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低矮的木窗半开着,黑黢黢的像张开的嘴——当初确实考虑过那里,距离更近,胜在直接。
可最终放弃了。
此刻他暗自庆幸这个决定。
那边窗户开口太窄,左右视野都被腐朽的窗框卡死。
若选在那里,只能死死盯住街道固定的一隅,再无辗转余地。
可此刻,对面那扇本应空置的阁楼窗后,竟有人影一晃!
那身影移动的姿态太过警觉,绝非普通住户。
蒋进立刻压低呼吸,将瞄准镜缓缓转向那个熟悉的窗口。
灰尘在光线中浮动,那人影却如同鬼魅,将头伏下去。
片刻过后,蒋进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发僵。
那个被他亲手否决的位置,此刻正藏着另一双眼睛。
正在观察,便听到下面楼梯传来脚步声。
隐藏的这个阁楼原本住了人,但几个月前就搬走了,空置数月,连水电都断了。
而且房东也不可能这么早过来。
蒋进拔出手枪,屏住呼吸,听着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木门被敲响时,他握枪的手又紧了几分。
“有人吗?您订的馄饨好了!”门外传来带着口音的喊声。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蒋进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条街东边确是有个馄饨摊,既做堂食,也外送。
脚步声开始在门外缓慢移动。
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蒋进缓缓移动到门侧,透过门板的裂缝向外窥视。
角度的问题,什么都看不到。
那人嘀咕了几句,就转身走了。
蒋进立刻意识到,这碗“馄饨”来得太不寻常。
这是有人在借着送馄饨在试探他。
一道冰冷的直觉刺中了他——自己方才的位置,恐怕已经暴露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移动了位置。
对于专业的杀手狙击手而言,即便目标有轻微的位置移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一定是对面阁楼里的人。
蒋进立即猜到了,那里应该就是胁迫自己配合刺杀行动的杀手。
目光死死锁住对面那栋西向的阁楼。
朝阳正从自己身后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整条街道上,也毫不留情地直射进对面的窗户。
这很不合理。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街道,清晨时分对面西侧完全暴露在逆光中。
瞄准镜的镜片在强光下极易产生反光。
暴露位置不说,刺目的光线更会严重影响瞄准。
这对狙击手而言是致命的缺陷。
可杀手偏偏选择了那里。
他与自己形成交叉火力,确实能完美封锁这条街道。
但蒋进清楚,自己绝非对方可靠的搭档。
那个杀手应该心知肚明,自己是被胁迫而来,随时可能反水。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将自己,暴露在一个潜在叛徒的枪口下?
又为何要选择一个先天不足的狙击位?
除非……
蒋进心头一凛。
除非那个位置,根本就不是为他真正的狙击而准备的。
那微弱的反光,或许本就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那个位置存在的意义,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精准狙杀。
而是为了……监视他,测试他。
或者,将他置于另一个早已安排好的枪口之下。
这个念头让他背脊发凉。
他不再看向街道,而是开始缓缓移动枪口,小心翼翼地扫视对面阁楼两侧的建筑,以及自己所在阁楼周围的制高点。
杀手经验老道,从不做无谓的冒险。
这个看似愚蠢的选择背后,一定藏着更深的杀机。
正想着,木质楼梯再次传来脚步声,比先前更重、更急促。
蒋进的心脏猛地收缩——这绝不是送餐小贩。
脚步声毫无停顿,目标明确地直冲顶楼。
他握紧了手枪。
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几乎要推开这扇薄弱的木门直接冲出去。
可理智死死拽住了他的动作——对面阁楼里,杀手的枪口或许正等着他自乱阵脚。
门外,那脚步声已停在门前。
没有敲门。
“先生,您的包子,刚出锅的。”
送包子的?
刚试探过馄饨,转眼又来个包子——这简直是把他的谨慎按在地上摩擦。
一股被戏弄的怒火直冲头顶。
既然这般信不过他,何必大费周章逼他来当这个“助手”?
这反复的试探里,透出的不是谨慎,更像是一种……刻意的玩弄。
蒋进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始至终都理解错了在这场杀局中的角色。
……
就在蒋进被接连试探搅得心神不宁之际,车队已悄然驶入了这条南北向的街道。
四辆黑色轿车保持着严整的队形,顺序与出发时别无二致,正由南向北匀速驶来。
它们行进得异常平稳,车速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不疾不徐地逼近。
再有片刻,就将完全暴露在两个阁楼构成的交叉火力之下。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辆满载木桶的骡车猛地从右侧岔路冲出,受惊的骡子双眼赤红,拖着沉重的车体发狂般冲向车队。
几乎同时,一股浓烈刺鼻的恶臭随风弥漫开来——那车上载的显然是夜香肥料。
首车司机反应极快,猛打方向靠向右侧墙根。
喇叭声急促响起,试图警示后方车辆。
但骡车冲势太猛,惊得路边行人惊叫着四散躲避,整条街道瞬间陷入混乱。
忽然,受惊的骡车在狂奔中猛地撞上了街边支撑雨棚的木制廊柱!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碗口粗的廊柱应声而断,腐朽的雨棚哗啦塌下半边。
骡车在惯性下猛地侧翻,沉重的木桶轰然砸在地上,瞬间破裂。
黏稠腥臭的粪水混着残渣泼溅开来,如同在地上泼开一幅污秽的画卷,恶臭顷刻间浓郁了数倍。
翻倒的车体和不绝哀鸣的骡子,恰好横亘在街道中央,如同一道污秽的屏障,将车队的前行路线彻底堵死。
头车的行动队员狠狠捶了下方向盘,低声咒骂:“真他娘的邪门!出门没看黄历,这都第二回了!”
污秽的街道中央,翻倒的骡车、挣扎的牲口和泼溅的秽物组成一片狼藉。
浓烈的恶臭几乎熏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头车行动队员怒骂的瞬间,一个更关键的发现让他脊背发凉——
那翻倒的骡车前方,缰绳空荡荡地垂在地上。
车把式根本就没出现
这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精准地掐断了他们前行的路线!
“倒车!快倒车!”
后车司机立即执行。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后方巷口空空荡荡,并无任何车辆或障碍物封堵退路。
这反常的畅通,反而让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等车队退后离开之后,原本冲出骡车的那个路口,才缓缓走出一个戴着棉帽、皮肤黝黑的青年。
正是黑无常。
他终究放心不下独自涉险的蒋进。
尽管对方再三反对,他还是凭着对兄弟行事风格的了解,以及多年执行刺杀任务的敏锐,大致锁定了蒋进可能埋伏的区域。
纵然无法直接找到那个隐秘的狙击点,但他有他的办法。
在判断出方如今的车队最可能经过的路线“上游”,他选中了这辆停靠在路边的用来收夜香的骡车。
用刀尖在骡子臀上轻轻一刺,便足以制造一场精准投送的“意外”。
他的目的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车队进入那条有埋伏的街道,进入那个兄弟设下的、为方如今准备的杀局。
他不知道这能改变多少,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此时,看着远去的车队,黑无常嘴角微微勾起,自言自语说:“目标都没有了,看你还刺杀谁?!”
另一边,蒋进伏在窗口,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按照预定时间,车队早该驶入这条死亡走廊,可直到现在都看不到车队的影子。
就在他疑窦丛生时,对面阁楼的人影又是一闪——这次的动作快而决绝。
随即,那扇窗后彻底归于沉寂,再无异动。
走了?
蒋进的心猛地一沉。
杀手竟在行动前最后一刻主动撤离?
不对!
这绝非临时起意。
他迅速排除了自身暴露的可能,唯一的解释是——计划有变了。
为何发生了变化?
车队未能按预定时间出现,说明路线在最后关头发生了变更。
杀手不得不调整行动计划。
想到这里,蒋进不再犹豫。
他利落地拆卸狙击步枪,金属部件被沉稳地装入铺着绒布的皮箱。
合上箱盖,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他侧耳贴在门板上,凝神倾听片刻。
门外一片死寂。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拉开插销,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他提起皮箱,侧身闪出阁楼,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顺着老旧的木质楼梯蹑手蹑脚地向下走。
每一步都踩得很轻,避免发出吱呀声。
终于到了一楼,并未遇到早起的邻居。
站在门口左右扫了一眼,便朝着车队可能驶来的方向快步而去。
蒋进刚刚离开,一个头戴黑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子,从斜对面的巷子里钻出来,径直走进了他刚刚离开的门洞。
那男人手里也拎着一只皮箱,款式大小与蒋进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男人往后看了一眼,迈步走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