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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乔家会客厅堂中,贺炎彬已生去意,装模作样再与乔家众人寒暄了几句后,便要匆匆告辞,今日看似是他一人单刀赴会,其实也不过照本宣科罢了,有自家世子殿下算无遗策,他自然游刃有余,况且世子殿下有言在先,教自己将步入乔家之后的所见所闻,一丝一毫不可疏漏,全须全尾出乔家后立刻飞鸽传书回禀王府的,不得有误。

听闻贺指挥使要走,老家主乔幽谷这才活泛些,连连招手,阖第为其送行。

刚一出门,便与步履匆匆的乔英撞个正着。

乔英先是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再是看向祖父,欲言又止。

不待乔远生说话,祖父乔幽谷便先一步开口责备道:“好歹是长房嫡子,这般急躁,成何体统?”

乔英无奈挨了骂,小声说道:“爷爷,孙儿知错了,只是外头又来了一位贵客,王客卿正招呼着,家里能说得上话儿的长辈都在这了,孙儿不唐突不行。”

此言一出,乔远生暗叹了口气,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心缺一窍的傻儿子?要是头上不绿的话多半是随那刚从幽禁放出来的傻婆娘。

他只得是帮自己的儿子擦屁股,找补道:“什么样的贵客比得上贺指挥使?就知道你这孽根祸胎是这等惫懒又冒失的性子,故而贺指挥使大驾光临也不敢招呼你来,这下倒好,贵客刚要离去,你就冲撞来了?”

贺炎彬闻言,不得不佩服这父子俩人精,都是客人来了先怪犬吠的主儿,也是乐意起台阶道:“乔堡主不必如此苛责,素有耳闻乔家少堡主明心见性,洞无城府,今日若是没这一面之缘,倒是一桩憾事。”

乔幽谷叹息道:“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惭愧啊,指挥使许是知道咱乔家家风根由如此,这才来去匆匆,不愿久留,没曾想这孽根祸胎这般不安分,竟连捱一时半刻再原形毕露都不行!”

乔英先是挨了爷爷责备,又是被亲爹教训,顿觉委屈,嚅嗫道:“是泰安的齐家,来了位老管家,名叫闻人辛。”

贺炎彬面上笑意瞬间凝固,常人或许不认识齐家,可在山东道比邻多年,身为王府护卫指挥使的贺炎彬岂会不知?

温玉勇见状,暗自思忖,也是从脑中翻找出些关于泰安齐家一鳞半爪的讯息,眉头微蹙,旋即释然,最该觉得麻烦的也不是自己。

他对着明显没了去意的贺炎彬促狭道:“齐家管家?嗯,的确不如贺指挥使身份矜贵,但也赶巧了不是?这边送往,那边迎来,走,我也送送贺指挥使,说起来那位闻人管家可都是沾了指挥使您的光啊,这才遇上阖门而待的阵仗。”

“我忽然又不那么着急走了。”贺炎彬轻笑一声,丝毫不觉得赧颜。

这泰安齐家世子殿下的确常有提及,说什么饥虎不可为邻,麻烦得很。

古时尚有言语,说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何况鲁藩建府封国在兖州,若非皇命,迁藩移国不得。

一时半霎,鲁王府护卫指挥使贺炎彬,齐家管家闻人辛,上直军仪銮司温玉勇三人成掎角之势,站立客厅之中,无一人落座。

似乎从席次座位之中就能显出主从,气氛凝滞更胜早前。

温玉勇早先坐的就是右主位,没压贺炎彬一头,算是给足了面子。

闻人辛却是不管这些,偏要计较。

听说这位与何肆少爷有些不对付,之前老爷清算两个英武卫总旗之时他不在京城,所谓大人有大量,贵人多忘事,险些就要被他逃过一劫了。

好在今日是被自己这个管家遇上了,稍稍教训一下,倒不算越俎代庖。

自己的确老了,难堪大用,也正是因为自己这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身子,早些时日才没被老爷召去京城相助何肆少爷,可作万一的念想,若是自己去了,兴许算作半个挚友的老戴就不用死了呢?

温玉勇见闻人辛不动,抬手一引,笑道:“闻人管家,还站着作甚?快请坐罢!”

但见他说话之时,另一手已然按在了身后主座的交椅扶手之上。

这交趾百年成材的鬼面黄花梨手感细腻温润,坚实厚重,温玉勇先前倚靠之时已经盘握许久。

对此闻人辛不为所动,双眼微眯,顺着温玉勇的视线看去,他所指乃是下座,又是将目光投向左边主位,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温玉勇便转头向左,笑道:“这左尊之位原是贺指挥使坐的,闻人管家来之前他刚要告辞,却不知因何原因,现在又是不着急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舍不得这位置……哈哈哈,玩笑,玩笑而已,不是不尊重闻人管家你,只是这位子已有的先来后到,犯不着争抢,免得伤了和气。”

贺炎彬闻言笑了,好一招祸水东引,原本还想看这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的,倒是第一个被转嫁了矛头。

贺炎彬耸了耸肩,一脸无辜看向闻人辛,还未开口,闻人辛便说道:“看来我来得还算及时,再晚些就见不到贺指挥使了,既如此,还请上座。”

贺炎彬愣了愣,就算料到闻人辛不会被温玉勇撺掇,却也被他这突如其来善意弄糊涂了,但是桃来李答,也只得笑了,玩笑道:“好雨天留客,闻人管家确是一场及时雨,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随着贺炎彬的上座,温玉勇双眉微皱,事态发展貌似有些出乎意料?

闻人辛看向温玉勇,语气轻蔑道:“我原是来拜访的是兰陵乔家的,自然客随主便,你这人倒是有些奇怪,竟自说自话、反客为主起来了。”

温玉勇闻言,一双眼睛也是狭成一线,目中寒芒流转,虽然还是笑,语气却森冷起来,“在下仪銮司百户温玉勇,乔家堡受皇帝敕谕,一众好士高义,愿鼎力相助仪銮司平乱十二崮,如今乔家上下大小事宜皆由我统管……”

话到最后,温玉勇已然转头看向乔家老家主乔幽谷,皮笑肉不笑道:“乔老太爷,敢问我温某人这话可有半分夸大?可是在喧宾夺主、鸠占鹊巢?”

乔幽谷故作惶恐,连连否认,摇头不迭,心下无奈感慨自己都这般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了,竟还是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真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闻人辛笑意依旧,“温百户好大的官威啊,我今儿算是领教了,想来我家少爷当初遭你恫吓之时,也是我有的几分悬心吊胆。”

温玉勇蒙然坐雾,“你家少爷是谁?我认识吗?”

正此时,乔家少堡主乔英弱弱开口,“认识的,就是曾经与仪銮卫主诸位同行的何肆兄弟。”

众人闻言皆惊。

乔远生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怒斥儿子道:“这里哪有你小辈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但见温玉勇听闻何肆姓名,瞳仁骤缩,五指将黄花梨的圈椅扶手都攥小一圈。

人矗着不动似冰雕,脑里却是天旋地转、惊涛骇浪,何肆这泥腿子怎么就成了齐家少爷?

齐家什么存在?别人或许不知,他有所耳闻。

即便案牍库里的记载再夸大其词十数倍,只要何肆的身份属实,依旧还是脱胎换骨、一步登天。

温玉勇双目赤红,不先去思虑乔英此言是真是假,只恨不得将他现凭空拘来,诘问他凭什么?他配吗?

温玉勇带着一份侥幸和求证,目光看向闻人辛,闻人辛扬了扬眉,笑容依旧,无声胜有声。

温玉勇一手握住自己腰间雁翎断刀,满心颓然,似一片苦海,怨念其中,吞噬一切。

继而心底泛出滔天恨意,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被他摊上了?

齐家管家不会信口开河,自己许是这辈子再无法将那小子踩在脚底了。

温玉勇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李永年,就说他为什么对那小子这般好?又将诸多绝学倾囊相授,难道早就知道何肆的真实身份?那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温玉勇本以为自己会记恨起李永年,毕竟自己的性子自己也知道,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

没承想心中却是释然不少,好像对李永年的怨念都散了些。

原来他对他好只是一场姑取先予,在商言商。

对!他定不是真喜欢那小子!

天可怜见,此时此刻,温玉勇心间居然生出这等安慰。

闻人辛乐呵呵道:“我这人平常心,既然来晚了,轮不到位置了,也认,我要是来早些,这位置也该我坐,温百户,你说是吧?”

温玉勇眼神阴鸷,没作回答。

闻人辛直接无视俳优般变脸的温玉勇,转头看向贺炎彬,语气温和道:“贺指挥使,眼前这左座没了,你占着,我不怨,心里却是还有些许不甘,不如你开导开导我,敢问有个形容知足的成辞叫什么来着?”

贺炎彬沉默不语,他岂是庸人,哪会没有这番心领神会?

只是他不敢做主。

闻人辛不急,只是看着贺炎彬,静待其答复。

贺炎彬脑中想起临行之时世子殿下的叮嘱,“焕文,世间之事,错综万端,瞬息万变,哪有真算无遗策的?此行若遇我始料未及之事,汝当机立断便是,自信者不疑人,我信你,你自信。”

贺炎彬想着,今日若是世子殿下在此,该当如何?

半晌,他长舒一口气,沉声道:“水置座右?”

“对咯!”闻人辛拊掌赞叹,“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有左座还有右座,知我者,焕文兄。”

贺炎彬猛然抬头,眼光熠熠。

自己名炎彬,字焕文,这个表字是鲁王世子给另取的,知之者甚少。

闻人辛缓步走到温玉勇面前,轻声道:“温百户,既然现在乔家你说了算,就拿出些主人姿态来,劳驾你挪个位置,这右座,也让我坐坐。”

温玉勇不答,鼻尖吞吐白练,气机鼓动衣裳。

诨名叫做猪猡的仪銮司总旗罗译见势不妙,直接拔刀,快步站至温玉勇身旁。

其余人百户总旗等人见状也欲纷纷效仿。

乔远生面色大变,当家作主多年的他,却依旧第一时间看向老父亲。

这一看,却发现除了他,其余几房的兄弟也都没能例外。

真到千钧一发关头,乔幽谷倒是不装了,面色依旧泰然,回看自己那六个儿子,可叹没一个能堪用场的,只能眼神示意他们暂时按兵不动。

那头挡在温玉勇和闻人辛二者之间的罗译却是面色陡变。

是温玉勇抬手捏住罗译肩头,顺带还伸出一指,指向闻人辛,罗译肩头咯吱声响起,力透皮肉,血液凝冻。

温玉勇嚯嚯笑道:“猪猡,你拔刀作甚?护我身前又是作甚?是你比我强?还是觉得他比我强?”

罗译面带寒霜,运气御寒,上下牙咯咯碰撞,颤抖着收刀入鞘,还装作嬉皮笑脸讨饶道:“温头,我的问题,您高抬贵手。”

温玉勇松开了手,一脚踹开罗译,也彻底绝了仪銮司其余几人想要相帮的念头。

这等只知道窝里横的角儿,本来也不是能毫无保留相互依托性命的人,之前的百户尧正,死不见尸,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主要闻人辛所展现的实力也不过伪五品,在场的入品武人之中,有一个算一个,委实也排不上号,所以即便众人皆惊,却并未有几人真的严阵以待。

温玉勇看向闻人辛,阴恻恻道:“这位置,我让可以,但你凭什么坐?”

话音未落,闻人辛一手扯住温玉勇胳臂,轻而易举捏碎了他透骨图加持的尺骨,随手将狼狈的人形从自己身边倒抽出去。

闻人辛一挥衣袖,掸去座椅之上不存在的尘埃,转身缓缓落座,整了整干净却并不华贵的衣衫。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这位置,我代表齐家坐了。”

然后他转头看向乔幽谷,语重心长道:“乔老太爷,算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剿匪平乱一事,虽然得因地制宜,因时施策,但依现在乔家的实力来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没有贬损的意思,知道你堡中大半宗师都在辽东,委实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的,总要顾一头不是?辽东那边老爷自会给出相应的补偿,你乔家稳扎稳打,几代积累,早就名声在外了,这次就让我齐家出个风头吧,你看如何?”

闻人辛自然知道乔幽谷不会回答,话毕,神若假寐,伸手抡指轻扣茶案,老神在在如端坐紫金莲。

……

离兰陵不远的兖州。

因鲁藩建邸在此,破格升州为府。

鲁王府朱门厚重,瑞兽门环,石狮威严,内里,青石道直抵主殿,主殿巍峨,琉璃闪耀,飞檐如鹰,庭中亭台错落,假山水池相映。

一处院邸之中,一白衣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立桌案,美姬捧砚,挥毫命楮,恣意着述,苍劲有力五个大字:“如如不动山。”

男子看着自己的墨宝,颇为满意,却是随意挪开镇纸,将素有“南宣北皮”并称的临朐桑皮纸揉成一团,塞给了身旁美姬,嘱咐道:“拿去烧了。”

美姬云鬓蛾眉、秋水盈盈,有些好奇问道:“世子,婢觉得这字写得挺好,怎么又抟又烧的?”

男子佯怒道:“再多嘴,连你一起烧了。”

美姬眉眼盈盈,丝毫不惧,应了一声,便娉婷袅娜地走了。

男子一人站立书房,忽然轻笑一声,“这山东,府顺、天佑是没敢动,天符是没来得及动,现在到了炎禧,你是动不了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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