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乡
清溪镇,2023年深秋
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模糊了林默的视线,也模糊了记忆与现实的边界。离开清溪镇十五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缕气息,每一个让她夜不能寐的声音。但当汽车驶过镇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时,熟悉的潮湿霉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像一只无形的手从过去的阴影中伸出,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记者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清溪镇招待所,全镇最好的住宿。
林默付了车费,拖着行李下车。雨水浸透了她的鞋袜,寒意从脚底升起。镇中心广场上,一座崭新的化工厂模型矗立在宣传展板中央,旁边标语赫然写着:清溪化工,点亮小镇未来。模型周围围着几个老人,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又一个记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默转身,看到一位白发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是的,我叫林默。她递上名片。
老人没有接,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你和你父亲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陈医生在等你。
林默心头一紧。陈医生,镇上唯一的内科医生,也是她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十五年前那场意外后,她再没回来过。如今接到陈医生的信,字迹颤抖:镇上的人开始做同样的噩梦,醒着的时候也像在梦游。我老了,记性不好,但有些事不该被遗忘。你父亲如果活着,一定希望你知道真相。
招待所比想象中破旧。走廊灯光忽明忽暗,墙壁上爬满了霉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腐朽木头混合的怪味。林默打开房间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她打开窗户,雨水的气息混杂着某种化学味道渗入房间。
这镇上变了。她自言自语,掏出录音笔和笔记本,开始整理此行目的。作为《环境观察》杂志的记者,她本是为调查清溪化工厂的环保问题而来,但陈医生的信让她意识到,背后可能有更深的秘密。
夜幕降临,林默简单吃过晚饭,决定去诊所见陈医生。清溪镇的夜晚异常安静,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雨滴敲打屋檐的声音。路灯稀少,很多已经损坏,黑暗中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微弱的光。她路过一家小餐馆,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到几个食客机械地咀嚼食物,表情呆滞,动作同步,像被无形的线控制的木偶。
太奇怪了。林默拿出手机想拍照,却发现信号全无。这不是第一次,从进入清溪镇开始,她的手机就时好时坏。
陈医生的诊所位于镇中心,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诊室,二楼是住所。灯光从窗户透出,在雨夜中显得温暖而孤独。林默敲门,无人应答。她试着推门,门没锁。
陈医生?我是林默。
没有回应。诊室内药物和医疗器械整齐摆放,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寂静。林默走上二楼,看到陈医生的卧室门虚掩着,灯光从门缝中漏出。
陈医生?
她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血液凝固。陈医生倒在书桌旁,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一只手伸向桌上的玻璃杯,另一只手紧握着一封信。林默冲上前,摸到陈医生的手腕,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她立即拨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手机依然没有信号。
林默翻开陈医生紧握的信,上面只有潦草的几行字:
他们知道我联系了你。水有问题,不是普通的污染。镇上的人,特别是夜里,行为异常。小雨也开始做噩梦,和你小时候一样。记住老槐树下的誓言。不要相信...不要相信...
字迹在这里中断,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突然失去意识。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红蓝灯光透过窗户闪烁。医护人员冲进来,给陈医生注射药物,抬上担架。一位医生检查了桌上的玻璃杯,闻了闻,脸色凝重。
有人给他下药,很专业的手法。你认识他?
我是他的...老朋友的女儿。林默犹豫了一下,没提记者身份,他给我留了封信。
医生点点头,陈医生最近行为异常,说镇上的人集体出现精神问题,怀疑水源被污染。镇上领导认为他年纪大了,产生幻觉。
他说的可能是真的。林默坚持道,我注意到镇上很多人表情呆滞,动作机械。
医生苦笑,记者小姐,我是新调来的。陈医生确实有这些说法,但我们检查了水质,各项指标都符合标准。现代人压力大,精神问题多发,没什么奇怪的。
救护车离开后,林默感到一阵寒意。她打开陈医生的抽屉,找到他的医疗记录。过去三个月,镇上因失眠、幻觉、记忆混乱就诊的人数激增,尤其是住在镇东区、靠近化工厂的居民。症状描述令人不安:患者报告听到水声中的低语看到水中浮现人脸感觉身体被水浸透,无法干燥。
更奇怪的是,许多患者是同一家族的成员,症状呈现家族聚集性。林默翻到自己的家族记录,心跳加速。十五年前,父亲在化工厂前身——清溪制药厂工作,记录显示他因严重精神障碍被送医,最终在一次中去世。症状描述与现在患者惊人相似。
雨声渐大,林默感到一阵眩晕。她喝了口桌上陈医生留下的水,水有股淡淡的甜味,不寻常。她放下杯子,头晕加重,视线模糊。在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听到窗外有规律的滴水声,像是某种密码,又像是一首童谣...
林默,醒醒!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林默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窗外天已微亮。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浮现:陈医生晕倒,医疗记录,那杯水...
她猛地坐起,头痛欲裂。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旁边是陈医生的信。这不是招待所的水杯,是诊所的。她记得自己把信带回来了,但水杯怎么也在?
林默检查手机,电量100%,但时间显示是昨晚11:30,而现在窗外已是早晨。她失去了近六个小时。
浴室镜子里,她的脸色苍白,眼下的黑眼圈深重,像是几夜没睡。更令人不安的是,她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形状像是一个古老的符号——水波纹。她确信这不是自己划的。
楼下传来敲门声。林记者,早餐准备好了。是招待所老板的声音。
林默匆匆洗漱下楼。餐厅里只有她一位客人,食物简单:白粥、咸菜、蒸馒头。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她。
陈医生情况怎么样?林默问。
老板摇头,听说送到市医院了,具体情况不清楚。镇上...最近不太平。
什么意思?
夜里,有人在河边唱歌。老板压低声音,不是正常人会唱的歌,是老调子,很瘆人。唱歌的人说他们梦见河水变成了血,水里有东西在召唤他们。
林默记下这个细节,清溪化工厂是什么时候建的?
老板脸色一变,去年。镇上最大的投资项目,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王厂长人很好,经常给镇上捐款。
王厂长?
王建国,化工厂的负责人。以前是制药厂的高管,对镇上很熟悉。老板突然停住,眼神慌乱,我只是一介小民,不该议论这些。您慢慢吃,有事叫我。
林默吃完早餐,决定去河边看看。清晨的清溪镇笼罩在薄雾中,街道湿滑,空气中那股化学味道更浓了。路过一家杂货店,透过玻璃,她看到店主正对着墙角自言自语,动作夸张,像在和看不见的人争辩。发现林默在看,他突然僵住,眼神空洞地盯着她,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河边的景象让林默倒吸一口冷气。原本清澈的溪水呈不自然的暗绿色,水面上漂浮着油状物质,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彩。岸边,几个早起的老人呆坐在石凳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河流,嘴唇无声地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林默问旁边一位钓鱼的老者。
老者摇摇头,最近都这样。夜里睡不着,白天没精神,总说听到河水在说话。他压低声音,王厂长说这是集体癔症,要给镇上做心理辅导。但我知道,是水变了。我在这条河边活了七十年,河水从没这个颜色。
林默拿出水样采集瓶,准备取水样。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宁静。两辆警车停在河边,几名警察下车,直奔林默。
林记者,王厂长想见您。领头的警察语气不容拒绝。
化工厂位于镇东郊,是一座现代化建筑群,与周围破旧的民房形成鲜明对比。王建国在办公室接待林默,他五十岁左右,西装笔挺,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如鹰。
欢迎来到清溪镇,林记者。他亲自给林默倒茶,陈医生的事我很遗憾,他年纪大了,最近精神状况不佳。我们一直很关心他的健康。
我来调查贵厂的环保合规情况。林默直入主题,有居民反映河水被污染,镇上多人出现精神异常症状。
王建国笑容不变,我们严格遵守环保标准,所有排放都经过处理。镇上居民的精神问题,经专家评估,是集体心理暗示引发的癔症。陈医生的言论加剧了恐慌。
那么河水颜色异常怎么解释?
季节性藻类繁殖,自然现象。王建国从容回答,林记者,我注意到你十五年前离开清溪镇。你父亲曾在我们的前身——清溪制药厂工作。他是个好人,可惜...精神状况不稳定。
林默心跳加速,你知道我父亲?
当然。王建国眼神闪烁,他参与了厂里一个研究项目,后来出现幻觉,声称水中有在召唤他。我们试图帮助他,但...意外发生了。
什么研究项目?
王建国犹豫了一下,药物研发,具体我不便透露。林记者,你父亲的事故是悲剧,但与现在的化工厂无关。我们是全新企业,全新技术,全新管理。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我想参观厂区。
当然可以,但需要提前申请。王建国微笑,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他打开电脑,调出一段监控视频。画面显示昨晚深夜,林默从诊所离开,但行为异常——她机械地走路,眼神空洞,手里拿着陈医生的信和那个水杯。最令人不安的是,视频中她不时停下,对着空气说话,动作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对话。
这...不可能。林默震惊,我完全不记得这些。
陈医生给你喝了什么?王建国问,语气中带着怜悯,林记者,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起初只是失眠,然后是幻觉,最后...我们不想看到历史重演。清溪镇需要帮助,但不是通过制造恐慌。
离开化工厂时,林默感到天旋地转。王建国的话和监控视频在她脑海中回荡。她确实失去了几小时记忆,手腕上有奇怪的伤痕,陈医生的信中提到和你小时候一样...
她需要找到小雨,陈医生信中提到的女孩,她的侄女。十五年前父亲去世后,她与家族断绝联系,但偶尔从母亲口中听说弟弟一家仍住在镇上。
根据记忆,林默找到弟弟家。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外墙斑驳,院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她推门进入,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打理。
有人吗?
二楼窗户突然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探出头,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有深重的黑眼圈。你是谁?她的声音沙哑,充满警惕。
我是林默,你姑姑。
女孩——小雨——的表情从警惕转为震惊,然后是恐惧,你...你不该回来。他们会找到你,就像找到爸爸一样。
谁会找到我?小雨,你爸爸在哪?
爸爸...不见了。小雨的声音颤抖,三个月前,他说要去查河水的秘密,再也没有回来。妈妈每天哭,说水带走了他。然后妈妈也开始做噩梦,被送进医院。现在只有我和奶奶。
林默爬上二楼,敲开小雨的房门。房间简陋,墙上贴满了剪报和手绘图表,都是关于河水污染和居民异常症状的记录。最引人注目的是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童年的林默和小雨的父亲(她弟弟)站在老槐树下,笑容灿烂。
奶奶说,你和爸爸小时候也这样。小雨指着照片,在河边玩,然后...发生了什么。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十五年前的记忆碎片涌现:她和弟弟在河边玩耍,水很清,能看见鱼。然后,某种声音...水中浮现人脸...弟弟开始尖叫,她跑回家找大人。等回来时,弟弟不见了,只在岸边找到他的鞋子。三天后,他在下游被找到,精神崩溃,从此再没恢复正常。父亲作为制药厂研究员,开始调查河水秘密,最终在一次实验室意外中去世。
小雨,你最近有什么症状?林默轻声问。
小雨卷起袖子,手腕上赫然是同样的水波纹符号,我梦见河水在呼唤我。夜里,水从水龙头流出来,是血红色。水中有人脸,说认识你,说你欠他们一个誓言。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什么誓言?
我不记得了。每次想记起来,头就剧痛。小雨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姑姑,他们今晚会在老槐树下聚会。那些被水选中的人。奶奶说,十五年前,你和爸爸也在那里,然后你们都变了。
夜幕降临,雨又开始下。林默和小雨躲在老槐树后的灌木丛中,观察着树下聚集的人群。约有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睡衣或便服,像是梦游般聚集在一起。他们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个水盆。没有人说话,但嘴唇都在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们的同步性——眨眼睛、点头、抬手,所有动作都像被无形的线控制,完美同步。
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水盆前,捧起水喝了一口,然后开始吟唱一首古老的童谣:
清清溪水向东流,
带走孩童不回头。
水中人脸笑吟吟,
呼唤名字夜夜求。
一滴水,一个梦,
水中世界等你游。
守誓言,还旧债,
水的记忆永不丢...
其他人跟着吟唱,声音空洞单调。林默感到一阵眩晕,那首童谣唤醒了深埋的记忆。十五年前,她和弟弟确实听过这首歌,在老槐树下,和一群孩子一起。他们玩了一个与水结盟的游戏,用刀在手腕划出水波纹符号,发誓永远记住水的呼唤。
他们在进行某种仪式。小雨低声说,奶奶说,水选中了一些人,他们必须定期回来,否则会发疯。
林默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医生!他本该在市医院,却出现在这里,眼神呆滞,随着其他人一起吟唱。更令人震惊的是,王建国也在人群中,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呆滞,而是观察着一切,像在监督仪式。
仪式结束后,人群散去,像梦游者一样各自回家。王建国留下,与一位老人交谈。林默和小雨悄悄靠近,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
...剂量必须增加,上一批实验品效果不佳...
...集体无意识连接还不够强...
...陈医生的记录必须销毁,那个记者很麻烦...
...她父亲当年差点成功,不能让历史重演...
王建国离开后,林默和小雨冲向那位老人。他转过身,是老李,镇上退休的地质学家,也是父亲的老友。
林默?老李眼神清明,不像其他人,你不该回来。水记得一切,水想要回它的孩子。
李伯伯,什么实验?我父亲发现了什么?
老李摇头,这里不安全。明天黎明,在废弃的制药厂旧址见面。带上你父亲的研究笔记,如果你还有的话。
回到招待所,林默翻出随身携带的父亲旧物——一本发黄的笔记。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水不仅承载记忆,还承载意识。清溪镇地底有特殊矿脉,与水结合产生异常场。制药厂在研究利用这种场影响人类意识,制造可控的集体行为。他们称之为水之计划。实验出错,释放了不该释放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水污染,是水的记忆被唤醒。我必须阻止他们,为了孩子们,为了林默和小明...
笔记在此中断,后面几页被撕掉。林默感到一阵寒意——小明是她弟弟的名字,十五年后他仍住在镇上,但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认得她,整天对着水发呆。
窗外,雨声渐大。林默感到口渴,拿起水杯喝水。水有股淡淡的甜味,不寻常。她放下杯子,一阵眩晕袭来。意识模糊前,她看到手腕上的水波纹符号在黑暗中微微发光,仿佛有生命般脉动。
在梦中,她站在河边,水是血红色。水中有无数人脸,其中一张是父亲的脸。他张开嘴,无声地说:记住誓言,林默。水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