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梭子后的第四十七小时,安全屋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数据粉尘和未散的危机感。
Shirley坐在光屏前,腕上手环泛着柔光,与屏幕上“沉渊”那暗金色螺旋阶梯的图标形成了明显对比。梭子就放在一旁,金属表面那些幽蓝的刻痕静静流淌,像一句未说完的密语。
她的手指悬在加密通讯界面上方,目的地是那个刚刚为她敞开过一瞬、又冷静地将她差点置于险境的Id——织网者。
理由充分且迫切:梭子带来的坐标需要验证,卢天磊的跨维度追杀需要预警,朱小姐在“沉渊”指令下的全面收紧需要共同应对。更重要的是,织网者展现出的能力与身处“神谕”核心的位置,意味着她掌握着拼图上最关键、最中心的碎块。与她建立稳定、深入的联系,是突破当前困局的最高效路径。
Shirley从不认为性别是合作的门槛。在她的认知里,决策基于信息、逻辑与共同利益。织网者是女性,自己是女性,这只是生物属性上的偶然一致,如同两人碰巧都使用右手。
她斟酌词句,摒弃一切可能被视为“私人化”的表达,将求助与信息交换严格框定在战时逻辑内。讯息简洁、清晰、充满价值。
按下发送键。
等待。
回复比她预想的快,但内容出乎意料。并非来自织网者本人,而是一个经过层层转码、标识为**【神谕-架构维护主管-林】**的Id。语气专业、客气,带着技术官僚特有的疏离:
“您提交的协同请求与数据交换提案已收悉并转呈。织网者目前深度介入‘深渊之眼’子项目的最终校验,周期内无法分心处理外部协同事务。关于坐标验证与威胁预警,请按附件流程,提交至‘外部情报受理端口’,会有专岗分析员对接。感谢理解。”
附件里是一套繁琐的、带有明显过滤和延迟设计的提交系统说明。所谓的“专岗分析员”,权限等级显示为蓝色——沉渊组织中的技术骨干,远非决策层。
一股冰冷的阻滞感沿着脊椎爬升。她被一道无形的程序之墙礼貌地挡在了外面。墙的那头,是正在处理“核心事务”的织网者;墙的这头,是被导向“外部端口”的她。
“看来,这位‘蜘蛛’的网上,不光有猎物和天敌,还有自己结的‘行政茧房’。” Neil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刚破解完一段从梭子中提取的附属代码,语气里带着见怪不怪的嘲讽。“她让你拿到钥匙,但不打算亲自给你开门,只指了个可能有备用钥匙的、排着长队的物业管理处。”
“这不合理,” Shirley皱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梭子冰凉的表面,“卢天磊的威胁等级,她最清楚。朱小姐的行动已经升级。这种时候,任何信息延迟或误判都可能是致命的。她需要前线最即时的反馈,而不是经过多层过滤的报告。”
Neil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理性上当然不合理。但你假设的是一个纯粹由效率和生存危机驱动的合作模型。可任何组织,尤其是这种庞然大物,内部都有另一套运行逻辑。”他顿了顿,看向Shirley,“尤其是,当最高决策者是女性,而核心执行层和技术层——像这位‘林主管’和他代表的那群人——是男性的时候。”
Shirley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这与性别无关。这是权限和风险控制流程……”
“看看这个。” Neil打断她,调出一份他刚刚梳理的、从老K实验室零散数据库中复原的通讯记录。那是几年前,“伊甸园”项目某个子模块的争论。一方是当时还是核心算法设计师的织网者(记录中她的代号是“Arachne”),另一方是几位资深的男性系统架构师。
记录显示,Arachne反复强调某个底层情感模拟参数存在“系统性偏差”,要求深入核查并调整数据源。对方的回应堪称“男性团结”的范本:
·技术性敷衍:“架构已稳定,局部参数波动在容错范围内。”
·责任性推诿:“数据源是第三方提供,质疑需要更多证据链。”
·姿态性拔高:“Arachne,你的全局视野很重要,不必过度纠缠细节实现。”(注:此条来自当时权限最高的男性高层)
·最终,孤立化处理:相关讨论被移出核心群组,转入一个“长期优化议题”归档区,再无下文。
而那处“系统性偏差”,后来被证实正是导致初期一批受试者产生不可逆情感钝化的根源之一。
“他们不是直接反对她,”当Shirley沉思许久之后,她与重新联系上的格格倾吐了她的疑惑,两人共同看着夕阳久久没有说话。格格思索了好一阵,声音很平静,“他们用专业话语筑墙,用流程拖延,用‘为你好’的姿态架空。
他们让她相信,作为掌舵者,她的价值在于‘把握方向’,而不该‘事必躬亲’地插手‘技术细节’。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让那些真正关键的‘细节’从她的视线里滑走,或者,只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呈现。”
Shirley沉默地看着。她想起自己试图联系织网者时,那份过于“规范”的回复。不是拒绝,是导向。导向一个更低效、更可控的接口。那位林主管,或许正微笑着,用最无可指摘的专业态度,执行着这堵墙的日常维护。
“你想帮她,想提供真正关键的情报,绕过那些可能已被渗透或惯于粉饰的中间层。”格格叹了口气,看着Shirley,眼神复杂,“但在他们——包括织网者可能已经部分内化的认知里,你这行为叫什么?”
Shirley嘴唇动了动,一个词自己跳了出来:“越级汇报?或者……打小报告?”
“没错。”她点点头,“尤其当你也是一个女性的时候。这会立刻被纳入那套熟悉的、令人不快的叙事:情绪化、不守规矩、破坏团队‘和谐’、试图用私人渠道影响决策。哪怕你的理由再充分,逻辑再严密。那堵墙会变得更厚,甚至会对你本人产生排斥。你会发现,原本能拿到的一些基础支持,也开始变得滞涩。”
这时,Shirley的加密频道收到一条讯息,来自一个她曾试图接触的、织网者团队外围的男性信息分析员。之前,她谨慎地询问过某个数据接口的异常。此刻回复来了,语气热情甚至略带教导:
“Shirley,关于你提的那个接口波动,别太担心,我们监控着呢。倒是另有个思路,朱小姐那边的攻势,光靠我们这边硬顶效率低。我听说‘黑石’那边的负责人最近资源充裕,他对抗‘沉渊’经验丰富,就是脾气硬了点。你是女同志,跟咱们这边(织网者)沟通起来可能……呃,容易想太多。不如多跟‘黑石’那样的团队碰碰,目标一致,行动力强,没那么些弯弯绕绕。”
建议看似务实,为她着想。但潜台词清晰无比:你作为女性,在织网者这条线上使不上劲,别白费功夫了,去找那些更“直接高效”的男性团队吧。潜台词就是性别差异会获得更多的照顾。
Shirley关掉讯息,感到一种罕见的无力。这可能并不是阴谋,是更深沉、更广泛的共谋。
它弥漫在空气里,编码在流程中,镶嵌在每一次微笑、每一句“为你好”、每一个“按规矩来”的背后。它让最理性的协作意图,撞上最非理性的结构壁垒。
她拿起那枚冰冷的梭子。它是指向真相的钥匙,却无法打开这扇无形的门。
织网者在网上,或许并非全然自愿。她的“悬在中间”,不仅是立场,也可能包含了这种被自己体系内无形力量缓慢隔离、信息被过滤的困境。
Shirley最终没有再去冲击那道“外部受理端口”。她将坐标和预警信息,用另一种方式,封装进一段基于梭子底层几何密文改造的数据包,直接“投递”向织网者个人可能关注的、一个极其冷僻的基础算法论坛匿名板块。那是一个学者才会留意的角落,远离“沉渊”的行政视线,也绕开了“林主管”们的流程高墙。
这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效率低下,且无法确保对方一定看到。但这可能是唯一能直接触达她、而不被那套男性默契的“合作礼仪”所扭曲或拦截的方式。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冰冷如梭子金属般的清醒。
对抗“沉渊”的,不仅是枪炮、代码与阴谋,还有这些房间里的大象,这些无声却坚固的壁垒。而她与织网者,两位理论上应是最佳盟军的女性,一个被困在系统的茧房中央,一个被挡在合作的高墙之外,中间隔着的,是远比数据深渊更难以逾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