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 xx. xx
可惜啊,画面并没有一直那样热烈下去。
随着光影一点点暗淡下去,画面里的人影也开始悄然褪色,越来越少。
最先消失的,是那个瘦瘦的、脸上长有雀斑男孩。
他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用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睛,躲避着世人的目光。
但即便如此,每当“我们”望向他时,他依旧会露出最干净明亮的笑容。
然而,命运从不会因为谁的温柔而网开一面。
他终究还是第一个离开了,像巢穴中最早鼓起勇气、跌跌撞撞飞离枝头的那只幼鸟,一去不回。
紧接着消失的,是那个总爱笑的大姐姐。
她的手指修长灵活,既能敲出最复杂的代码,也能在深夜病房里,轻轻握住孩子们冰冷发抖的手。
“别怕,”她总是这么说,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哼摇篮曲,“疼一会儿就过去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这样温柔的人,最后却选择了一个人悄然离场。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滴眼泪。
她消失得那么安静,又那么孤独,像是生怕不小心打扰了谁的梦。
最后消失的,是那个总戴着太阳帽的小个子男孩。
他总是抱怨自己长得太慢,会偷偷在病房墙角做记号,隔几天就跑去量一次身高。
尽管每次的结果都令他失望,可他从不气馁。
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等春天到了,我一定能再长高两厘米。”
然而,命运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成全。
下一个春天确实来了。
明媚的春光融化冰封的泥土,迎春花如约绽放,和煦的春风送来淡淡的花香。
然而那个曾许下诺言的男孩,却再也闻不到春天的气息。
亦没能为那道亲手刻下的记号,再添一厘米。
至于那头当年还不会睁眼的白狼,它慢慢长大了,大得像能领导群狼的王。
它追着那段光影拼命奔跑,矫健的身姿如同白色的闪电,四爪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却,始终没能追上那些曾与它并肩而行的脚步,也没能追上那些在人间稍作停留就匆匆离去的温暖。
再之后,画面一转,来到了一间布置得古香古色的屋子。
满墙的架子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董,檀木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
这里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没有仪器的嗡鸣,却比病房更加压抑、冷清。
是了,物是人非事事休。
曾经那位会在门前摇着老旧藤椅,悠然晒着午后斜阳,和街坊邻里闲谈家常的慈祥老人,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阳光依旧每日造访那把空荡荡的藤椅,像是在无声催促着谁上去摇两下,在熟悉的“吱呀”声中寻到几分往昔的温度。
偶尔,也会有一些浮华、甚至近乎荒诞的景象插入其中。
灯光如瀑,金粉飞舞,洁白无瑕的独角兽面具反射着冷冽的光。
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端坐在最华丽的贵宾席,对舞台上那些被“金丝”操纵的“木偶”露出高傲而厌倦的笑。
还有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女孩在金碧辉煌的大道上来回穿梭,也不知在怯生生地寻找着什么。
直到某一刻,有谁的身影,突兀闯入了这浮夸的画面。
三个少年,一个女孩,还有……一只整天追着问“为什么”的渡渡鸟。
他们的到来像是一阵莽撞马虎的龙卷风,把那华丽剧场的幕布整个掀翻。
他们天真得可笑,笨拙得要命,连最简单的陷阱都能把他们耍的团团转。
可奇怪的是,他们的出现,竟带来了一点……久违的热闹。
就好像,哪怕是这样荒唐的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似的。
可惜啊,终究是要落幕的。
抬头望去,那张沉重的猩红幕布正在缓缓压下。
黑暗如墨汁般从剧场的每个角落渗出,准备为这场延时太久的闹剧画上句点。
可就在那一刻——
那只总跟在他们身边,整天问个不停的渡渡鸟,突然停下了脚步。
它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剧场渐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它看见了“我”。
我也看见了它。
那一瞬间,就像是两个本不该相遇的世界,在混乱的时空中短暂地重叠了。
……
幕布终于彻底落下。
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一切喧嚣与颜色。
却没想到,还有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
可重现于眼前的世界竟变得如此陌生,只剩下一片单调而死寂的白。
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面孔像水墨画一样模糊不清。
他们低头记录着数据,调整仪器,低声交流着,却从来不曾真正看向“我”。
哪怕一次,哪怕一眼。
床单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灯光也是白的。
冷得像雪,干净得像棉花,白得像是在故意嘲笑这个世界没有颜色。
在这过分洁白的一切之间,唯一还保有温度与色彩的,是那匹白狼。
它静静地投以目光,那双湛蓝的眼如冰封雪原上最后一块没被污染的天光。
像是在说:我还活着,所以你也得活下去。
后来,电脑上滚动的数据流渐渐取代了监护仪上的波动曲线。
那些曾身着白大褂的幽灵们脱下了制服,换上了颜色更鲜亮的工作服。
他们的脸也不再模糊不清,有了清晰的五官,有了可以辨识的情绪。
他们甚至开始笑了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有人递来一瓶包装俗气、颜色刺眼的功能饮料,瓶身上印着夸张的宣传语。
有人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今天工作也辛苦啦,早点回去休息吧。”
画面在这里停驻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没有腥风血雨的灾难,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偶尔,也会有熟悉的面孔从画面边缘划过。
不说话,不打招呼,也从不真正靠近,彼此都走得匆匆。
直到那一天。
透过病房门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那个黑发的少年远远地映入眼帘。
他蜷缩在雪白的被单里,那么小的一团,像是条被雨淋湿的小狗。
只露出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根本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世界。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目标明晰。
“我”下意识地背过身去,像是怕被叫出名字,像是怕对上哪双熟悉的眼睛。
眼角余光中,一抹亮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是那个粉发的少女,她一脸焦急地走在最前面。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以及一个略显圆润的胖男孩。
他们的步伐很快,没有人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没有人认出“我”。
就像“我”……也在拼命装作没有认出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