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天字第一号牢房。
这里比别处更阴森,更潮湿。
一盏油灯如豆,勉强照亮。
曾经的锦衣卫千户马顺,穿着肮脏的囚服,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角落里。
昔日不可一世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灰败和恐惧。
他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被拖拽时的擦伤,眼神空洞地望着牢顶渗水的石壁,口中无意识地喃喃:“星君…星君救我…不该…不该烧那符…”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刺耳的摩擦声惊得马顺猛地一哆嗦。
门口出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徐恭或东厂番子,而是一个提着简陋食盒的胖胖的身影——正是大内总管,侯宝。
侯宝鼻子上捂着一块香帕,厌恶的看着这锦衣卫牢房的环境。
他身后跟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小太监。
狱卒打开牢门。
侯宝迈步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地上。
他看也没看马顺那副落魄相,只是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两碗糙米饭,一碟不见油星的咸菜。
“马顺,”侯宝露出了他那自带招牌的微笑,“诏狱的伙食清苦,比不得你府上那动辄山珍海味、还要配上‘七星宴’名头的排场,将就用些吧。”
马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这死太监,那眼神里有怨毒,有恐惧,更有一丝被羞辱的疯狂。
“侯…侯公公,你个老阉货,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他嘶哑地低吼,挣扎着想扑过来,却被脚上的铁链绊住,狼狈地摔回稻草堆里。
侯宝直起身,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如同烂泥的马顺,如同看一只垂死的臭虫。
“笑话?”侯宝微微摇头,“咱家可没那个闲心。只是受人之托,给你马大人送最后一餐。顺便,”
他顿了顿,语气冰冷,“替那些被你构陷下狱的忠良,替那些被你盘剥敲骨吸髓的百姓,替被你玷污的朝廷纲纪,看看你今日的下场。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马顺,你的时辰到了。”
“你……你想毒杀我?”马顺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看着侯宝那张白的有些吓人的脸。
“对了,咱家再告诉你一件事,”侯宝上前,看着被铁链锁住的马顺,嫌弃的扇了扇鼻子,笑道:“你在宫里的那位表妹,哦,叫张美人,对不对?呵呵,她啊如今正在后宫刷马桶呢,”
说着,又笑了笑:“哎呀,啧啧啧,咱家看着那可怜楚楚的小模样啊,啧啧啧,可怜呐。”
马顺闻言,抬头看了看侯宝,冷笑一声:“都是这个贱人,都是她,都是她……”
“哼!”
冷哼一声,侯宝不再看马顺一眼,转身,走出了牢房。
那扇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只剩下马顺绝望而疯狂的嘶吼和诅咒。
紫禁城,御花园。
夕阳的余晖投下温暖的光带。
“回来了?”朱祁镇头也不抬的问道。
“皇爷,奴婢回来了。”侯宝低眉顺眼的跪在凝香亭外,小心翼翼的说道。
“锦衣卫那边说什么了吗?”朱祁镇放下手中的书,眼神冰冷。
“回皇爷,奴婢带回了马顺等人供词。”说着,将一叠厚厚的供词呈到了皇帝面前。
朱祁镇随意抽出一张,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
朱祁镇已换上常服,眉宇间的凌厉稍敛,他坐在御案后,看着儿子这趟出巡所写的“小松鼠记事本”。
翻开本子,前面依旧是孩子稚嫩却认真的字迹,记录着驿卒的困苦、军户的凋敝。
朱祁镇继续向后翻,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几行明显轻快许多的字:
“父皇,儿臣听汤师傅说打仗可威风了,儿臣以后也要率领大军像您一样,做一个文治武功的好皇帝。”
“父皇,儿臣想吃京城的糖人了,榆林这边没有好多好多糖人儿,榆林这边只有羊,有小马!儿臣想京城的糖人了,儿臣想吃…”
“臭小子,出去了还不忘吃。”朱祁镇看着儿子用毛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咧着嘴笑的糖人轮廓,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和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咧着嘴笑骂了一句,不过眼中满是浓浓的父爱。
但随即,他在这段话的最后,又添了一行明显是收到京城消息后补上的小字,字迹透着雀跃:
“父皇,侯公公来传旨说,京城的坏人都被您给抓了起来了,儿臣替陕北的百姓谢谢父皇,等儿臣回了京城,一定去城隍庙给父皇买一个最大最甜的小龙糖人儿!”
朱祁镇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那充满童趣的糖人图画和那句“给父皇买一个最大最甜的小龙糖人儿”。
威严冷硬的嘴角,清晰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真正柔和的笑容。
一丝暖意,如同初春融化的冰泉,在那双刚刚见证了雷霆手段、涤荡了污浊的眼睛里,缓缓流淌开来。
他将记事本轻轻合上,放在御案的一角,紧挨着那卷刚刚用朱笔圈阅过的、关于驿站与卫所革新方略的奏疏。
抬起头,望向窗外。
暮色温柔,宫灯渐次点亮,将巍峨的宫殿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万象更始…”朱祁镇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那本小小的、承载着童真、疮痍与甜蜜希望的记事本,安静地躺在象征至高权力的御案上,像一把开启未来的、既柔软又坚定的钥匙。
殿外,秋风送爽,吹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也送来了远方隐约的、属于新生的大明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