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的雪不大，但一整夜下来，仍是积了不薄的一层。今日云霁，清晨的日光播洒，落在巡检司积了雪的檐角廊前和庭中，倒显得肃穆清静。
只是这清静并不能维持多久，卯时刚过，司里众人已各司其职，忙碌不已。
蛟二今日难得错过了点卯的时辰。谢慕行独坐桌边，整理近些日子里收集到的线索和案卷，却总心不在焉，不时就要抬眼看看门外，一个时辰过去了，脑中还是乱麻一团。
雪上加霜的是，他凌乱如麻的思路当中，还总不时地飘过几句清晰的话：
“这人怎么这么晚还未到，实在不像她的作风……会不会不来了？”
“不对，虽然她不是会受规矩约束之人，可舒兰的案子还未了结，她不会不辞而别……”
“可是万一她厌倦了……？”
好在这样的反复思索并未持续很久，王九便将蛟二就职那日申领的书案给搬来了。
书案虽不大，用的木料却甚佳，沉甸甸的，一个人搬动不便，谢慕行便将王九留下，二人一同安置。
“不必放那么远，就挨着我的桌案，对……”
“可是，副使大人，这样两个桌子之间留的空余才不到二尺，不会进出不便吗？”
“嗯，你说得对……”
“对吧，依我看，还是安置在那边靠墙……”
“再过来些，两张桌拼起来，从进出走两侧就好。”
“啊……？”
“啊什么啊……”谢慕行见王九有些犹豫，便自己上前去要亲自安置桌案，却突然停了脚步，左右嗅起来，“什么味道……？”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斜睨了那王九一眼：
“熏这么刺鼻的香，司里规矩都忘了？”
被这样一问，王九面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些怯地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衣衫。
“副使大人，好像，不是我吧……”
“不是你，难道是我吗？”
谢慕行话说一半，就被一个清朗的嗓音打断。
“副使大人，属下今日来晚了。”
是蛟二。
“李副手，不晚不晚！”听到蛟二的声音，谢慕行并未立即转身，而是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将两张桌案紧紧拼在一起，这才若无其事地回头朝蛟二看去，“快来看看你的，呃，书案……”
谢慕行开朗的语气渐渐变得犹疑，因为这一转身，方才那刺鼻的香气从何而来，也清楚了。
蛟二今日仍是一身玄色衣袍，腰间佩了那柄蟒皮鞘的剑，头发有些凌乱，是匆忙出门来不及梳理，在路上以指作梳随便抓的发髻，可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仍是英俊且器宇不凡的，只是……
“李副手，你腰上那个，是姑娘送的吧？”
王九的嗓音里透着兴奋，将谢慕行心里不愿想的话问了出来。他一边问着，一边三两步蹦到蛟二身前，弯腰下去凑到蛟二腰间细看。
那里，紧挨着她的蟒皮佩剑，系着一枚桃粉色的香囊。香囊小巧，谢慕行离蛟二三五步的距离，恰好能看清上面的刺绣，针脚细密精致，丝线流光溢彩，绣了一枝鲜艳的海棠，花儿上还点缀了星点的莹白，似是落雪。
这香囊小巧，本不起眼，可偏偏有蛟二一身玄衣做衬，便十分惹眼了。而那浓到有些刺鼻的香气，想来便是从这香囊散发出的。
“什么？”
蛟二起初有些不解，低头看了看，面上便露出了然的神色，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哦，这个啊……算是吧。”
算，算是？
她的回答似是而非，可加上这神情，几乎就是肯定了。谢慕行愣在原地，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大惊。
“嘿嘿，什么叫‘算是’啊？”王九直起身来，冲蛟二笑得揶揄，“李副手今日来迟，该不会是……？”
谢慕行上前朝王九肩头搡了一把，冷冷地将人打断：
“你很闲吗？”
“哎哟，”王九惊了一下，回头看向谢慕行的眼神里有疑惑，也有些畏惧，他抬手揉了揉方才被推搡的地方，嘟囔着，“我这不是在帮李副手布置书案吗……”
“已经布置好了，你赶紧滚吧。”
谢慕行话音冷淡，脸色却是一片阴云。怎么就生气起来了？王九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只得连忙朝二人欠身行礼，匆匆退了出去。
不仅王九，谢慕行自己也非常迷惑。她挂什么香囊与他何干？这香囊是谁送的，又与他何干？
也许是这味道太浓烈太刺鼻，这才让他心情欠佳。
他忙找个借口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可无奈胸中始终闷闷的，脸上的阴云也散不去。
而就在他黑着一张脸，沉默而用力地擦拭新安置的书案时，书案的主人倒好，自觉地避开了他，坐到了他的椅子上。
“这些案卷和尸检记录，副使大人已整理好了？”
“嗯。”
“涉案的无名冢几乎已查完了，有主的那些，也已安排了人走访调查，想来过不了两日就会递上来一堆笔录。”蛟二安排着，
“如今真是走到死胡同了……”
“副使大人何出此言？”蛟二抬起头看他，有些不解，“线索虽凌乱，可也有指向，如今只需顺势查下去，不信接近不了真相。”
“可是线索是线索，证据，是证据。”谢慕行停了擦拭桌案的动作，将抹布扔进水桶，再轻轻放下卷起的衣袖，“你我的推断再缜密，再合理，没有明确的证据，证人，睁眼，也是申领不到搜捕令的。”
“没有搜捕令，我也可以去玉莲山，”蛟二抬眸，眼神冰冷，“大不了脱了这身巡检服。”
“李副手，你啊，”谢慕行叹了口气，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无奈的笑，“我的话还未说完，你何不听听呢？”
“副使大人请讲。”
“舒兰已死，下一个被害的会是谁，你总不会忘了吧？”
“……”蛟二还真的给忘了。她皱了皱眉，低头回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青梧？”
“对，”谢慕行点点头，又转身去取来蛟二的笔墨纸砚，在崭新的桌案上布置起来，“今日我来时，就已安排了人手暗中跟随保护，若他行踪有异，便即刻飞书给我。”
“可是，虞夫人那边会否将青梧禁足保护起来？”
“据我所知，还没有。”谢慕行将傅夫人送的青石砚台仔细搁在桌案左边，思索了片刻，又将它挪到了右边靠近自己桌子的一边，还顺便将蛟二的笔架也挪了过来。
“实不相瞒，这些日子，巡检司并未放松对如意赌坊和玲珑阁的监视，至昨日为止，虞夫人那边还没有任何异动，玉公子也同样，偶尔一日光临赌坊，一待便是一整日。不过，听报上来的消息，这两日玉公子身边的随从似乎是换了个人。”
蛟二听了谢幕行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谢慕行将她神情的变化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昨日寻回了舒兰尸首，夜里我已差人给虞夫人送了信，请她先稍安勿躁，若是能以青梧做饵，一举钓起背后的大鱼，冒些风险想来也是值得。”
听到这里，蛟二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
“副使大人考虑得真是周到，属下佩服。”
“不然怎么做你的长官？”谢慕行终于将所有文房用具摆得整齐，他抱臂于胸，笑着朝蛟二抬了抬下巴，“怎么样，这样布置你可还喜欢？”
“嗯，很不错。”
蛟二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谢慕行的椅子上起身，绕到这边来坐下。她踱的这两步之间，黑色衣袍之间缀着的那枚桃粉色香囊便从衣褶间露了出来，流苏随着她动作摇晃，明晃晃地刺进谢慕行的眼里。
他的笑立即僵在了脸上。
哼。明知她整日穿的都是黑衣，却绣这么个惹眼颜色的香囊送她，此人不知是谁，但心思绝不简单。
谢慕行笑眼一眯，眉毛一挑，抬手掩了鼻子，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来。
“你这香囊，味道好像不太……适合你。”
“嗯？”
蛟二将目光从桌案上移开，抬起眼来探寻地看向谢慕行。被这双漆黑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谢慕行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
“咳咳，我是说，此前我用以薰衣的香方，记得你喜欢，那个也能做香囊，李副手若是不嫌弃，我明日带些来给你替换。”
“哦，”蛟二低头，手指在那香囊旁的流苏上绕了两下，“不必了，这味道我觉得挺好，闻了神清气爽。”
谢慕行拧起了眉头，眼珠一转，咳得更凶了些：
“可是，咳咳，小神医说了，我的肺腑还需调养，最好不受刺激，这香囊味道，于我而言，有些，咳咳咳，太浓烈了……”
“那……”
蛟二垂下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认真考虑。
有戏。
若是能将她香囊里的东西换成自己的，让她周身的味道与他一样，那这香囊绣工再好又能如何？而那绣香囊之人，要是闻到了……
谢慕行眉尾一挑，抿了抿嘴唇，才勉强压住嘴角得意的笑意。可他的得意还未来得及冒头，就被蛟二淡淡的一句话给掐灭了：
“那我搬到别处办公就好。”
“别别别，”谢慕行连忙摆手，“不必这么麻烦，这香味想来不出半日就会散去大半，无碍，无碍……”
“真的无碍吗？”蛟二关切地凑上前来，观察他的脸色，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眸之中的紧张，不似假装，也让谢慕行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
“无碍，”他调整了呼吸，叹了口气，“李副手随处办公都可，可我失了你这有力的臂膀，工作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为了公务，也只能忍耐了。”
“无碍就好，”蛟二看他脸色不似有问题，便也松了口气，“若你忍不下，可要对我说，我去别处……”
“说了不必了，”谢慕行有些恼了，却又觉得自己的恼怒没有道理，便转开脸躲避蛟二的目光，嘴里却还是忍不住问，“只是，这香囊，你就这么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蛟二回答得干脆利落，话音里的笑意难掩，谢慕行几乎咬牙切齿，却听她说出了后面一句：
“姐姐亲手绣的东西，我已多年没拥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