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斯瓦尔格?”
他下意识喊出了老师提到过的名字。
面前已有领袖风范的幼龙便轻笑一声:“很高兴你知道我的名字,正如同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一样,尼德霍格。”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喜悦,仿佛其他龙知道他的名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这种无意之间透露出来的优越感让尼德霍格很是不爽,他漠然道:“然后呢?”
“然后呢……”赫拉斯瓦尔格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说道:“然后,我应该有资格代表他们的意见,来向你道歉了吧,尼德霍格?”
“我说过,不要喊我的名字。”
尼德霍格的视线格外冰冷:“我击败了那些家伙,所以无所谓他们的态度,你也不必代替他们来道歉,我既没有听你说明理由的必要,更没有非得接受道歉的义务。”
“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赫拉斯瓦尔格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尼德霍格……”
咻——!!!
一颗石子从他的脑袋边擦过,在鳞片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赫拉斯瓦尔格轻轻伸出龙爪,擦拭着额边留下的浅浅伤痕,面对着怒目相视、眼中杀意溢出的尼德霍格,仿佛没有激怒了一头野兽的自觉,只是轻声问道:“对你来说,直呼姓名就算是一种挑衅吗,尼德霍格·黑曜·捷思维特?”
他不仅再次喊出了尼德霍格的名字,甚至是连名带姓的,好似往火上泼了一桶油,非要将对方彻底激怒不可。
但是到了这时候,尼德霍格反而保持住了冷静——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因为他胸中依然有怒火在汹涌地燃烧,随时有可能爆发,但他凭借惊人的意志将其压制,使自己在接下来的对话中不至于失去理智。他冷冷地看着赫拉斯瓦尔格:“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已确信眼前的这条同族之龙绝不是为道歉而来的,或者说,不止是为道歉而来的。
“……”
赫拉斯瓦尔格沉默稍许,忽然间轻笑一声:“想说什么?我想说的话还挺多的,而且,很早以前就该对你说了。”
他忽然迈步走近,尼德霍格下意识发出威慑的低吼,迫使他停下脚步,彼此之间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倒也不必这么警惕,我可以证明我没有恶意,当然,你也许不会相信就是了。”这么说着,赫拉斯瓦尔格也不再试图靠近,走到崖边,和尼德霍格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静静地看着悬崖外深沉如墨的夜色,说道:“你很讨厌别人直呼自己的姓名,把这当成一种挑衅,是因为你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没有资格,但我想,我多少算是拥有资格的那一类吧?”
虽然是问句,但听语气,并没有半点征询意见的意思,好似已经确定了这样的事实。
这种笃定的语气正是尼德霍格极为厌恶的,他的毫不掩饰的低吼声在喉咙间滚动:“不要拿我和你相提并论!”
赫拉斯瓦尔格扭头看了他一眼:“这让你感到不快了?”
“毋庸置疑。”
尼德霍格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一甩龙尾,转身便要离去,不打算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多做纠缠,但下一秒赫拉斯瓦尔格的一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我说的资格,大概和你想的不一样吧。不是因为我的天赋有多么优秀,性格有多么稳重,其他同学有多么信任我……”
这些都是事实,因而他说出来的语气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他要表达的意思与这无关。
“是因为‘尼德霍格’对我来说很重要。”
被喊到名字的龙怔了一下,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赫拉斯瓦尔格并不是在喊他,只是单纯地陈述这个名字。
不待他开口,赫拉斯瓦尔格又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好奇过,是谁给了你‘尼德霍格’这个名字吗?”
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奇怪到近乎没有意义。
除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父母以外,还有谁会给自己取名?
自有意识以来,其他龙对尼德霍格的称呼一直都是这样,他也很自然地将其接受,视为已故父母留给自己的最后的遗物。到了如今,大部分同族对他畏惧厌恶,疏远孤立,而他的性格又过于孤僻乖戾,将他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也视为挑衅,久而久之,除了老师以外,已没有人会用“尼德霍格”这个名字作为对他的称呼了,大部分时候以“那家伙”作为代替,偶尔也会骂他“怪物”或“异类”——因为他的龙角天生就异于其他同族,不是优美的半月形,而是笔直犹如他的性情。
对于这样愚蠢的问题,尼德霍格不屑于回答,甚至不屑于给出反应,让四周一下子陷入了寂静,连雪花被风吹起而又轻轻飘落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你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他人来说可就未必了。”
赫拉斯瓦尔格轻声说道:“所以我应该告诉你,给了你‘尼德霍格’这个名字的,不是你的父母,而是……巴哈姆特冕下。”
尼德霍格猛地扭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赫拉斯瓦尔格,试图从他脸上看到半点的心虚或伪饰,但是没有,依然是那样清澈纯粹的眼眸,即便是在深沉的夜色中也不减光亮,让人分外厌恶。
“你、说、什、么?”
尼德霍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没有骗你的必要。”
赫拉斯瓦尔格收回视线,刻意不与他对视:“这件事,我是听父亲提到的。”
赫拉斯瓦尔格的父亲,便是当代龙王,无限龙神巴哈姆特冕下——然而,他提到的那位冕下应当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父亲的父亲才对,也是最初的无限龙神巴哈姆特。他为龙族创造了历史,带来了文明,并征服了其他种族,使他们纵然有再多不甘,亦不得不咬牙承认龙族便是大陆上最强大的种族。因此,巨龙们无不遵奉其命,俯首称臣。
后来,那场百族争霸的战争落下帷幕,黑暗的时代走向平静,巴哈姆特冕下也因战争中留下的伤势而辞别人世,逝世前令群龙竞逐,选出最强者为继承人。而他的儿子亦是赫拉斯瓦尔格的父亲,在选拔仪式中力拔头筹,让龙王的名号依然在这条血脉中流传。为了铭记自己的父亲,也为了稳定人心,他在继任龙王时同时宣布自己也继承了无限龙神以及巴哈姆特之名,若不意外的话,下一任龙王应当也是如此,这在龙族内部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或者说公开的秘密。
公开是因为群龙都知道,秘密则是因为没有任何一条龙会向外界泄露这个消息,因此在其他种族的眼中,龙王巴哈姆特一直都是原来那位巴哈姆特,跨越数万年的漫长岁月,始终守护着龙族,纵然垂垂老矣,但只要他还镇守在白金山上,便没有人敢挑衅龙族的威严。
没落的龙族需要巴哈姆特的权威,那么,所有的龙王都理应抛弃名姓,成为巴哈姆特,无限龙神之名,由此无限地传承下去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赫拉斯瓦尔格的身世确实显赫,两代巴哈姆特冕下都是赫拉斯瓦尔格的血亲,一位在冥冥之中俯瞰自己毕生热爱的种族,一位在白金山顶默默守护这个种族最后的荣光,一切高贵的血统尚没有被岁月消磨,直接继承的意志仍然在滚烫的血管里沸腾,宛如冕下的目光依然在注视人间。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何赫拉斯瓦尔格会说自己拥有资格了。
与伟大的无限龙神冕下相比,尼德霍格就像地面上的尘埃,这中间的距离用天渊之别来形容并不过分,谁能想到他们竟会发生联系呢?
“据父亲所说,你的父母曾是巴哈姆特冕下最为信任的臣属,多次委以重任,与他并肩作战,面对强大的威胁。后来为阻隔敌军攻势,陨落于龙语高墙之外,这是冕下没有想到,感到十分愧疚,始终未能释怀。冕下离世前,恰好是你出生的时刻,听闻这一消息后,正感召死亡的呼唤,于生死边缘徘徊的冕下大为欣慰,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于是亲自为你取名,也就是……尼德霍格。”
赫拉斯瓦尔格抬起头,凝视着夜空,不知为何,这时候看到他的背影,尼德霍格竟觉得有几分孤寂与落寞:“你也跟随老师学习,应当知道尼德霍格在古代龙语中是什么意思——吞噬天地的巨龙。对于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名字比它更加合适呢?这也是冕下对你的期待,希望你能成长为一条伟大的巨龙,不辜负父母的赫赫名声。”
这时候尼德霍格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听到这一句话后眉头紧皱,冷漠地回了一句:“我没有必要非得回应他的期待。”
哪怕他是人人尊敬的无限龙神巴哈姆特冕下。
出于对父母的愧疚,便从作为后代的自己这里弥补,可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未曾见过那位冕下、也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从未得到半句关于人生或命运的箴言指引的尼德霍格,认定这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不屑一顾。
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论若是被其他族人听到,一定会斥责他胆大包天,竟敢污蔑冕下的荣光。但奇怪的是,作为冕下的直系后代,赫拉斯瓦尔格反而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失望:“这就是你一直堕落的理由吗?”
“堕落?”
“你的成绩很好,实力很强,但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任何族人交流,导致他们对你多少有些误解;加上先天的性格与后天的习惯,便常常与他们爆发冲突,如同先前的那一架。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在大人们看来是一种胡闹吗?不过是凭着幼龙的身份肆意妄为罢了,没有承担起半点责任。”
赫拉斯瓦尔格说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忽略了自己也是一条幼龙的事实,大概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强迫自己成熟起来,显得更为稳重,不与其他幼龙一样。
“所以呢?”尼德霍格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我该承担什么责任吗?”
“当然!”
赫拉斯瓦尔格毫不犹豫地说道,眼睛在夜色中发光,逐渐明亮起来:“你是被爷爷……被巴哈姆特冕下授予‘尼德霍格’之名的龙,是我们之中最被他期待的一位,本应如他期待的那样,拥有吞噬天地的力量,成长为像他一样伟大的巨龙,引领龙族崛起,重新凌驾于万族之上,荣耀加身,才不算让他失望……不是吗?”
“但是,”话锋一转:“我从你的身上,完全没有看到这种可能性。你孤僻、执拗、乖张,极度不合群,而且暴躁,易怒,总是与其他同伴争斗,若不是有老师在,我真不知道谁能压制住你的脾性。再这么下去,你会让爷爷、让很多人失望的。”
“包括你么?”
“……”
沉默着,不作回答,尼德霍格却感到无聊了,说实话,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名字有这种渊源,也没想到赫拉斯瓦尔格找到自己的理由会是这么无趣,于是意兴阑珊地起身,转身离去,临走前对他说:“还是原来那句话:我没有必要非得回应他人的期待。何况,用一个名字就能决定我应该做什么事、应该承担什么命运,未免太可笑了。即使他的身份是伟大的龙王,而我只是一条在你们看来自甘堕落的幼龙,我也照样觉得可笑。当然了,赫拉斯瓦尔格,你也很可笑,你和老师说的,完全不一样。”
老师对尼德霍格说了什么?赫拉斯瓦尔格不知道,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忽然从心底涌现出一股冲动,对着他离去的背影说道:“我们之间,终有一战,尼德霍格。我会让你承认的,所有关于自己的情感!那些你一直在寻找却始终没有得到的——”
爱。
可是将爱说出口,只会让这条桀骜不驯的黑龙感到耻辱,于是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未能说出口。
尼德霍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天开始,三千年漫长的时光中,他再也没有听到其他人对自己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对他来说,爱与恨,都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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