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陆续醒来,简单洗漱,食用灰蕈人送来的菌类食物,或许是用某种独特的矿石培育的,吃起来还带有一股坚硬和干涩的感觉,就像在吃石头。本就不喜欢素食的小蝙蝠几乎是苦着脸、强逼着自己才勉强下咽,不过居然没有试图蒙混过关,倒是让女伯爵刮目相看。仅一夜之间,孙女就判若两人,若不是林格等同伴就在眼前,她准会怀疑自己其实沉睡了一百年才醒来。
就在他们收拾妥当,准备向莫莫古长老辞行,继续沿着指引前往尼伯龙根的所在之处时,老蕈人却先一步来到了他们的居所。他此行的来意,既是为了送别这群即将离去的地上人,但也有一点私心。
“请收下这个吧,诸位。”
他手中捧着一柄打磨光滑、犹如工艺品的手杖,将其递给奥薇拉,杖顶镶嵌的苍白水晶散发出微弱的魔力气息,又给人以不祥的感觉,正是他作为长老所持、用于彰显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物。
“诸位即将踏上通往禁忌之地的旅途,”莫莫古长老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岁月的沧桑,“我已年迈,既无法阻止,亦无法同行。唯有此物,是部落长老代代相传的信物,或许能在关键时刻,给予诸位些许微薄的帮助。诸位与我蘑菇力部落缔结盟誓,互为友人,既以古老传统中的十三种宝物作为献礼,我等自然也应回报相等的礼节,因此,还请不要顾虑,收下此物吧。”
他将手杖向前递出,灰白色的菌盖在周围矿石的微光下显得愈发斑驳。
“这……”众人一时讶异,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就算林格一行人确实献上十三种宝物,与蘑菇力部落缔结了友善的盟约,也没有必要以如此珍贵的信物回赠吧?
莫莫古长老见众人犹豫,不知是否应该接受,大概知道他们心有顾虑,便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这柄手杖乃是昔日先祖与族人们蒙味无知、将尼伯龙根视为神明而崇拜,供奉祭祀时所用的仪式器具,如今,我等已知晓尼伯龙根并非神迹,而是灾祸,自然不复昔日的信仰之心,也不再需要它作为神权的象征了。此外,当初尼伯龙根坠落地底时,舰体曾受损坏,脱落无数碎片,各有所异,我的先祖唯独于其中选择了这枚水晶,用以铸造信物,或许当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它与尼伯龙根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只是我年事已高,又不能放下族人远行冒险,因此,只能将其托付给诸位了,或许你们能找到其中隐藏的秘密吧。”
若此言为真,那林格一行人确实有必要收下这份临别赠礼。尽管他们尚未知晓,为何莫莫古长老的态度会有如此巨大的转折,昨日听说他们要前往尼伯龙根的坠落之地时,他的态度可没有这么热情,恰恰相反,应当是回避和警告才对。
然而,当其他同伴还沉浸在揣测与猜疑之中时,奥薇拉已经平静地走上前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长老的馈赠早已在预料之中,如同地面上的日夜交替般自然。她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根沉甸甸的手杖,或许是岁月累积的缘故,杖身上攀附着一层厚厚的暗蓝色苔藓,但入手时并不黏腻,反倒有种金属般微冷的触感,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嗡鸣一闪而逝。
“感谢您的馈赠,莫莫古长老。”奥薇拉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她微微躬身,“这份礼物对我们确实重要,我谨代表我的同伴,感激您和蘑菇力部落的信任。”
莫莫古长老深深地看着奥薇拉,那双苍老如干枯菌褶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期许的微光。他并未多言,只是缓缓颔首:“愿大地庇佑你们的道路。虽然,那片区域早已被诅咒侵蚀,大地的恩宠也已稀薄,但如果是你们的话,或许可行吧……还望小心。”
奥薇拉再次道谢,然后手持长老的手杖,转身面向同伴。那手杖立在她身侧,与她沉静的气质奇异地融合,仿佛本就该由她执掌。“我们出发吧。”她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坚定得让人有些微妙。
林格点了点头,塞莱娜握紧了拳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蕾蒂西亚看了看奥薇拉,又看了看那根手杖,最后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奈薇儿将目光从奥薇拉的身上收回,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前路未知,而前程未卜,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包括奥薇拉那超乎常理的的变化、林格自始至终的沉默、蕾蒂西亚的成长、莫莫古长老的馈赠与这根来历神秘的手杖,都让这位阅历丰富的女伯爵感到,接下来的旅程,恐怕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和莫测。对比之下,就更凸显出狼人少女的天真和单纯了,至少她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带回尼伯龙根,帮助圣战军赢得战争的胜利。
与长老道别后,一行人又在村中其他灰蕈人想靠近又不敢、想搭话又畏惧的目光中,离开了这座只有一夜之缘的小村落,重新踏上了寻找尼伯龙根的道路。临走前,奥薇拉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微抿,心情是其他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只有她才知道为何莫莫古长老会改变态度、将手杖相赠,正如她知道昨晚是谁在白垩岩后无意中听到了她和蕾蒂西亚的对话、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说出能够帮助灰蕈人解除的诅咒的话语、更知道以长老的性格就算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愿意将希望寄托在上面,因为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蘑菇力部落的生育率每年都在降低、新诞生的小蕈人却表现出更加严重的灰化病症状、几乎不到一半的新生蕈人能够成长为合格的劳动力、诅咒对身体和智力的侵蚀使这些成长起来的蕈人根本无法承担起带领族群的重任……如果没有外乡人的到来,用不了多少,恐怕蘑菇力部落就要彻底消失在渊底世界漫长而又无人问津的历史长河中了。
这些事情属于部落隐秘,长老不可能向任何人提起,即便是自己的族人,但奥薇拉就是知道。她悄悄按了下隐藏在衣袖内的小口袋,隔着布料,药瓶的触感坚硬而又冰冷,就像地底世界终年生长的矿石,对任何人来说它都象征着残酷、死亡与无止境的黑暗,唯独能给自己带来些许的安心感。
其实有时候,贝芒公主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残忍地欺骗了自己的同伴,以及一位为了部落和族人殚精竭虑的老者,利用他的善意,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在童话或小说中,这是只有大反派才会使用的伎俩吧?奥薇拉以前很讨厌那样的角色,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如果直接对莫莫古长老说,我想要帮助灰蕈人解除诅咒,所以把您的长老信物给我吧,恐怕他也不会相信,反倒会怀疑奥薇拉的真实意图。而让他自己在无意中听到,他就会觉得这是真实的,不带有丝毫隐瞒和欺骗的要素,毕竟,人总是乐于相信自己的主观判断。
以前的奥薇拉不是这样子的,她温和,开朗,与人亲近,虽然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闹别扭(主要是因为某个年轻人),却也因自己的真挚和善良,得到了同伴的喜爱。她曾经拥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自己从老师那里继承、后来又栽种在小花园里的紫罗兰能够顺利开出花来,另一个则是写出令大家都沉浸其中的小说,将这一路上的故事与许许多多的人分享,可如今看来,这两个愿望都没办法实现了。
因为紫罗兰不会为了一个冷漠的人开花,而充满欺诈与谎言的故事,也并不适合写入这篇以爱和勇气为基调的故事中。
尽管如此、即便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
贝芒公主才更加坚定。
大步向前,不曾犹豫。
……
林格深深凝视着奥薇拉的背影,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一件事情注定发生,在不清楚自己的干涉会导致它变得更好或者更坏的情况下,你会主动戳破吗?还是一言不发,假装没有看到呢?
众人沿着幽暗林间的微光前行,脚步声在空旷的伞树下回荡,如同敲击在心头。奥薇拉一只手抓着提灯,一只手握着那根镶嵌苍白水晶的手杖,步履沉稳,仿佛已与这地底世界的阴影融为一体。林格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与昨日还略带彷徨的少女已截然不同。他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是看到一朵原本沐浴阳光的花,悄然转向了幽暗的土壤深处。
孢子粉尘散发的光线忽明忽暗,映得奥薇拉侧脸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林格忽然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平静的声音就像在询问今日的天气,虽然对于地下世界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寒暄话题:“手杖……很沉吗?”
奥薇拉微微一怔,转头对他露出浅笑:“还好。倒是林格,从早上开始就格外安静呢。”
“我只是在想——”林格的目光掠过她紧握杖身的手指,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有时候你也很辛苦吧,奥薇拉?”
道路在此处忽然变得狭窄,从岩石和树干间渗出的湿气裹挟着霉菌气息,越是深入,就越是感受到生命的腐败,凋零的植物与腐败的孢子让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往渊底传说中的禁忌之地渐行渐远。奥薇拉听着林格的声音,脚步不经意地停顿,手却又一次触碰到藏在袖中口袋的药瓶。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在孢子微光下,莫莫古长老隐藏在白垩岩后的哀愁与期许,想起自己故意提高音量说出的解除诅咒的谎言。此刻林格的关怀像春日的阳光淌过胸膛,她却只能任由其在心底冷却成坚硬的岩石。
奈薇儿远远地走在队伍最前头探路,塞莱娜用爪子斩开从菌树上垂落的碍事藤蔓,蕾蒂西亚则小声抱怨着沾在裙摆上的孢子。在这片喧嚣的间隙,无人注意到这两人的动静,自然也不会偷听他们的对话。或许对于这些日渐熟悉的同伴来说,林格和奥薇拉背着其他人悄悄聊天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从很久以前保留到现在,不为人知。
可惜……
奥薇拉握着杖身的手指无意识蜷缩。她仰起脸,从发光的伞盖间微微飘落的晶色光点在她眼中碎成星芒,有一股令人惊艳的美丽,嘴角勾勒出来的弧度却轻描淡写:“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看来自己的反应早就被她料到了,但不管她是猜出来的,还是通过其他的方式,都无法说明什么的,因为自己总会说出这句话的,这是基于凡人的情感,而非任何因素。所以预料一个人的反应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无需命运,更无需智慧……吧。
年轻人的脑海中有许多复杂的、多变的、似乎与眼下的话题毫无关系的想法在转动,却总是一闪而逝,抓不住它们的尾巴。因此,无论想了再多,到最后从口中说出来的,始终只有轻飘飘的一句:“那么,不要害怕。”
他轻声道:“我们一直都在你身边。”
“嗯。”奥薇拉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站在庭院中看紫罗兰纷纷盛开的女孩,回忆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像是承诺:“谢谢你,林格,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当林格因她这句话而微微放松眉头时,奥薇拉已转回头看向前方黑暗。她脸上仍挂着未褪的笑意,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则在轻轻叹息:但是,这句话应该由我来对你说才对。
不要害怕,林格。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