤身奋战,恐难以成事。”
“我又不是愣头青,何尝不知其中厉害呢,然每与之商议皆左右推脱,语焉不详。近几日,右佥都御史徐大人卧病在家,左都御史孙大人外出公干,都在躲着我。”
“所以,所以你便孤身去端门跪请?”
“是,为国本稳定,为黎民安泰,我无怨无悔!”
左光斗话音刚落,一文吏小跑着进来,神色慌张。
“几位大人,出大事了!”
刘有源惊问,“何事?”
“几位大人快出去看看吧!瀛王府来了好些人,正跪在端门前哭呢。”
闻言,左光斗霍然起身,坦然大笑。
“好好好,我去看看,今日便舍去这一身臭皮囊,也要揭穿瀛王之野心图谋!”
“左大人!”那文吏言语中似有几分同情,又带着些许惋惜,“瀛王府的人说,瀛王殿下得知您弹劾他,便被气吐了血,悲愤交加,一时想不开,自尽以证清白。如今,瀛王伤重,瀛王府人炸了锅,阖府人聚在端门哭请鸣冤呢。依小的看,您还是避一避风头吧。”
“什么?”
文吏的话如同一记闷雷,将几名御史劈的里焦外嫩,呆立当场。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左光斗喃喃自语间,提起官袍便向外走。
此时天色大黑,本过了宵禁时间,御道上几无人踪,唯端门外几点灯笼忽明忽暗。
瀛王府几十口人便跪在端门前,哭声哀切,口喊冤枉。
角门开,卢绶阴沉着脸走出,来至谭国兴近前。
“你是哪个?”
“小的瀛王府书办谭国兴。”
“说话,若有一句虚言,咱家即刻砍了你!”
谭国兴眼圈红肿,声泪俱下。
“我家殿下说活的憋屈,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也免得受人欺负,辱没先祖。奴婢们本以为殿下说的是气话,谁想到殿下当真要抹脖子。”
“那血啊流了满地,得亏几名侍卫手疾眼快拦住,不然殿下......殿下当真要去见祖宗了啊。”
“卢公公,我家殿下堂堂亲王,圣上血脉,何其尊贵,怎容他人肆意污蔑,这不是逼着我家殿下去死么?但请卢公公开恩,奴婢要去圣上面前为殿下鸣冤!”
闻言,卢绶脑瓜子嗡嗡的,方才那个狗文官只是烦人,而这位却是要命,既要自己的命也要别人的命!
“瀛王殿下伤势如何?”
“血透衣衫,昏睡不醒,不过听医官说没有伤及要害,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殿下何在?”
“就在昭陵门前茅舍,殿下伤势过重,不宜移动。”
“谭国兴,你说的可属实?”
“千真万确,小的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王府腰牌拿给我看!”
其实看不看腰牌也不重要,王府家仆穿戴有别常人,灯笼器具等也打着瀛王府烙印。尤其眼前几个常伴瀛王左右之人,卢绶虽叫不出名字却也眼熟。
接过腰牌,卢绶转身便走,“你且等着!”
谭国兴对卢绶千恩万谢,转头又跪地哭起丧来。
有没有眼泪不重要,但声音要足够大,惹的城头宿卫、各官衙值夜人员聚拢看热闹。
话说这端门大概风水不好,历来多事。
自万历登基以来,已有十几人跑到端门前自杀,有撞墙的有抹脖子的还有吞刀片的。
死者有官员有平民,大多为了鸣冤叫屈,死给皇帝看。
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的儿子也来凑热闹,虽然没死但级别最高,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有在端门前展示,实属缺憾。
几名绿袍官渐走渐近,脚步也慢了下来。
湖广道御史刘有源听闻哭声不禁头皮发麻,拉住左光斗衣袖。
“遗直兄且住,那些王府家丁历来跋扈,目中无人,咱们还是不要靠近了吧?”
“仲开,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惧哉!此事我一人所为,与你无关,你走吧。倘我有事,能为我收殓尸体安葬家乡,便不枉你我相交一场了。”
“遗直!你这又何苦呢?”
“死,有何惧,吾只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啊!”
闻言,刘有源大为感动,双手抱拳,深躬以礼。
“遗直兄乃我辈楷模,余虽惧死,却也舍得这一身臭肉。走,你我同去,且看瀛王府的奴才能奈我何!”
左光斗止住刘有源,一声叹息。
“不可意气用事,瀛王殿下以死相逼,这一局我输了,引颈就戮,唯死而已。此事与你无关,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后事。”
“仲开,我今日一言你要记住,瀛王绝非屈居人下之辈,他日天变则国必生乱。”
刘有源没有再多言语,抱拳躬身。
“遗直,保重!”
“保重!”
左光斗的临近,令瀛王府上下产生小小骚动,无论男女皆怒目而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谭国兴见这人坦荡模样不由怒火中烧,一口浓痰吐过去。
“奸佞小人,离间宗亲,祸乱国政,你不得好死!”
左光斗一脸淡然,掀起袍服,与谭国兴并排跪立。
“我乃朝廷命官,忠奸自有圣上明辨,还轮不到你一家奴指责。人在做天在看,我所说是否属实,瀛王殿下心中清楚。多说无益,圣上面前说话!”
昏昏沉沉,朱常瀛睁开双眼。
尼玛,这一刀下手过重,以至于大脑有点缺氧,身子也有些发冷。
“殿下,您醒了?”
见两个大脑袋凑过来,朱常瀛被吓了一跳。
“两位不是回京了么,这怎么又来了?”
方从哲一脸愁容,“殿下何故轻生?您若有事,臣等百死莫赎,只能以死谢罪了。”
脖子上包着厚厚纱布,又热又痒又影响发声,这令朱老七十分的不舒服,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人看。
“活的憋屈,想死也就去死了。”
......方从哲、黄嘉善二人一时无言,闷头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你们不相信?”朱常瀛目视姚定邦,“把这破纱布给我解开,孤再死一次给两位看。”
“不必!不必!”方从哲急忙开口,“殿下天皇贵重,金尊玉贵,切不可拿性命儿戏。”
其实,老头很想说你特么能不能换个时间去死,这个时候不是要拉一堆人陪葬么?
怎么说呢,这就是个疯子!
“金贵个屁,是个人都能在孤头上屙屎。我死一了百了,你们也一身轻松,不必为了我而煞费苦心。两全其美,多好的事?”
闻言,方从哲满脸苦涩,只觉身心疲惫不堪。
“见殿下没有性命之忧,老臣也就放心了,这就回京请罪,等候圣上发落。”
“这也是孤的错,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去死,也就不会牵连二位了。嗯,我看这样吧,孤马上写一封书信入宫,申明绝非因几位相逼而轻生?”
“臣等绝无此意,殿下一定要臣等以死谢罪么?”
“没有么?”朱常瀛目光冰冷,语带嘲讽,“到底是谁在逼迫谁呢?前番你上书说要海外封王,然而海外无主之地甚多,为何偏要选我瀛州领地?为朝廷大局,孤也忍了。”
“然而你们得寸进尺,又在动津门的主意,你们不会忘记那是父皇亲赐我的封地吧?屁大点的地方你们也不放过,假以时日,是不是也要动瀛州本岛的念头?”
“就在今日你我谈话间,又有人在京城告我谋反,步步紧逼,不给我活路!孤本是佛,奈何非要逼我做怒目金刚,你们要斗,我就陪着你们!”
方从哲与黄嘉善面面相觑,神情哑然。
“谋反?这又从何说起?”
“有个叫左光斗的鸟人告我谋反,你们不知道么?”
“不知,这是几时的事?”
“就在今天,难道京中无人报你?”
见方从哲摇头,朱常瀛顿感无语。
“孤就是被这厮气的吐血轻生的,你把他叫来,我要同他一起去死。人间的官稀里糊涂,那就去地府判官面前明辨是非!”
方从哲同样无语。
“殿下,不可轻言生死啊。老臣今早出城,至今未归,确实不知京中事。待回京详查之后,一定给殿下一个交代,还请殿下保重贵体,老臣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怎么交代,他污蔑孤造反,孤也不要别的,将他全家性命交给我,否则此事没完!”
“唉!”方从哲叹了口气,起身道,“殿下,天色已晚,臣无处可去,叨扰了。”
“定邦,让出两顶帐篷给方首辅同黄尚书,再弄些饭菜来。”
“多谢殿下。”
朱常瀛示意家丁喂自己几口茶水润喉,又给两个老的上茶。
“方先生的《宗藩移民疏》孤看过了,对朝廷好对宗室也好,只是对我不好。方先生,你我有仇?”
“没有,臣等一心为公,绝无私心。殿下,老臣并不认为此策于殿下有损。”
“哦?那孤还要谢谢你喽?”
“不敢。”方从哲凝眉沉思片刻,“臣斗胆,问殿下是否有争储之意?”
“你说呢,自然没有。”
“然而如今殿下实力远胜开国塞王,纵然无意,朝廷也无法安心啊。”
“那是你们心眼小疑心重没有肚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殿下这样说,老臣无言以对。”
紫禁城启祥宫。
谭国兴匍匐在地,低声哽咽。
龙椅上,万历皇帝脸色阴沉如水。
“老七,他……他糊涂啊!”
大半夜的,万历皇帝于睡梦中被叫醒,朱老七自戕的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将老皇帝劈的晕头转向,里焦外嫩。
这孩子是个犟种,小时候如此,长大了更是。
不愿意还可以商量嘛,你寻死干嘛?
现在好了,是谁逼的这么大个的亲王寻短见?
烛光摇曳,万历皇帝隐匿在忽明忽暗中,谭国兴试图用眼角余光看清眼前帝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老七,他还说了些什么?”
“回皇爷,奴婢不敢说!”
“说!”
“殿下说,欺人太甚!”
闻言,万历皇帝震怒,“他说谁欺人太甚?”
“左光斗!方从哲!还有那些上书弹劾殿下的人!殿下骂他们是非不分,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他们啊,这又怎么说?”
“殿下没说,但奴婢也觉着殿下委屈。”
“那你说说怎么委屈了?”
“殿下自就藩以来,不曾拿过一分俸禄。市舶司每年岁入,中枢与地方各有所得,只中枢每年就有几十万两入账。这些年水旱天灾,殿下哪一次没有配合朝廷赈灾?为那些官员省却了多少麻烦?如今看瀛州经营的好了,便有人眼馋下黑手,意图坐享其成,令人心寒。”
“我家殿下一心为皇爷分忧,为朝廷办事,为百姓纾困,却换来无数猜忌诋毁,委屈,这也太委屈了。”
“奴婢来时,殿下躺在塌上还说来着,他好后悔,就该做个废物点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拿俸禄混吃等死……”
“够啦!说的什么混账话!”
万历皇帝坐不住了,一声呵斥打断谭国兴。
“卢绶,你去将那小子给我弄回来,别在祖宗面前丢人现眼!”
闻言,卢绶急忙上前,“奴婢领旨!”
“还有那个左光斗,给我抓起来,抓起来,丢进诏狱!”
“谁给他的胆子妄议宗亲,诋毁皇家,给我查,一查到底!”
“方从哲呢,你去问问他在干什么?朕命他筹备辽东战事,那杨镐却怎的还在京师?”
皇帝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响彻大殿,宣告这一日的闹剧终于有了结果。
走出启祥宫,谭国兴衣衫浸透,满身汗水。巍峨紫禁城中的那把龙椅,给了他太大压力。
卢绶与之同行,身后两队气势汹汹锦衣卫士紧紧跟随。
赶至端门,推开角门,左光斗仍旧在那跪着,腰身挺直,面带无畏。
“拿下!”
“我自己走!”
“放开他,让他自己走!”
左光斗被带走,卢绶转头看向谭国兴。“瀛王府的人也回吧,堵在端门哭闹成何体统!”
“您老说的是,咱们这就回府。”
“嗯嗯,记着明早在此等我,咱们一起迎接瀛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