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戏坊的废墟被一场秋雨冲刷得淋漓尽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那是雨后泥土的清新，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有雷法残留的、一丝丝刺鼻的焦糊，最后再裹上一层死亡的腐朽，钻进鼻子里，直冲天灵盖，令人阵阵作呕。
张蛟就跪在这片烂泥地里，一动不动。
膝盖早已深陷在冰冷的泥水之中，但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怀里紧紧抱着几片从吴用身上撕扯下来的、被鲜血与泥浆浸透成暗红色的粗布衣角，那是老武夫身上那件儒家法衣最后的残余。
张蛟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整个世界的声音、色彩、温度，似乎都从他的感知中被强行抽离了，只剩下怀中那几片布料粗糙到硌人的触感，以及身旁那具依旧挺立不倒的尸身。
吴用就站在那里。
身躯挺得笔直，仅存的右臂死死攥着那杆乌黑的铁枪，枪尖贯穿着元一门另一位涅盘境修士的胸膛，将他如同挂画一般，死死地钉在半截断墙之上。
老武夫的眼睛瞪得极大，怒视着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穹，那浑浊的眼球里，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属于凡俗武夫最纯粹的滔天战意与不屈。
他没有倒下，即便是死，也要站着，给这狗娘养的天地看一看凡人的骨头有多硬！
两道清气仿佛是凭空在废墟边缘晕染开来，无声无息，现出玄清道人与玉阳真人的身影。一尘不染的青色道袍，与周遭的污秽狼藉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玉阳真人看着这片修罗场般的景象，眉头紧紧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高阶修士看待凡俗争斗的疏离与淡漠。
玄清道人的目光则要复杂得多。他先是看了看吴用那不倒的尸身，又看了看那杆饮尽了涅盘境修士鲜血、依旧嗡鸣不休的铁枪，最终，视线落在了那个跪在泥水里、仿佛灵魂已经出窍的少年身上。
“南华师叔祖的道统传承，总算没有蒙尘。”
玄清道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感慨，也有一丝对这份传承终究归位的欣慰。
缓步上前，脚下的泥泞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行向两侧避开，不曾沾染他道袍分毫。
走到张蛟身前，声音放得极为温和：“孩子，此间事了，随我们回山吧。神霄宗，才是你的归宿。”
张蛟的身子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纯白的皓白重瞳转向两位气息渊深如海的道人，里面空无一物，没有道蕴，没有雷光，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白。
张蛟没有回答，而是慢慢地从泥水中站起，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姿而有些麻木，身形踉跄了一下。
走到吴用的尸身前，伸出那双沾满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将那杆冰冷的铁枪从尸身紧握的手中取下。
玉阳真人见状，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属于仙门大宗弟子的理所当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小师叔祖，此人乃凡俗武夫，尘缘已了，入土为安即可。宗门不可久待，你的修行才是……”
“他是我半个师父。”
张蛟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异常沉重，却也异常清晰，不容置疑。
终是拔出了那杆铁枪。枪身入手冰凉，却又仿佛带着吴用最后的体温，微微嗡鸣，像是在为旧主的逝去而悲泣。
将铁枪横放在地，然后想要将吴用那僵硬如铁的身躯放平，可老武夫站得太直，那股不屈的意志仿佛已经烙印进了每一寸骨骼里，竟是纹丝不动。
张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那双纯白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情绪。猛地跪下，双手抱着吴用冰冷的小腿，将脸埋在上面，发出了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吴爷爷……咱们……咱们躺下歇歇吧……结束了……不用打架了.....”
等张蛟再次抬起头，看向那座早已坍塌的小院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被雷火烧灼过的焦黑。
“还有一位老人，她唯一的亲人没了，我要为她养老送终。”
玉阳真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上前一步，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小师叔祖！你如今的身份非比寻常，岂能再为这些凡尘俗事耽搁宝贵的修行光阴？你的大道前程，关系到我神霄宗未来千年的气运！”
张蛟没有与他争辩。
只是用那双皓白重瞳，静静地看着玉阳真人。
那里面没有威胁，没有恳求，没有丝毫复杂的情绪，只有一种如山岳般、不容任何言语动摇的决意。一种最纯粹的“我必须这么做”的念头。
被那双纯白的眼睛注视着，玉阳真人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悸，向后退了半步。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刚刚踏入修行路的少年，而是一座亘古便存在于此的、沉默而固执的山。那些到了嘴边的、关于宗门规矩、大道前程的大道理，突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
最终，还是玄清道人一声轻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抬手制止了还想再说些什么的玉阳真人，缓步走到张蛟面前。
“道，不止在山上，也在人心。”
玄清道人看着张蛟，眼神中满是欣赏与理解，“你若今日弃他们而去，即便修为通天，道心也终究会有瑕疵。去吧，去了却你的尘缘，我神霄宗，等得起。”
从袖中取出一根寸许长的、质地如羊脂白玉的线香，递了过去。
“此为接引香。待你了却此间所有因果，便将其点燃，贫道自会前来接引。”
玄清道人深深地看了张蛟一眼，那眼神中，有期许，也有一丝告诫。
“孩子，记住，从今往后，你走的每一步，都不仅仅代表你自己。”
话音落下，两位道人便化作两道清气，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