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死亡以前,罗彬瀚一直在心里把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这一整片他所能行走和观察的环境笼统地称之为“世界”。这是种过于粗糙的说法,但他却没有把它直接换成是“戈壁”、“大陆”甚至是“异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不到天上的情况,因此不能凭着三个红月亮或悬浮的飞行建筑认定自己已经到了某颗异星球。他很可能已经在连无远人都找不到的某个绝境,也可能还在他自己老家的某个无人区(概率极低但暂不排除),他甚至可能还在牵引井里,这是井口溢出前最后给他的一场梦。
什么答案都是有可能的。但对于什么答案最有可能,他保有一点自己的看法。在大约八个小时的探索中,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思索与观察,把他在学生时代里听进去的那点地理和生物知识从脑袋深处一点一滴地挤出来。
简而言之,他猜测自己是在一颗陌生的星球上。是一个巨大的表面覆盖着土壤和岩石的球体,因为他能够看到地平线,那条他朝着它走了八小时而未见太大变动的天地之界。尽管没有逐渐消失的帆影作为作证,他也能看见大面积的深色植被与裸露岩层慢慢从界线外露出来,因此认定它应该是地平线,而非某座特别高耸巨大的悬崖。
但这仍然不算是铁证,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一个环境很像他老家却有着绝对平坦地面的地方待过。他不曾参观过传说中的猫人故乡乐潘庭,也没有在永恒坠落的陆地碎块上长久游荡,只为寻找某个离家出走的小孩……他后悔自己没向雅莱丽伽问问那种地方的天边长什么样子。在一个地平说为事实真理的地方,人们凝望远方时究竟会看到什么?他们很可能也不会直接看到世界边缘,而是某种非常类似地平线的景象,因为大气的透明度与人的视力极限不容许他们看得更远。当他在老家的平地上站着时,地平线与他的距离差不多有五公里,普通人的视力在这么远的距离里本来也看不清多少东西。他如今的视力要比这更强些,但也不见得能从二十公里外非常清晰地分辨出一个人影。
假如他确实正待在一颗巨大的球体上,并且拥有一个较为精准的计步器和更加像样些的数学知识,他甚至可以直接根据地平线与自己的距离估算这颗星球的半径与曲率,进而搞清楚环游整个世界需要的理论路程。遗憾的是这两样东西他暂时都不具备,目前他有的是用之不竭的体力与暂时看不到尽头的寿命。没准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能找到某些渠道把它们变现成知识与智慧,如果这个变现渠道不是学习就更好了。
现在,他学到的东西只能算是一些经验,关于这个世界运行规律的经验。他的最新情报是这里也有黑夜。在星球说成立的前提下,这似乎意味着他身处的世界也在绕着某个类似太阳的巨大光源旋转和自转。假如这里的大地是平的呢?那么这里可能更接近阿萨巴姆的故乡,靠某种超自然力制造阴阳光暗的交替。无论如何,当他第二次从死亡中归来,用还原到理想状态的视力重新打量天空时,他终于确定环境变暗并非窒息缺氧导致的错觉。天就是变黑了,而且黑得很快,云层外的某个光明之源正迅速地离去。夜晚的风刚卷过红砂地,寒意就从黑暗中慢慢爬了出来。
罗彬瀚躺在地上见证了整个天黑的过程。发现这里有夜晚令他有些欣慰,即便他依旧无法看见云层后的东西,不能搞清楚那里是否有日月星辰,至少他知道这个世界是会变化的。它正以它自己的步调运行,不在乎他是否疲倦或厌烦,大约也不会讨好或欺骗他。这种对他的漠不关心竟然让他感到心境安宁,他想至少自己应该不是在高灵带里。
他站起身来继续前进。这个世界的夜晚对他比白天更不友好。周围没有一丝自然或人为制造的光亮,天地间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温度也降得非常迅速,空气转眼间就从夏末时的温暖炎热变成了初冬般的阴寒。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冷得冒鸡皮疙瘩,裸露的皮肤刺痛发麻。这种种表现很像某些极端的沙漠气候。
这下他对夜晚的到来高兴不起来了。由于黑暗,他只能依靠阴影带来的有限视觉前进,能见度差不多就只有十五米。为此他就必须更频繁地留下标记,避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偏。他也不太愿意在原地等待天亮。这实在太浪费时间了,那伴随呼吸进行的死亡倒计时绝不会被夜晚打断。而且天又非常的冷,他宁愿让身体保持活动,直到血氧含量不允许他这么干。
极度难熬的第一夜在艰难跋涉中过去。狭隘的视野和受冻的身躯令他毫无收获。当头顶的云层再度微微发亮时,他已经精疲力尽。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暴毙在这个晚上。他本预期自己应该会倒下好几次,因为在寒冷的环境里他必须得更频繁更剧烈地呼吸,可实际上居然一次也没有。他是到了天微微亮的时候才第三次倒下去的,于是他又发现了新的事实:这地方的黑夜非常短,可能只有三四个小时。
在他来到这世界的第二个白天,他开始以自己的死亡次数估算昼夜节律,然后发现这里的白天比他老家的要漫长很多,竟然有将近二十八个小时。他正在一个每天都有三十多个小时的地区,而且肯定不会是在赤道线周围。这就是他在那个白天最大的收获,紧接着到来的又是长达四个小时的黑冷酷刑。
昼夜开始了无休地轮转。在他的感受中,时间变得非常不均匀。起初的几个夜晚极为难熬,就像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牢里做着最耗体力的苦役,令他几度想要回头折返。每次死亡前最后的那个阶段,那种呼吸困难而神智恍惚的短暂体验,就连这种时刻也从令人不快的折磨变成了值得期待的福利,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理所当然地选择休息的时刻。并且,随着呼吸的停止,他很快就能重新恢复精力,摆脱疲倦与饥渴。
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着迷,恰似睡眠对长期劳役者的诱惑。而就算从纯粹收益的角度考虑,他其实也不应该每次都等到身体支撑不住时才倒下。这其中的道理和人追求健康作息是差不多的——到了精疲力尽时才肯闭眼睡觉的人,其效率往往还不如每天按时睡觉的人高。如果参照这样的逻辑,那么每当他的呼吸节奏有一点点跟不上步履时,他就应该要提前“上床睡觉”了。反正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十二秒后他就会生龙活虎地坐起来,以最佳的状态重新投入旅程。
他还是不肯这样做。在当时,这种对短暂死亡的排斥看着一点也不明智,完全是被生物的求存本能给支配了。他在苟延残喘中想要推迟死亡的心态就跟某些人在床上迟迟不肯闭眼入睡是相似的。为何不更加机灵地运用他的新特性呢?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很快他也没有精神去想了。在这条漫漫长路上,近处和远处的区别微乎其微,过于严格地追求效率也看不出太大的意义。他可以紧走或是慢走,回报给他的永远都只是那条平缓昏暗的地平线。
日夜的旋转更替正在加速,虽然并非客观上的,因为他在每个白天和夜晚倒下的次数没有改变。它们只是在他的感受里越来越快。似乎他只是在夜风呜咽中略微一晃神,寒冷黑暗的夜晚便已然过去了。到了白天时他总会倒下七八次,因此窒息与肺痛都很难再引起他的注意,而从那片幽海中归来已经变成某种不必加以关心的生理反应,就像人们不会特别注意到自己的哈欠和眨眼。
他不是完全没有新收获。尽管很少,但还是有那么两三件。在第三个白天,他遇到过一小片沙漠绿洲般的区域。那里有流动的水源,水体浑浊而发黄,有很重的油漆般的气味,他没有用手去碰过,周围的植物也是那种易燃黑草的近亲,有着相似的形态与触感,只不过颜色上更淡一些。他还找到过几片石头滩和稀疏的草原(依然由那种怪草构成),里头全都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如果现在能让他许愿得到一样工具,那他肯定会向魔鬼要一架显微镜,好看看这鬼地方是不是连微生物也没有。
仅有一次,大概是在第六或第七个白天时,他发现了很像是生物活动留下的痕迹。那是留在草地边缘的一道压痕,至少他认为那很像是压痕,有件和野狗差不多体型的东西曾经放在上面。是有动物曾经在草地边睡过觉吗?或者什么人在休息时把随身行李放在上面?总之它的出现总得有个什么缘故,不可能是一块天降陨石压住了草,然后大风又把石头给吹走了……他不愿意相信有这样的事。虽然他也曾听说,有些植物会因为病害而出现倒伏现象,像是根腐病或立枯病,那看起来很可能会跟被动物压倒的差不多。
他渴望能见到任何能活动的生物,甚至不是为了完成他的任务,而仅仅只是想知道他并非一个人待在这个荒凉世界里。孤独成了比魔鬼更糟糕的敌人,他情愿回去那盆地中和魔犬大战三百回合。但是现在还不能回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不能接受让一切前功尽弃。
具体已经走了多远?这个问题他只能依靠估算,依据则是他自己的死亡次数。他认为自己在白天的两次死亡间隔里能移动五十公里,而在夜晚大概仅有二十五公里。一个完整的昼夜循环大概会让他倒下八次至九次……这些估算无疑都是相当不准确的,就连死亡计数也漏了好几回。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件事对他已经如眨眼或哈欠般寻常,而人没法时时留意自己的所有微动作。
他觉得自己可能漏数了有三四次,另外还可能把累计数记错了一回,但是不管怎样,他最终数到了一百以上。这意味着他已经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漫游了至少十天。从外表上看他几乎没有改变,完全不像个正在荒野里的流浪者,然而某种外形上看不出来的可怕变化却在这个时期逐渐显现出来:他开始感觉到饥饿和疲倦了。
这些感觉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因为每隔几个小时就发生一次的死亡事件会使他恢复到健康状态——是真正的健康状态,而绝不仅仅是恢复到死前的瞬间,或者是死亡前的数分钟之类的。早在关押冯刍星的山洞里他已经测试过了,依靠一根他故意保留了七天左右的断指和刻意划坏的衣服,他知道影子甚至能复原他在七天以前断掉的一根小指,而他穿的衣服却仍然是死前那一套。既然连失去的血肉都会重现,营养不良或缺乏睡眠导致又怎么会困扰他?
起初,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感官,把它归之为一种因为长期忍受跋涉之苦而产生的幻觉。他的精神已经厌倦了在这毫无希望的荒原里一次次倒下,暗暗期盼能找个罢工的借口,所以就给他闹出了种种不可能存在的毛病。这是种很好解释的现象,就像厌学的小孩会在上课日嚷嚷头疼一样——未必是在故意撒谎,但也绝不是生理上的事实。因此他无视了那些越来越强烈的不适,即使它们出现的时间在不断提前。等他数到一百五十次的时候,即便是死后重生也不能再令这些恼人的幻觉消失了。
他的头脑变得昏沉。刚刚从幽海中苏生的意识也极度渴望睡眠;他还想要食物和水,尽管他的嘴唇根本一点都不干,也没有出现任何挨饿的生理反应。为了摆脱这些幻觉的折磨,他甚至真的尝试在地上睡了几个小时。在两次死亡的间隔里他一步路也没走,只是躺在那里休息,然而等他的意识从幽海里归来时,他照样疲倦得像个通宵没睡的人。
状况随着时间流逝而持续恶化。他开始认识到这是阴影之力的另一项风险。他死得太多了,或者说太频繁了,短短十几天里他的死亡次数超出了过去的总和,而这造成了某种感知的错乱。每当他的意识落入幽海中时都必须有意识地去实施的步骤,将那个最贴近他自身的噪音还原为一种最基本最简单的拍子……如果他已经在无意中把那基本的节拍给搞错了?哪怕只是稍微搞错了一点点?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人如果不停地盯着一个字看就会感到陌生,那正是所谓的“字形解体”。那么也许过于频繁的复活也使得他对那个正确的调子生疏了——不如说,他对自己身体的正常状态生疏了。他开始对正确的自我感到陌生,这可以说是一种“自我解体”。
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但很符合当前表现的种种征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往日身体状态良好时的感觉了,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静坐,或是在田垄间健步如飞……这些闲适或振奋的时刻早已遥不可及。他的身躯好像从出生起就是这样疲惫、饥渴、麻木,如一台设计拙劣却能持续运行的机器。他不会死亡,即使停摆也能轻易地重启,但却无法避免微小的变形和损耗。
不过,他确实还能运行。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为了避免因为忘记做标记而迷失,他尽量沿特殊地形的边缘行走,紧贴着裸露的岩石或稀疏的草原,最后又碰上了起伏陡峭的山地。如今要走回头路也已很困难,他只能盼望在道路前方找到缓解痛苦的方法。然而几天后他才发现,这场刑罚似的旅途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大约第二十个白天,他发现远方出现了热闹的城镇和来回走动的人影。它们出现在离他很远的一片石谷中。他远远地看见了那里热闹的景象,于是绕了至少两个小时的路,从陡峭的山崖间找出一条险径穿了过去。等他千辛万苦地来到那片有城镇的石谷后却发现此地空空荡荡,杳无人烟,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痕迹……他在地势起伏的山地间迷路了,而且已开始产生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