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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审完两名案犯,走出牢房,天已蒙蒙亮了。

谢慕行手里拿着薄薄的几篇口供,缓步走在蛟二后面,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眼前这人,竟不知何时留意到了那么多细节,看出了林氏与何春兰之间隐秘的关联,随口一诈,还真的将她关于同党的口供诈了出来。

原来这林氏名为林巧娘,本是乐籍,多年前曾被一伙无赖欺辱纠缠,虽报了官,可官府却因为她烟花女子的出身,并未重视,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若单是这样还好,可她报官一事还遭了众人耻笑,说她一个狐媚子长相,做得了婊子竟还要立贞洁牌坊。不堪受辱的她绝望之下选择投河自尽,了却残生,可恰巧被河边浣衣的何氏救起。

二人从此结下了姐妹情谊,相互扶持着,走过了这许多年。

后来巧娘嫁入了周府做妾,生了小公子,春兰也有了孩子,日子本一路向好,可偏偏出了这宗盗婴案子。何氏淳朴,官府拖延办案四五日了,她除了急得夜不能寐茶饭不思,没有任何办法。而林巧娘对官府这欺软怕硬的势利行径早清楚得不得了。她看春兰每日为自己孩子哺乳时都以泪洗面,便主动找到她,说了这个计划。

一切都本该天衣无缝,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想不到,她这一出生母联合乳娘共演的盗婴戏码,竟会被人拆穿。

外面雪已停了。此前夜里纷飞如雁羽的大雪在地面积了竟有一尺,扫雪的还未出工,蛟二每一步都陷在雪里,而谢慕行便每一步都踏进她的足印中,二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走回了公堂里。

“谢副使,此案几名案犯,依你看,该如何定罪?”

直到二人坐定了,蛟二默默给自己倒了茶,啜饮几口之后,才终于开口。

谢慕行迟疑了一下,此案案情错综复杂,牵扯了此前覆盖整个玉县的盗婴大案,被绑架的又是玉县首富周家的孩子,还是奴仆害主,若真是依律定罪,只怕那何氏要被打入死牢。

“若是依律,这三人合谋绑架,是重罪。”他迟疑开口,抬眸看了一眼蛟二,只见她垂眸饮茶,眉头颦起,神情看似淡漠,却萦绕着一层担忧,

“可那林氏与外人合谋绑架孩子,也是为了促进县衙办案,若非林氏此举,只怕此案还被那方世泽捂着,那三十多名婴孩如今可能还生死未卜。”

蛟二闻言,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眼对上谢慕行的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若不是玉县衙门尸位素餐,这二位患难姐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谢慕行被蛟二那双黑亮眼眸直视着,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移开视线,看向公堂外地面上的积雪,嘴里喃喃道:

“方世泽这种人,竟能稳坐这知县位子多年,我要是谢幕远,真要引咎辞官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此案我会给家兄飞书一封,述清案情,也好好说说这玉县知县方世泽的行径。”

蛟二只知他有位长兄,却不知他长兄是什么人物。

“敢问,谢公子这位家兄是何官职?”

“吏部尚书。”

“……”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巧,此事秉给他,也不算越俎代庖。”

——————

自玉县回京已过去了七日。

明月庄里,听翠堂正中生了一个火炉,门口架帘上换上了厚实的棉制帘子,将屋外的风雪和屋内的温暖阻隔开。

蛟二坐在桌案后,怀里抱了一个手炉,正细细研读着手中一本册子。这是离开玉京的几日里,明月将此前从胡府老宅带出的志怪书册上,胡书旺录下的字句一一抄记下,装订成册的。

她面前桌案上还铺陈着谢慕行送来的壁画拓印副本,画面正中那指月仙人的脸垂眸带笑,欲语还休,而他手所指的满月则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还等着蛟二探寻。

蛟二一边读,一边试图在脑海中将如今已收集到的线索整理到一起:

立了胡家祖上墓碑的玉县暖泉墓,出现过两次的芙蓉足迹,藏身杨树之下的女杀手,还有被灭口的四名盗婴团伙成员……

线索越多,指向的谜也越多。可正如明月所说,真相宛如散开的珠链,如今她面前的只有一抔散珠,而那将各种线索信息串联起来的玉线还无迹可寻。

蛟二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二姐姐!”

阿乔欢快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蛟二抬头,视线钻过棉质门帘之间的缝隙朝外看去,果然看到乔装成小老头的小神医穿着深褐色的袍子,披着黑色的披风,蹦跳着朝听翠堂奔来。

“二姐姐!你猜怎么了!”阿乔冲进堂内,随手解开了肩上披的披风,迫不及待凑上前,端起蛟二的茶杯一饮而尽。

“怎么了?”蛟二看她面色红润,眼中神采飞扬,十分开怀的样子,想来定是有大好事发生。

“我今天在侍卫营里听闻,那玉县知县方世泽被贬官了!不止如此,还要被发配到北疆去,真是大快人心!”

“的确大快人心。”蛟二深表赞同,又想到玉县那对患难姐妹,不禁催促起来,“那,小暖霜的母亲如何了?”

“我正要说呢!”阿乔双眼发亮,拿起茶壶再次把蛟二的茶杯斟满,又一饮而尽,“听闻吏部尚书把何氏与林氏的事迹写成奏折呈给了皇上,皇上感念二位的义举,封了她二人为勇义君子,还赏了金银千两呢!”

“是吗?”

这样的结果出乎蛟二意料,她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暗暗舒了一口气,面上绽开一个欣慰笑容。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她俩进京受赏之时,那周家家主周路乾也去了。他脸色十分难看,想来他本想用私刑屈打成招,给何春兰定一个绑架之罪,却没想到此事竟是小公子的策划的,肯定一股邪火无处发呢!”

蛟二乐得看阿乔眉飞色舞的样子,便一边认真看她,一边心里好奇,若是那不可一世的周家夫人王氏也到场见到了这一幕,又要作何表情呢?

“有趣,”想着,蛟二轻笑出声,“只可惜没能亲眼见到这场面。”

“外面雪可大了,不必出去。”阿乔搬了凳子,贴着蛟二坐下,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了,眼睛一眨,抬头问她:“对了,二姐姐,今日可还腹痛呢?”

原来自打从玉县回来,蛟二下腹便隐隐作痛,那疼痛被一种酸楚裹挟着,虽不激烈,却默默蔓延至整个腰际,让蛟二行动乏力,精神也萎靡起来。可她向来不注重自己身子,竟没意识到这是前几日在玉县时,月事期间跃入冰河受了寒凉,留下的后遗。

好在阿乔耳聪目明,一搭脉便知道症结所在,于是这许多天里都不允许蛟二出明月庄,还要时时抱着手炉祛寒才行。

“好多了,”蛟二明朗一笑,对小神医点点头,“早已不痛了。”

“那就好,”阿乔满意地点点头,“只是以后可别再如此莽撞了……”

“是,小神医之命,李某不敢不从。”蛟二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的手炉塞到阿乔手中,满面带笑地又刮了下她被寒风吹红的鼻尖。

自上次阿乔在侍卫营救治百姓之后,明月便担心她身份暴露,给她备上了几套暗色的男装,又定做了配套的连帽披风,教她将头发束成男子样式,脸上再贴上短短的花白胡须。这一套装扮上身,原本娇美出众的少女医仙,走在街上便一下子泯然众人了。

而对于侍卫营外的玉京百姓来说,这不算精巧的乔装,却恰好符合了老神医的形象。不出几日,张家侍卫营新聘了一个医术高明的老大夫一事便传遍了玉京城。

阿乔今日的装扮显然十分敷衍,头上发髻梳得还算光溜,可嘴唇上方的假胡须却是歪的。蛟二伸手正欲帮她撕下这歪扭滑稽的假胡须,却被她一偏头躲过了。

“诶,你又在看这个?”原来阿乔是被桌案上的笔画拓印吸引了。

“嗯,”蛟二将手放下,轻叹一声,“只可惜还是没有头绪……对了,”蛟二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眼前一亮,“此前在胡府时,你说见过这画,是何意?”

“其实,也不算见过……”阿乔看看画,又看看蛟二,被她认真探寻的眼神弄得有些心虚,“只是小时候,在玄英殿里见过一幅内容相像的画。”

“相像?”蛟二追问,“也是如这般的仙人指月吗?”

“嗯,”阿乔看着蛟二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只是那仙人不是站着,而是盘腿坐着……”

嘴上说着,阿乔伸手拿了蛟二晾在笔搁上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画起来。

“……这样盘腿坐着,一手结了个莲花印,一手朝上指着天上的月亮,双眸垂着,好像睡着了,又像看着面前跪着的信徒……对了,天上的不是满月,而是新月……”

话音一落,笔下的画面也完成了。阿乔放下笔,对自己的画作上下打量一番,十分满意地勾起嘴角看向蛟二。

而看清画面的蛟二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小神医的画作,不能说十分生动,也并非画工精湛。若非蛟二一边看她作画,一边听她解释,几乎都看不出她画的到底是个什么。

那个盘腿坐着的仙人,脑袋歪斜像个红薯,垂下的眼眸更像两撇错了位的羊角胡,结了莲花印的手像个鸡爪,面前跪伏的众多信众则是一排土豆萝卜山药豆……整幅画面唯一能辨认的,只有天上挂的一弯新月而已了。

“怎么样,没想到我画画也很不错吧!”

阿乔显然将蛟二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误认成了被她的才华所震惊,得意地吹了吹嘴唇上方歪斜的假胡须,心中甚是自满,甚至已经开始构思自己的打坐被世人追捧的辉煌图景了。

“确实没想到,”蛟二一边说着,一边将阿乔的画拿近了细看一番,脑海里尽量将它补全成一幅与胡府拓印相同画风的画面,“你的画技与你的医术相比,可谓云泥之别,以后还是专心研习医术,救死扶伤的好。”

阿乔听了,心中显然十分受用,面上又作出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摆了摆手,端了蛟二的茶杯又喝了一口,嘴角几乎压不住。

而蛟二这边看完之后,便要将这画叠起来,可叠到半途,又怕下次打开后忘了阿乔画的是什么,又重新将那画展开,换一支笔蘸了朱砂,在画上圈圈点点做起了批注。

“这画是你在幼时的家中看到的吗?”

蛟二一边批注,一边随口问道。可这一问却把阿乔面上的得意笑容给擦去了,换上了一个忧虑和委屈交杂的表情。

“我……”阿乔嘟囔着,眼前浮现出幼时被赤鲤妈妈和江衣妈妈一人一边牵着手迈入玄英殿时的场景。

阿乔从小便惧怕那冷冰冰空荡荡,似无丝毫人气的玄英殿,更是没来由地怕那殿内的主人,暮吕妈妈。

阿乔还记得赤鲤妈妈俯身贴近她耳语,说她是在一个大雪天里,被暮吕妈妈裹在自己的衣襟里带回寨子里的。可她从小到大,见过暮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暮吕更是永远都板着一张青白严肃的面孔,总是垂着双眸,谁也不看,就像她冷清的玄英殿内挂着的那幅画上,垂眸不语的指月仙人。

蛟二感觉到了阿乔的沉默,手中画还未叠好,便抬眸看她。只见她低垂着头,眉头微微蹙起,眸子里闪烁着难以察觉的一丝泪光,似乎是望着桌案上一粒微尘出神,而右手却搭在左臂上,在那枚四瓣丁香烙印的所在轻轻摩挲着。

蛟二目光一闪,心中紧张起来。自回京后这许多日里,阿乔一直对这烙印避而不提,显然她的无心一问触及了阿乔的痛处。

蛟二抬手抚上阿乔的肩头,脑中正慌乱地思索着劝慰的话语,却忽然对上了阿乔一双清凉坚定的眸子。

“这烙印之事,我已飞书给了妈妈们,”阿乔说这话前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勉强勾起了一抹笑意,“应该不需多少时日便能收到回信了……”

阿乔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小厮顺来小跑着进来,一边跑一边向堂内的二人禀报:

“谢公子在门外,说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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