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铁壁合围,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的大兴城,其内部的空气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压抑,而是凝固成了近乎实质的绝望。
秋日的阳光,徒劳地试图穿透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却只在断壁残垣间投下惨淡的光影。
风,扫过空旷的街道,卷起的不是落叶,而是呛人的灰尘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源自饥饿与恐惧的酸腐气息。
昔日繁华的朱雀大街,如今行人寥落。
偶有身影蹒跚而过,也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游荡的幽魂。
店铺,十室九空,门板歪斜。
唯有某些高门大院前,还有精锐的私兵持械守卫,与街角的凄凉形成鲜明对比。
“空仓”的噩耗,如同最终判决,彻底击碎了反王联盟残存的秩序幻想。
那不仅仅意味着食物的断绝,更象征着希望之灯的熄灭。
原本就被围困的孤城,此刻更像一口正在缓缓加热的巨釜,而釜中的“困兽”们,正被最原始的生存欲望煎熬、炙烤。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为了生存而滋生的疯狂。
粮食,这个平日里或许不被最顶层的权贵们过分在意的东西,此刻成为了大兴城内唯一的主宰,比黄金更耀眼,比刀剑更锋利,也比任何承诺或威胁更能决定人的行为。
它衡量着生命的价值,考验着人性的底线。
最初的混乱和抢掠,如同野火般在城内各处爆发。
西市的一家粮店被饥民冲破,店主和伙计在混乱中被活活踩死,店内最后一点麸皮和豆渣被抢夺一空。
愤怒的士兵赶来弹压,刀剑之下,几十具尸体横陈街头,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类似的场景在多个坊市上演,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烧毁了半条西市街的代价后,这场自发的、绝望的反抗才被各方势力勉强以血腥手段暂时压制了下去。
但表面的秩序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缺粮的危机,如同缓慢扩散的剧毒,侵蚀着每一个人的理智和底线。
配给制成了唯一的生存准则,但配给的数量却在逐日减少。
军中的怨气日益积累,士兵们握着日益轻飘的粮袋,看着将领餐桌上依旧(相对)丰盛的食物,眼中的不满和恨意在悄然滋长。
皇宫大内,延兴小朝廷的衮衮诸公,以太师卫玄、唐王李渊、魏王李密等人为首,虽然凭借着各自的秘密储备和特权,尚不至于立刻挨饿,但那日益空旷的仓廒和府库账簿上触目惊心的数字,也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们寝食难安。
太极殿的朝会,如今讨论的不再是军国大计、四方战报,而是如何分配那点可怜的存粮,如何应对日益汹涌的民怨和潜在的兵变。
为了维系那摇摇欲坠的“朝廷体面”和安抚(或者说麻痹)愈发躁动的军民,在卫玄“以示朝廷与民同甘共苦”的建议下,李渊等人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令由朝廷出面,在皇城根下和几个主要坊市开设粥棚。
然而,这所谓的“施粥”,更像是一场拙劣而残酷的、自欺欺人的表演。
设置在承天门外和东西两市口的粥棚前,每日天不亮就排起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男女老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或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紧紧攥着破碗或瓦罐,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瑟瑟发抖,相互推挤,唯恐落在后面。
维持秩序的士兵手持皮鞭和棍棒,不耐烦地呵斥着,偶尔抽打那些试图插队或者躁动不安的人,引来一片哭嚎和咒骂。
而粥桶里晃荡的,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汤,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些许烂菜叶和麸皮,底下沉淀着说不清来源的杂质和沙土。
即便如此,每日的粥也是限量供应。
往往是排在后头的人,眼睁睁看着粥桶见底,连一口浊汤都分不到,只能绝望地瘫倒在地,或者发出不甘的嘶吼。
“皇帝家也没余粮了啊……”
有气无力的哀叹声、绝望的哭泣声、以及恶毒的咒骂声,在人群中蔓延,带着刻骨的讽刺和绝望。
不知从谁开始,咒骂的对象从近在眼前的“朝廷诸公”、“黑心官吏”,逐渐集中到了那个远在洛阳、却仿佛无处不在的阴影。
“狗日的杨子灿!断子绝孙的杨子灿!连皇城里的含嘉仓、永丰仓都没放过!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所有人啊!”
这种统一的仇恨指向,无形中缓解了内部的部分压力,却也将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感渲染得更加浓重。
悔恨的情绪,如同瘟疫,在饥饿的催化下,悄然滋生。
但大多数人所悔的,并非当初揭竿而起反抗暴隋,而是后悔不该被“西京”、“共主”、“裂土封王”这些虚幻的荣耀所诱惑,如同扑火的飞蛾般,一股脑地涌进了这大兴城。
他们全然忘记了,自己那看似煊赫的权势,赖以存在的根基并非是这座古老的帝都本身,而是他们各自原本经营的地盘,以及地盘上所能产出的、维系军队和统治的物资——粮食、布匹、盐铁……
至于最根本的,创造这一切物资的“人口”,在濒临饿死的边缘,似乎还没有多少人能冷静地去思考其长远的价值。
他们,就像一群闯进了宝山却找不到出口的强盗,守着满城的砖石瓦砾,即将饿毙。
人性的考验,在日益严峻的饥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偷盗食物的事件层出不穷,手段从最初的悄悄摸走一块胡饼,发展到撬门别锁、潜入富户厨房,乃至公然抢夺老弱妇孺手中那半碗救命的稀粥。
为了一口吃的,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惨剧,在阴暗的巷弄和破败的民宅中,无声地上演着。
曾经维系社会的伦理道德,在生存本能面前,脆薄如纸。
粮食,成了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曾经价值千金的珠宝古玩、绫罗绸缎,如今在暗地里(一种半公开的黑市悄然形成)可能换不来一斗发霉的粟米。
曾经耀武扬威的中低级军官,可能为了一袋麸糠就对手下的士兵拔刀相向。
貌美如花的姬妾,可能被主人用来换取几顿饱饭……
生命的价格,被标记得如此赤裸和低廉。
经济战的威力,在杨子灿精准而冷酷的布局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它不像真刀真枪的厮杀那般血肉横飞,却如同钝刀子割肉,更缓慢,更持久,也更能从根子上瓦解对手的抵抗意志。
它让这座城,从内部开始腐烂,从人心开始崩溃。
二
在这片日益绝望的氛围中,各方势力的反应和处境也各不相同,上演着一幕幕残酷的生存戏剧。
李渊与李密,这两位名义上势力最强的“老大”和“老二”,明里暗里的争斗非但没有因为外部压力而缓和,反而因为生存资源的极度萎缩而变得更加尖锐和赤裸,几乎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
在阴冷潮湿的太极殿偏殿,政事堂的会议几乎每日都在争吵中开始,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炭盆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焦虑而憔悴的脸。
李渊凭借着“地主”优势和残存的皇室影响力(他控制着皇宫府库的最后一点底子,以及部分皇庄的产出),试图牢牢掌控城内所剩无几的粮食统一分配权,以此作为挟制各方、维持自身“盟主”地位的最终筹码。
他坚持要求各方将手中存粮上报,由朝廷(也就是他)统一调度,美其名曰“公平分配,共度时艰”。
李密,则对此嗤之以鼻。
他的瓦岗军体系相对独立,进入长安时也携带了不少缴获,加之其手段灵活,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和私下交易,似乎还掌握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粮食来源。
他坚决反对李渊的“统一调度”,指责李渊无能、导致困守孤城,分配不公、厚此薄彼,试图以此争取其他反王和军中将领的支持,夺取主导权。
“唐王!”
李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如今城中缺粮,军民嗷嗷待哺,皆因当初决策失误,贸然齐聚这大兴城,自陷死地!”
“如今不想着如何合力突围,却只知紧握手中粮秣,行那守户之犬之举,岂是英雄所为?”
“尔所谓的统一调度,只怕是肥了唐王府,饿死我等将士!”
李渊气得脸色发白,胡须颤抖,猛地一拍案几:
“李密!你休要血口喷人!若非你等当初一力主张入主西京,贪图这虚名,何至于此?!”
“如今城中存粮,本王何时私吞?每日粥棚,难道不是朝廷所设?尔等麾下兵马,哪一日未曾领取粮饷?”
“倒是你魏王府,听闻近日还有酒肉香气传出,莫非你瓦岗军的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他这是暗指李密藏私,甚至可能通过某些不光彩的手段获取粮食。
两人在政事堂上的争吵日益激烈,从最初的含沙射影,发展到如今的拍案对骂,几乎要拔剑相向。
各自的幕僚和部将也在下面互相瞪视,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们都在心底盘算着,如何利用这越来越糟的局势,削弱对方,甚至……在饿疯的军队发生暴动之前,吞并对方,夺取对方手中那点救命的粮食。
至于那个已经“死掉”的、曾经有能力制衡双方的老三李秀宁,此刻倒成了他们偶尔会提及的、用以证明对方无能的例证。
“若秀宁在,以其之能,内外周旋,何至于此!”
只是这感叹背后,有多少是真心的惋惜,又有多少是庆幸少了一个分蛋糕的人,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而相较于李渊、李密这两头尚有几分力气撕咬的猛虎,其他势力较小的反王,如刘武周、王世充、罗艺等人,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如同惊弓之鸟。
刘武周,依赖突厥的他,原本还指望通过古思汉和阿史那辛明获得一些支援,但突厥人此刻的态度暧昧不明,之前承诺的粮草供应早已断绝。
他麾下的兵马多为代北边军和突厥附庸,习性彪悍,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军纪几乎荡然无存,小规模的抢掠事件时有发生,几乎快要失控。
他本人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既不敢轻易得罪兵多将广的李渊李密,又无力独自应对危机。
只好,每日前往突厥使者驻地,陪着笑脸,希望能从古思汉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粮食的许诺,或者打探到一丝关于“三大罗失钵屈阿策”态度的消息。
王世充,这个狡猾如狐的洛阳枭雄,此刻被困在长安,感觉自己就像离了水的鱼,浑身本事无处施展。
他原本在洛阳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编织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可到了这大兴城,他发现自己那套权术手段,在绝对的实力(兵马)和地缘(关陇本位)面前,大打折扣。
城内多是关陇门阀和本地豪强的势力范围,他一个“东都外来户”,想要获取粮食和信息,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他试图用重金贿赂某些关陇世家的子弟,希望能打开缺口,但效果甚微。
那些世家大族,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依旧保持着高傲和排外,看他们这些“外来户”的眼神,充满了轻视。
他深切地感受到,在这皇城古都,自己这些“野生”的反王,终究比不过那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
他只能紧紧收缩兵力,守住自己占据的几处坊区,像守护最后巢穴的野兽,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盟友”的吞并企图,同时暗中祈祷洛阳老巢的部下能有所作为,或者局势能有转机。
罗艺的情况,也类似。
他的根基在幽燕,在这关中之地,同样是人生地不熟。
麾下的幽州铁骑再是精锐,饿着肚子也拉不开弓、提不动枪。
他性格相对孤傲,不愿像刘武周那样去苦苦哀求突厥人,也不屑于像王世充那样四处钻营。
他只能尽量收缩兵力,守住自己控制的一小片区域,下令严厉约束部下,同时像一头孤独的狼,警惕着四周的一切风吹草动。
他知道,自己这点人马和存粮,在李渊、李密那些大佬眼中,或许就是一块随时可以吞下的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