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室内,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分每一秒都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小玲指尖的血珠在篾丝的银光中凝结成深褐色,又被她粗暴地抹去,只留下新的伤痕。福伯那夜无声的示范,如同在混沌黑暗中点燃的一豆烛火,微弱却足以指明方向。她不再机械地复制图纸上的线条,而是将自己彻底沉浸在那幅《空山新雨》的意境之中。
她闭上眼,耳边不再是工坊的嘈杂,而是山风呼啸、瀑布轰鸣、细雨敲打竹叶的沙沙声。她的手指不再是笨拙的工具,而是成了心意的延伸,是那山风,是那飞瀑,是那细雨!篾丝在她指间不再是冰冷的束缚,而是有了生命律动的载体。她不再纠结于每一根篾丝的绝对位置,而是追求气韵的贯通,势的流动。篾丝的交叠、穿插、转折,开始遵循一种内在的、源于自然的韵律。
“云纹叠丝法”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复杂结构,在她“以意驭手”的状态下,开始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灵动。飞瀑不再是僵硬的线条组合,奔腾的水流仿佛真的从山崖倾泻而下,撞击岩石激起的浪花和水雾,在篾丝的巧妙叠加和光影作用下,隐隐有了朦胧的质感。远山的层次感也在她近乎本能的编织中逐渐清晰,近处山石的嶙峋,远处峰峦的氤氲,通过篾片厚薄、密度的微妙变化,被细腻地呈现出来。
春梅嫂子几乎寸步不离守在传承室门口,她不再轻易指点,只是在小玲偶尔因为疲惫或急躁导致气息紊乱、编织出现明显滞涩时,才猛地敲一下门框,吼一句:“气断了!心浮了!”这如同棒喝般的提醒,总能瞬间将小玲从混乱的边缘拉回那忘我的“意”境之中。
王秀英端来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小玲的进食时间被压缩到极致,往往只是机械地扒拉几口,眼睛却从未离开过眼前的编织区域。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辰,里面只有那幅在篾丝间逐渐成形的“新雨”。
顾安和林薇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他们看着传承室里堆积如山的废弃篾片,看着小玲几乎油尽灯枯却依然倔强挺直的背影,既心疼又充满敬畏。他们动用了所有资源,确保最好的老竹料源源不断送来,甚至高价请来一位精通古法颜料的老匠人,随时准备为作品点睛上色。
第十三天深夜。
传承室的门被猛地拉开。小玲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块编织好的、大约半米见方的壁挂局部——正是整幅《空山新雨》的灵魂所在,飞瀑与山崖交汇、水汽蒸腾的那一部分!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走路都在打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睛,却亮得让所有人不敢直视!那里面没有疲惫,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涅盘后的纯净光芒!
“春梅姨……顾总……林总监……”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这……这样……行吗?”
春梅嫂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壁挂局部,凑到灯光下。王秀英、顾安、林薇也立刻围了上来。
灯光下,篾丝编织的画面仿佛拥有了生命!飞瀑不再是静止的图案,那奔腾而下的水流仿佛带着隆隆的声响,撞击在嶙峋的山石上,激溅起的水花如同碎玉,弥漫的水汽在篾丝间微妙的光影折射下,形成一片朦胧的薄雾,仿佛真的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湿意和凉气!山石的肌理,通过篾片极其精微的刮磨和编织角度的变化,呈现出粗粝而真实的质感。整个画面气韵贯通,意境深远,虽然只是局部,却已展现出令人心悸的艺术感染力!
“活……活了……”王秀英捂着嘴,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玲丫头!真活了!跟福伯那幅画儿一样有灵性!”
春梅嫂子没有说话,她死死盯着那片壁挂,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水汽氤氲的部分,又划过那奔流的飞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小玲布满新旧伤痕、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上。她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成了!玲丫头!这‘魂’,你砌进去了!福伯的‘魂’,你接住了!”
顾安和林薇看着那片充满灵性的编织,又看看摇摇欲坠却眼神明亮的小玲,巨大的激动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顾安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小玲的肩膀:“小玲!好样的!你做到了!”
林薇则一把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小玲,声音带着激动和心疼:“快!快扶她去休息!剩下的,我们来!”她知道,小玲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剩下的拼接、整体布局和后期处理,必须由团队来完成,不能再让她透支了。
小玲紧绷了十三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露出一个笑容,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了林薇怀里。
最后的冲刺,由顾安、林薇、春梅嫂子领衔的团队接手。他们根据小玲之前确定的整体布局和篾片色彩方案(部分区域使用了老匠人调制的矿物颜料进行微染),小心翼翼地将小玲完成的几个关键局部——远山、飞瀑、竹林、屋舍——以及团队这几天赶制的背景部分,进行最终的拼接和整合。每一根篾丝的连接,每一处色彩的过渡,都力求完美,不敢有丝毫懈怠。
第十四天傍晚。
当最后一根用于固定和修饰边缘的细篾片被嵌入,当那幅完整的、高达一米二、宽近八十厘米的竹编壁挂《空山新雨·新生》被缓缓立起时,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片死寂。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壁挂之上。远山层叠,云雾缭绕;竹林苍翠,随风摇曳;飞瀑如练,轰鸣欲出;山崖下,几间古朴的屋舍若隐若现,仿佛能听到檐角滴落的雨声。整幅作品在光线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层次感和空间感!篾丝编织的肌理与微染的色彩完美融合,将“空山新雨”的空灵、静谧与勃勃生机,展现得淋漓尽致!它既是对福伯原作意境的深刻致敬,又因为小玲那注入生命力的“意”境表达,而拥有了一种更加年轻、更加奔放的生命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这幅凝聚了无数心血、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作品深深震撼。它不再是一件工艺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是卧牛坪匠魂在绝境中迸发出的璀璨光华!
“我的老天爷……”王秀英喃喃道,泪流满面。
春梅嫂子看着那奔腾的瀑布,仿佛看到了小玲这十四天来不屈的身影,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自豪的笑容。
顾安和林薇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激动和欣慰。他们知道,他们守住了!用最纯粹的手艺和信念,守住了“卧牛坪竹韵”的魂!
第十五天上午十点。桥本宗一郎准时抵达。
这位来自日本国宝级竹艺世家的第三代传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和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沉静,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雍容气度和深入骨髓的匠人特有的专注。他身后跟着一名助手和一名翻译。陈子轩和吴代表陪同在侧,陈子轩的表情有些复杂,目光在工坊环境和那幅被蒙着白布、静静立在传承室门口的壁挂之间游移。
简单的寒暄后,桥本宗一郎直奔主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透过翻译传来:“听闻卧牛坪福伯大师的《空山新雨》乃当世竹编巅峰之作,心向往之。此次冒昧前来,更期待一睹贵工坊新生代才俊的杰作,感受贵地竹艺传承之新气象。”他的中文发音带着些许口音,但用词精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顾安沉稳回应:“桥本先生谬赞。福伯大师技艺通神,是我等后辈仰望的高山。此次承蒙陈总厚爱,给予机会,我工坊年轻匠人小玲,在福伯大师的指导下,倾尽全力,创作了一幅《空山新雨·新生》,还请桥本先生不吝指教。”
“哦?”桥本宗一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两周时间,完成一幅如此体量的壁挂?还是福伯大师的意境?”他的目光扫过工坊里那些面带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匠人,尤其在春梅嫂子和小玲(她只休息了几个小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身上停留了片刻,“贵工坊的效率与魄力,令人钦佩。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薇深吸一口气,对传承室门口的两名学徒点了点头。
覆盖在壁挂上的白布被缓缓揭开。
那一瞬间,整个空间仿佛凝固了。
桥本宗一郎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在接触到那幅壁挂的刹那,骤然收缩!他猛地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原本雍容的姿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态的专注和震惊!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幅壁挂。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从远山的云雾,到山崖的肌理,到奔腾的瀑布,到朦胧的水汽,再到翠绿的竹林和若隐若现的屋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甚至凑近了,几乎要贴到壁挂上,仔细审视着那篾丝编织的纹理,那色彩晕染的过渡,那“云纹叠丝法”营造出的水流动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坊里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桥本宗一郎的反应。陈子轩眉头紧锁,吴代表额头冒汗。小玲的手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良久,桥本宗一郎才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在感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终于,他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撼,有欣赏,有疑惑,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他转向顾安和林薇,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顾桑,林桑……这幅作品……叫什么名字?”
“《空山新雨·新生》。”林薇回答。
“‘新生’……好一个‘新生’!”桥本宗一郎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请问,是哪位匠人的作品?福伯大师亲自出手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站在春梅嫂子身边、身形单薄的小玲。
小玲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桥本宗一郎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尽管声音还有些颤抖,却清晰地回答:“是……是我做的……小玲。福伯……他指导了我。”
“你?”桥本宗一郎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玲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烈,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两周时间?独自完成?”
“不完全是,”顾安接口道,语气沉稳,“核心的意境表达和关键技法,由小玲独立完成。整体布局和后期整合,由工坊团队协作。福伯大师在关键时刻给予了灵魂性的指引。”他刻意强调了“灵魂性的指引”。
桥本宗一郎没有理会顾安的后半句,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小玲,尤其是她那双布满伤痕、缠着创可贴、指节红肿变形的手。他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微微躬身,对着小玲,行了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礼!
“斯巴拉西(太棒了)!”桥本宗一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敬意,“两周时间,以一人之力,将福伯大师的意境精髓演绎至此,并赋予其澎湃的生命力!小玲桑,你的技艺,你的专注,你的‘气’,让我深感震撼!这幅《空山新雨·新生》,瀑布的奔流之气,远山的空灵之意,水汽的氤氲之韵,皆已得神髓!其‘魂’之炽烈,其‘骨’之坚韧,远超我的预期!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
他这番用日语脱口而出、再由翻译激动地转述的赞誉,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工坊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春梅嫂子激动得嘴唇哆嗦,王秀英更是直接哭出了声!小玲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荣耀和冲击让她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只会笨拙地鞠躬回礼。
陈子轩和吴代表彻底惊呆了!他们预想中的挑剔、质疑、甚至借机发难,完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桥本宗一郎这位国际顶级藏家毫不吝啬的最高赞誉!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卧牛坪竹韵”不仅守住了阵地,更是在国际顶级圈层一鸣惊人!
桥本宗一郎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他再次转向壁挂,眼神变得无比热切:“顾桑,林桑,请原谅我的冒昧。这幅《空山新雨·新生》,我桥本宗一郎,代表我的家族,恳请收藏!价格,由贵方定!”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仿佛生怕这件作品飞走。
顾安和林薇心中狂喜,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沉稳。顾安微笑道:“桥本先生厚爱,是我们的荣幸。不过,这幅作品意义非凡,我们需要与小玲和工坊商议后再行答复。”
“当然!理当如此!”桥本宗一郎理解地点点头,但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壁挂上,仿佛被粘住了一般,片刻不愿离开。他再次凑近,近乎痴迷地研究着那瀑布的编织细节,口中喃喃自语:“不可思议……这水的‘意’……是如何捕捉的……这篾丝的‘气’……”
就在这气氛热烈而微妙之际,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桥本先生,”陈子轩突然开口,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看到您如此欣赏这件作品,我们非常高兴。这证明了卧牛坪竹韵的实力和潜力。”他话锋一转,“不过,正如您所见,这样的作品制作周期长,产量极其有限。为了满足更广阔的市场需求,也为了将如此精湛的工艺惠及更多艺术爱好者,我们集团正在规划一个全新的‘轻奢’产品线。我们将萃取卧牛坪竹艺的核心美学元素,结合国际前沿设计理念,通过部分模块化和工艺优化,推出更加亲民、更具设计感的系列产品。届时,希望能有机会与桥本先生探讨更广泛的合作可能。”
他这番话,看似在介绍未来计划,实则是在桥本宗一郎这位重量级人物面前,再次推销他那套“工业化快消”的理念,试图借势施压!
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顾安和林薇的脸色沉了下去。吴代表紧张地搓着手。工坊里的匠人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桥本宗一郎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痴迷和热切迅速褪去,恢复了那种清冷而锐利的审视。他看向陈子轩,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陈桑,”桥本宗一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贵集团的商业规划,我不便置评。但作为一个三代以竹为魂的手艺人,我想分享一点浅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空山新雨·新生》,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真正的艺术,真正的‘魂’,是无法被切割,无法被模块化,更无法被‘优化’的。它源于心手合一,源于对材料的敬畏,源于时间与专注的沉淀。”他指了指小玲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你看那双手。每一道伤痕,每一次颤抖,都是‘魂’的一部分。没有了这些,没有了那份近乎痛苦的专注和投入,再精妙的设计,再高效的模块,都只是一具空壳。”
他收回目光,直视着陈子轩,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贵集团拥有卧牛坪这样的瑰宝,拥有如小玲桑这样天赋与毅力并存的匠人,是莫大的幸运。追求规模与利润无可厚非,但若为了速度与规模,而消解了这最核心、最珍贵的‘魂’,那无异于舍本逐末,更是对这份千年传承的亵渎。”
他微微颔首:“抱歉,我失言了。但这幅《空山新雨·新生》,我桥本家族志在必得。期待贵工坊的答复。”说完,他不再看陈子轩,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那幅壁挂。
陈子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当众扇了一记无声的耳光。桥本宗一郎这番直指本质、毫不留情面的评价,比福伯的顶撞、顾安的拒绝更加刺耳,也更加震撼!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在真正的艺术和匠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功利。
他看着桥本宗一郎那痴迷而虔诚的背影,看着顾安和林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守护,看着工坊里那些匠人因为作品被认可而激动自豪的神情,再看着小玲那双承载了太多、此刻却闪烁着坚毅光芒的眼睛……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击,狠狠撞击着他的内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他父亲之前所信奉的“效率至上”、“规模为王”的商业信条,在这个小小的卧牛坪工坊,在那些布满老茧的双手和充满灵性的篾丝面前,是多么的格格不入,甚至……荒谬。
他引以为傲的“战略投资”、“品牌孵化”,在真正的“砌魂”者面前,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桥本宗一郎并未久留,在表达了强烈的收藏意愿并留下详细联系方式和一份极其正式的意向书后,便带着满心的震撼和收获离开了。他承诺,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将成为“卧牛坪竹韵”在欧洲和日本高端圈层最有力的推广者。
送走桥本一行,工坊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小玲被众人簇拥着,抛向了空中!泪水、笑声、欢呼声响成一片!这是属于卧牛坪的胜利!是匠魂的胜利!
陈子轩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充满生命力和喜悦的画面,看着那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空山新雨·新生》,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挫败、尴尬、震撼、反思……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走到顾安和林薇面前,没有看他们的眼睛,目光落在地上,声音低沉而沙哑:“顾总,林总监……那份‘轻奢’企划书……正式作废。”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我需要重新思考。关于‘卧牛坪竹韵’……关于真正的价值……我会向董事会提交一份新的评估报告。”
说完,他没有等顾安和林薇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工坊,背影竟显得有些落荒而逃。
传承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福伯操控着轮椅,滑到那幅《空山新雨·新生》面前。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那奔流的瀑布,那氤氲的水汽,那苍翠的远山。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却缓缓抬起,极其轻柔地,抚过壁挂上飞瀑的边缘,那正是小玲注入灵魂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篾丝的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他干瘪的嘴角浮现,随即又隐去。
他操控轮椅,缓缓滑向窗边。窗外,青山依旧,竹海如涛。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老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幅凝聚了新生代匠魂的壁挂,在他身后静静伫立,如同一个时代的交接,无声,却磅礴。
卧牛坪的航船,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终于暂时驶入了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但所有人都知道,传承与创新的道路,永无止境。篾是骨,手是魂,而魂的延续,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在时光的长河里,用心血和信念,去不断“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