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光斗?朱常瀛只闻其名未见其面。
这个人的名声在后世也不需要多说,正面典型,万世师表的那种。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要置朱老七于死地。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强国富民,盛世太平,大抵应该是这种人的奋斗目标吧?朱常瀛就纳闷了,这特么同自己正在做的也不冲突啊,何至于此?
志不同道不合,朱常瀛的道在左光斗这等人看来就是歪门邪道,将至家国百姓于万劫不复。
或许,他对瀛州还不了解,需要亲身体验一下才能改变想法?那些被流放瀛州的图书管理员们,还是有不少回头是岸,大彻大悟的。
好吧,如今这厮正在端门跪请,要皇帝废了废了他朱老七,悔悟个屁!
不会只有他一个人,那些没有站出来躲在暗处要对付他朱常瀛的人更多吧?
怎么办?
这个时候做缩头乌龟是不可能了,身在京城,舆论如刀,压力滚滚而来。
按照朝廷默认流程,有人弹劾,则被弹劾人要上书自辩。否则就有心虚之嫌,群起而攻,口诛笔伐,没完没了。
许多人就是这么被赶下台,或者被治罪的。
这就是党争,身在局中,谁也躲不过,不知不觉就入了坑。
几位身边人神色紧张,把目光投向朱常瀛。
那左光斗能力不知如何,但文采绝对一流,跪在端门前捧着奏本翻来覆去宣读,看热闹的达官贵人里三层外三层,消息遍传京城。
王府家丁闻讯,跑过去看,把那奏本一五一十记录下来。
朱常瀛仔细品读,颇有些意犹未尽。
“拥兵自重,沽名钓誉,昔日汉王之乱犹在眼前……这是把咱比为当年的汉王了,为何不是成祖呢?我看这人眼神不是很好。”
谭国兴却不似朱老七这般稳如老狗。
“殿下,火烧眉毛了,咱不能坐以待毙啊。”
朱常瀛默不作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靠近炭火炙烤,直至刀身变色。
“国兴,叫医官过来。”
“医官?殿下哪里不适么?臣马上去京城请名医。”
“不需要,只叫随行医官过来就是了。”
谭国兴虽然不解,但还是吩咐人去请随行医官。
朱常瀛看向谭国兴,姚定邦二人。
“坐不住了?要反击?”
谭国兴急切道,“若是由着他们这般构陷下去,宫中还有太子,郑氏煽风点火,万一圣上对殿下萌生不满,或者产生疑虑,后果不堪设想,臣怎能不急呢。”
“但人家也没有构陷,说的都是事实啊。”
朱老七如此坦诚,谭国兴一时愣住,旋即一脸委屈。
“殿下此时还有心思玩笑。”
“好,你说要反击,那如何反击,同其当面对质么?或者,派人弄死他?”
“殿下何不上书自辩,这厮构陷殿下,妄议天家,陛下历来最厌恶臣子干涉宫中事务,料来容不下这人。”
“你说的无错,父皇确实讨厌此等人,但左光斗既然站了出来,就代表心存死志,他这是死谏。无论父皇如何处置于他,我亦难逃波及。比如说让出津门自证清白,或者交还市舶司,或者裁撤海巡?无论如何也是一个输。”
闻言,谭国兴沉默了。
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没资格在大明体系内为官,但瀛州小朝廷也从来不缺乏狗斗,拉帮结派,争权夺利,或许形式不同但本质没有区别。
斗而不破,是常态。
然而左光斗的做法显然突破了常态,提着自家脑袋上阵。无论结果如何,这厮也不会有好下场,最起码在万历这一朝,他完蛋了,不死也没有出头的机会。
他以自毁来打击朱常瀛,确实难缠。
朱常瀛轻轻抚摸手中匕首,炙热消退,只残留些许余温。
“国兴,你去房中将棋盘拿来,咱们下一盘。”
“定邦,茶壶空了,你去打些水来。”
二人点头去了。
见二人转身,朱常瀛双目圆睁,紧咬牙关,右手横握匕首,缓缓靠近咽喉,
那匕首沿着脖颈自左至右滑过,一条殷红闪现,血水滴滴答答顺着肌肤纹理滚落。
疼,钻心的疼。
怕,真怕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切断喉管一命呜呼,真怕割断动脉血水流尽,成为干尸。
虽如此,朱常瀛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利落。
割破血肉,却完美的避过了血管要害。
强烈的痛感令他嘴唇颤抖,额头浸满汗珠,事后的恐惧令他身躯微微颤抖,以至于一向挺拔的身姿也略微佝偻下去。
啪的一声,棋盘掉落,棋子散落一地。
“殿下!殿下!”
谭国兴的魂都不知飞去了哪里,呆楞片刻,跌跌撞撞几步赶到朱常瀛近前,伸手去夺匕首。
“慌甚,孤还没死,皮外伤罢了。”
不管如何,匕首还是被谭国兴一把抢走,丢在一旁。
正这个时候,姚定邦也提着水壶走了过来。
见状,水壶也不要了,抢步栖身死死按住朱常瀛双手,眼眸闪现泪花。
“殿下!殿下!您这是作甚,作甚啊!”
“朝廷的事咱不管了,辽东咱也不管了,咱回瀛州!”
“瀛州不给咱,咱就去新大陆啊,您这又何苦。”
“蠢!”朱常瀛咧嘴冷笑,“他们不是要我死么,那孤就死给他们看,用这一刀换那些魑魅魍魉闭嘴,值了!”
“医官呢,死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来!”
谭国兴急的欲仙欲死,却又不敢松手,生怕朱老七继续做傻事,大抵没有听清楚朱老七在说什么。
哭唧唧的姚定邦却听的真切,头脑风波片刻随即止住哭声,眼珠子瞪圆,难以置信。
“殿下,您......您是故意的?”
“自然,你当我疯了不成?”
“为何啊?”
“没明白?那就仔细去想!”
二人哪里有时间思考,仔细观察伤口,见伤口虽然流血却未伤及根本,脸色这才稍稍转好。
谭国兴试图撕扯自己的衣袖为朱老七包扎,却被朱常瀛喝止。
“你干嘛?现在包扎,我的血岂不是白流了么?”
这时的谭国兴也反应过来,“殿下以自残来证清白?”
朱常瀛艰难的点点头。
“要反客为主,唯有如此。既然明白了,你当知道如何去做。”
“我?我该怎么做?”谭国兴低头沉思,随即面色纠结,“殿下被人污蔑,受了委屈,不堪忍受而自戕,我......我去宫门哭告?”
“嗯,你知道就好。”朱老七痛的蛋疼,催促道,“医官呢,怎么还不来?”
“臣这就去催!”
“有定邦在呢,我这里不需要你管。你去报丧,就跪在左光斗身侧,哭给他看!哭给所有人看!”
“是,是,臣这就去!”
朱常瀛嘱咐道,“这是战争,没有硝烟的战争,你死我活,瀛州的未来,甚至整个大明的未来都握在你我手中!这出戏要唱好,别弄砸了!”
“是,臣明白,臣知道应该怎么做!”
“好,去吧!”
说完,朱常瀛缓缓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血流的不多,痛感也可以忍受,但脑袋有些晕晕乎乎,胸闷欲呕,这特么是真病了。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做大事而惜身,那就什么也做不成!
姚定邦跪在朱常瀛身侧,拳头紧握,默不作声。
他腰间有刀怀中有枪,但此时此地却无处施展,满腔愤懑。
天寿山去往京城官道上,四辆马车鱼贯而行,锦衣卫士开道,随从前呼后拥。
车是新式马车,其中一辆尤为宽大,富丽堂皇,雍容气派。这辆马车乃津门特制贡品,皇帝御赐时任首辅方从哲的。
即便车厢宽大,但四人同坐也稍显拥挤。
兵部尚书黄嘉善一脸愁容,“方兄,殿下气势凌人,我等想要争辩几句也没有机会,此事难办了。”
“难办也要办!”一向优柔寡断的大明首辅态度异常决绝,“宗藩不能掌军,这是常制,百年未有。一旦破例,我等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户部尚书李汝华点头附和,“是啊,这样的奏本呈给陛下,那些喉舌又要闹了,谁扛得住?口水也能将我等淹死!”
“那怎的办?”杨镐急切道,“辽东本就欠饷,军需又迟迟不能发运,我去如何能服众?而陛下又催促甚急!”
“京甫,你不要急!”方从哲说道,“我等前来寻瀛王商议,本是劝瀛王殿下顾念大局,以国事为重。若殿下首肯,大家面上都好看。如今看,是我等天真了。此时此刻也别无它法,唯有上书陛下圣裁。只要能得偿所愿,便得罪瀛王殿下,我亦无怨无悔。几位,你们的意思呢?”
李汝华淡淡道,“我早说如此了,偏你非要来自找责骂。”
“是啊,来与不来,瀛王殿下早已视我等如仇寇。”黄嘉善自嘲道,“有那份《宗藩移民策》在,我们又怎可能在殿下面前讨到好处。不知你们感受到没有,瀛王殿下有杀气啊。”
对此,方从哲不以为意,甚至略感慷慨悲壮。
“为了中兴大明,便是粉身碎骨,老夫也甘之如饴!”
几人正聊的兴起,队伍忽然大乱,数匹高头大马竟然从队伍后头直接冲撞,马上人手中皮鞭挥舞,呼喝叫骂。
首辅仪仗,这特么也有人敢闯?
几位老倌正在疑惑间,一锦衣卫士掀开车帘,神色慌张。
“几位老大人,是瀛王殿下的人!”
“嚣张!跋扈!”户部尚书李汝华面泛怒容,“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便如此目空一切,肆无忌惮,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啊!”
黄嘉善亦是大为惊愕,但转瞬却含笑抚须,似是吃了槟榔顺气丸。
“天意啊,天意如此,让他们闯,最好将咱们的车也拆了!”
说话间,后队已然大乱,原本紧凑的队伍被马队冲击的七零八落,人喊马嘶,哭爹喊娘的不成样子。
马车停下,几位老倌鱼贯下车,并排站在官道正中,抚平官袍绶带,昂首挺胸,一副慷慨就义模样。
他们故作淡然,却吓坏了护卫兵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几人围将起来。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首辅仪仗也敢冲撞?”
带队锦衣百户惊怒,手握刀柄对着打马赶来的谭国兴怒吼。
谭国兴马鞭点指那百户。
“我乃瀛王府人,让开道路,莫要阻我赶路,耽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什么事也不能冲撞首辅大人仪仗!”
“好好好!一会有你好瞧!”
谭国兴打马前行几步,对着几位老倌摇摇拱手。
“几位老大人,我家殿下性命危在旦夕,我正赶去京城请医,烦请几位让开道路,给我家殿下一条活路!”
说着,谭国兴跳下战马,扑通一声跪下就给几位老倌磕头,脑袋触底,邦邦作响。
“什么?你说什么?”
方从哲惊呼,不只他呆若木鸡,在场所有人都似中了定身咒。
“你方才说瀛王殿下怎的了?”
“殿下他.....殿下他挥刀自尽了!”
“啊!”
方从哲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摔倒。
“得亏护卫发现及时,拼命阻拦,人虽保下了,但伤势颇重。我急着去请医,冒犯几位老大人,见谅!”
“殿下他还活着?”
“是!”
“为何啊,这是为何啊,殿下为何要自寻短见?”
“我也不知,几位老大人走后,我家殿下便神不守舍,浑浑噩噩的。我倒要问问几位老大人,到底对我家殿下做了什么?”
“你你,你胡说!”
方从哲眼前再次一黑,只觉天雷滚滚,瘫软在地。
何止他一人瞠目结舌,在场人无不震惊,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大恐惧!
天大的屎盆子扣下来,谁也接不住啊。
谭国兴哪里管他们,起身上马,抽出腰刀前指。
“敢阻我者,杀!”
此时此刻,再没有无谓争执,队伍自动让开道路,谭国兴催马扬长而去。
滚滚烟尘中,方从哲踉跄爬起,急的跳脚。
“快,快,马车掉头,去皇陵!”
兵部尚书黄嘉善:“不可能啊,方才殿下一切如常,怎就突然要自戕呢?”
户部尚书李汝华:“天爷啊,这是要我等三族陪葬么?我就说不来,你们偏要来。黄泥掉裤裆,怎洗的干净?”
方从哲:“说这些有甚用,且去看看瀛王殿下伤情再做计较。”
马车掉头,几个老倌被人扶着上车,杨镐却一把拽住方从哲衣袖。
“方相,那京城呢?我等要有所准备啊,不然王府家丁红口白牙乱说一通,我等麻烦就大了。”
“是,是,京甫你说的极有道理。”方从哲将目光移向李汝华,“茂夫,你速速回京求见陛下,莫令圣上被人蒙蔽。”
“好!”李汝华又叫过杨镐,“京甫随我一起回京,瀛王殿下此举蹊跷,我恐一人应付不来。”
夕阳余晖下的端门拉出长长的身影,跪在门前的绿袍官员被两名同僚扶起,身形虚浮却面容坚毅,引得御道两侧尽是赞许欣赏目光。
文人风骨,大明脊梁,吾辈之楷模!
这一刻,历史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