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编小院里的那盏灯,亮得格外久。
春梅嫂子她们带走的,不仅仅是用自己双手编织出的第一批成品,更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沉睡了太久的希望。那种久违的、双手切实创造出价值并被认可的喜悦,如同火种,在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妇女心头噼啪作响。
第二天清晨,王秀英家的院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堵住了。门外站着的不止是昨天参与学习的妇女,还多了好几个闻讯赶来的面孔,有年轻的姑娘,有头发花白的老阿婆,甚至还有两个半大小子,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
“秀英婶子!听说你们编的竹器有人要?真给钱?” “春梅,你编的那个果盘真好看!教教我呗?” “安子哥说,这手艺能换钱贴补家用?算我一个!”
七嘴八舌的声音涌进小院,带着急切和热切。王秀英和春梅嫂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和一丝压力。福伯坐在他的专属小凳上,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他慢悠悠地吸着旱烟,看着这久违的热闹景象。
“都进来,都进来!”王秀英赶紧招呼,“地方不大,大家挤挤!想学的,先看,先听!安子说了,只要肯学肯干,都能靠手艺吃饭!”
篾刀破竹的“沙沙”声、刮篾的“噌噌”声,以及妇女们互相交流、偶尔因失败发出的懊恼轻呼和因成功带来的低低欢呼,再次充满了这个小院。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竹篾的清香和一种蓬勃向上的气息。福伯成了最忙碌的人,他不再亲自动手,却成了最权威的“技术顾问”,用他那沙哑缓慢却一针见血的指点,化解着一个个技术难关。
顾安和林薇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林薇立刻加入了进去,帮着整理图样,记录大家的问题,用手机拍摄过程,准备整理成更直观的教学视频。顾安则悄悄把王秀英和春梅叫到一边。
“婶子,嫂子,情况比预想的还好。‘山野寻踪’那边反响非常热烈!方姐说,那批样品刚摆进他们前厅的展示区和几个样板间,就有不少住店的客人打听,尤其是那个小果盘和灯罩,问能不能买走。”顾安压低的声音里难掩兴奋,“他们老板拍板了,第一批订单,先要五十个小果盘,三十个灯罩,二十个壁挂!要求品质必须和样品一致,交货期半个月!”
“五…五十个?还有灯罩?半个月?”王秀英和春梅嫂子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喜色瞬间被巨大的压力取代。她们昨天才刚摸到点门道,现在就要量产?人手够不够?手艺能不能稳定?时间这么紧!
“别慌!”顾安连忙安抚,“这是好事!说明市场认咱们的东西!方姐说了,这是试水,价格按我们之前商量的来,小果盘40一个,灯罩88一个,壁挂60一个。钱,他们预付三成定金!”
听到具体的数字,王秀英和春梅嫂子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一个果盘40块!这顶得上以前卖多少斤粮食?灯罩更贵!这钱,是实实在在能落进口袋的!
“安子,不是婶子怕苦怕累,”王秀英定了定神,脸上显出庄稼人特有的韧劲,“活儿,我们肯定拼了命干!就是…这人手,还有这篾,得赶紧跟上!光靠我们几个熟手,怕赶不及。得再找几个手稳心细的,还得有人专门负责备料、刮篾这些前头的活计,不能都挤在编织上。”
“对!”春梅嫂子也冷静下来,“安子,薇薇,你们主意多,帮我们想想,怎么分工快?我看福伯一个人指点不过来这么多人,得挑两个学得快的,帮着带带新手。还有,薇薇那些图样,能不能再弄简单点?有些太复杂的花样,我们现在还做不好,容易废功夫又出次品。”
顾安和林薇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从兴趣到责任,从个体到协作,乡村产业的雏形正在压力下被迫成型。
“好!婶子,嫂子,你们是行家,具体怎么做,你们来定!”顾安果断放权,“需要多少人手,你们去发动!工钱按件算,多劳多得!备料、刮篾这些基础活,也可以按量给钱。我和薇薇负责协调,需要买工具、买材料,或者场地不够,我们解决!技术把关,福伯牵头,春梅嫂子你们几个骨干协助。图样简化的事,薇薇马上弄!”
林薇立刻拿出平板电脑:“春梅姐,你看哪些纹样既好看又相对容易上手?我们把复杂的几何图案简化成基础网格变化,或者突出局部特色……”
订单的压力如同一剂强效催化剂,迅速改变了小作坊的模式。王秀英展现出惊人的组织能力,很快,竹编工坊形成了流水线雏形:几个有力气的男人和半大小子负责上山选竹、砍伐、初步破开粗篾;几位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专攻刮篾,确保篾片光滑均匀;福伯坐镇核心,带着春梅等几个技术骨干负责最关键的编织塑形和收口;林薇则成了“产品经理”和“质量总监”,不断调整优化图样,制定简单的验收标准,确保成品的美观和耐用性。
小院里,从早到晚,节奏紧张却有条不紊。篾刀声、刮擦声、低声的交流指导声,汇成了一曲充满希望的乡村协奏曲。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里燃烧着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第一笔定金已经到位,顾安按照大家的初步工作量预支了一部分工钱,拿到钱的妇女们,脸上的笑容比秋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就在竹编工坊紧锣密鼓赶制订单时,民宿工地上,也迎来了一个关键节点——主体结构的封顶。
经过李老四、赵石头、钱木匠和工人们夜以继日的奋战,红砖墙体已巍然耸立,坚实的框架勾勒出未来民宿大气的轮廓。而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屋脊上那几对已经完成、在秋日晴空下傲然展翅的厝角头!青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精心计算的飞扬弧线,如同卧牛坪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挣脱束缚,直指苍穹,充满了昂扬的生命力和独特的地域美学印记。每一个路过工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仰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老四叔!石头叔!木匠叔!辛苦啦!”顾安看着眼前拔地而起的建筑骨架,尤其是那神采飞扬的屋脊,激动地握住三位老师傅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和灰浆痕迹的手,“这厝角头,就是咱们卧牛坪的招牌!太提气了!”
李老四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腰板挺得笔直,眼中精光闪烁,那是匠人完成得意之作后的满足与骄傲。“安子,没给你丢脸吧?这‘翅膀’,可是咱们一砖一瓦,照着书,摸着石头过河,硬给砌出来的!结实着呢!风雨都甭想把它压垮!”他用力拍了拍身边一根粗壮的廊柱,发出沉闷厚实的声响。
赵石头只是憨厚地笑着,用力点头。钱木匠则抹了把汗,感慨道:“老四哥说得对!这活儿,做得值!以后啊,十里八乡,提起好房子,都得先看咱们卧牛坪这屋脊!”
主体封顶,意味着内部工程即将全面展开。顾安召集核心成员,在尚未安装门窗、还显得空荡粗粝的毛坯大堂里开了个会。阳光透过预留的窗洞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水泥和砖石的气息。
“各位叔伯婶子,咱们的‘骨架’立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填‘血肉’,更要注入‘灵魂’!”顾安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带着回响,“保温层,马上要进场施工。竹编工坊那边,第一批订单也快完成了。现在,我们要把这两样东西,还有咱们的‘飞檐’,完美地融合到这个空间里!”
他展开林薇熬夜赶出来的几份手绘效果图:“大家看,这是薇薇设计的几个主要公共区域的想法。”
图纸上,大堂的接待台背景墙,是用粗细不同的原色和碳化处理过的深棕色竹篾,编织出抽象的连绵山峦图案,与窗外真实的青山遥相呼应。休息区的吊灯,是数个大小不一的、带有简洁几何镂空花纹的竹编灯罩组合,灯光透过篾隙,会在墙面和地面洒下迷人的光影。客房的门牌号,是嵌入墙体的、用细篾编织的精巧小匾额。甚至一些家具的局部,如茶几边缘、床头靠背,都融入了竹编的装饰元素。
“妙啊!”王秀英第一个叫好,“这竹子,真成了屋里的景了!又好看,又有咱卧牛坪的味道!” “这灯影子,肯定漂亮!”春梅嫂子也满眼放光。 李老四眯着眼,仔细看着图中竹编元素与粗犷红砖墙、白色保温抹灰墙面的搭配,点点头:“嗯,有粗有细,有冷有暖,不闹腾,看着舒服。”
顾长海则更关心保温层的进展:“安子,保温板啥时候到?这天气说冷就冷,得抓紧了。” “爸,放心,第一批材料已经在路上了。”顾安转向李老四,“老四叔,保温层施工,您是总指挥。这墙面找平、砂浆配比、粘贴工艺,可都指着您把关了!”
李老四重重地“嗯”了一声,布满老茧的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这是大事!墙里头的东西,看不见,但顶顶要紧!一个空鼓,一条缝,将来都是大麻烦!耗能,还容易坏。我盯着,石头、木匠,你们也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按咱们试出来的法子,一步都不能错!”
就在一切看似顺利推进时,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带来了第一次严峻考验。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起初是淅淅沥沥,后半夜陡然转成瓢泼。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抽打着卧牛坪的山林和土地。新建的民宿主体虽然封了顶,盖了临时防水布,但门窗洞都还是敞开的。顾安在雨声初起时就惊醒了,心头一紧,立刻披衣下床,抓起手电和雨衣就冲进了雨幕。
工地上一片狼藉。狂风将覆盖在墙体上用于养护的草帘子吹得七零八落,有些被卷到了远处。雨水顺着没有遮挡的门窗洞口疯狂地灌入室内,在地面上汇成浑浊的水流。最让顾安心惊的是,借着闪电的光芒,他看到靠近北面山墙的一处,临时覆盖的防水布被狂风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雨水正肆无忌惮地浇在裸露的、刚刚完成找平、正准备贴保温板的墙面上!
“糟了!”顾安的心沉了下去。新抹的找平砂浆最怕的就是这种暴雨冲刷!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试图去拉扯那块破损的防水布。风雨太大,单薄的身影在狂风中摇晃,雨衣瞬间湿透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就在这时,几道手电光刺破雨幕,几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
“安子!这边!”是顾长海焦急的声音,他和李老四、赵石头、钱木匠,还有两个住在附近的年轻后生都赶来了!大家二话不说,立刻投入了“抢险”。
“石头!木匠!去拿备用防水布和绳子!快!”李老四在风雨中大吼,声音竟压过了风雨声,他指挥若定,“安子!长海!还有你们两个小子!先找木板!砖头!有什么堵什么!先把洞口给我堵上!别让水再往里灌!”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顾安和父亲、后生们奋力抬起散落在旁的木板、废弃的门框,手忙脚乱地堵向那个破口。风雨太大,刚堵上一点,又被冲开。李老四和赵石头、钱木匠拖着沉重的备用防水布冲过来,几个人合力,在狂风暴雨中展开厚重的塑料布,顾安和父亲死死抵住木板,李老四和赵石头则拼尽全力将防水布覆盖上去,钱木匠和后生们用能找到的所有重物——砖头、石块、甚至自己的脚,死死压住防水布的边缘。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去,衣服湿透紧贴着皮肤,冻得人牙齿打颤。手电光在风雨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满是雨水、写满焦急和坚毅的脸庞。没有抱怨,没有退缩,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简短有力的呼喊: “这边!压住!” “绳子!快捆上!” “再来块石头!”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奋战,破损的防水布终于被覆盖固定好,几个主要的灌水洞口也被暂时堵住。风雨依然肆虐,但灌入室内的水流明显小了很多。顾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水珠混合着汗水,他看向身边的父亲、李老四、还有每一个在风雨中如同礁石般的身影,一种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身体的寒冷。这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是卧牛坪的脊梁,在风雨中共同撑起了这片希望的屋顶!
“快!检查其他墙面!看看养护的草帘子!”李老四喘息着,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沉稳。众人不敢松懈,打着手电,仔细检查每一处新砌的墙体。幸运的是,主体结构非常坚固,红砖墙在暴雨中岿然不动。被吹散的草帘子下面覆盖的墙面,虽然被雨水淋湿,但得益于前期精心的养护,砂浆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强度,没有出现明显的冲刷损伤。只有那处被暴雨直冲的找平墙面,表层砂浆被冲掉了一些,露出了下面的砖体,需要返工。
“不幸中的万幸!”李老四蹲在受损的墙面处,用手摸了摸,松了口气,“主体没伤着筋动骨。这块地方,等天晴了,铲掉浮浆,重新找平就是。保温层施工延后两天。”他站起身,环顾着在风雨中沉默伫立的建筑,又看了看身边一个个浑身湿透、狼狈却目光坚定的伙伴,咧嘴笑了笑,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下,“经了这一场,咱这房子,筋骨更硬了!”
风雨洗礼后的卧牛坪,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格外明媚。工地迅速恢复了繁忙。受损的墙面被仔细清理、重新找平。第一批xpS挤塑保温板也如期运抵。
保温层的施工正式开始。工地一角,支起了搅拌砂浆的大铁皮桶。李老四亲自监督着水泥、砂子和专用粘结剂的配比,要求极为严格。“水灰比一点都不能错!稠了粘不牢,稀了挂不住板!”他拿着搅拌好的砂浆,用手指捻开,仔细感受着粘性和保水性。
墙面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工人们两人一组,一人用齿形抹刀将拌好的粘结砂浆均匀地刮涂在墙面上,形成一道道清晰的齿痕;另一人则迅速将切割好的保温板对准位置,稳稳地贴上去,然后用专用的橡胶锤轻轻敲击按压,确保板与墙面、板与板之间都紧密粘合,没有空隙。
“敲!听声儿!”李老四背着手,像监考老师一样在刚贴好的保温板前巡视,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工人敲击的声音。“空鼓的地方声音发飘、发空!听见没?这里,再敲!用力点!……嗯,这下实了!”他的耳朵仿佛是最精密的检测仪。
顾安也换上了工装,亲自上手学习。他感受到粘结砂浆那特殊的粘稠阻力,体会到将保温板精准对位、压实粘牢需要的手感和力道。这看似简单的粘贴,蕴含着匠人千锤百炼的经验。赵石头和钱木匠则负责更复杂的阴阳角和窗口周边的切割与粘贴,一丝不苟。
一层层白色的保温板,如同给红砖墙体穿上了轻便保暖的棉袄,迅速覆盖着内部的墙面。建筑的轮廓变得柔和、饱满起来。看着这神奇的变化,顾长海脸上的疑虑彻底消散,只剩下赞叹:“好家伙,这‘’穿上去,房子看着都厚实暖和了!”
与此同时,竹编工坊的首批订单,也在磕磕绊绊中,赶在交货期前完成了!
当最后一个小果盘被林薇仔细检查、贴上代表合格的简易标签后,小院里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王秀英、春梅嫂子和其他参与编织的妇女们,看着眼前堆叠整齐、散发着天然竹香的成品,眼圈都有些发红。这不仅仅是五十个果盘、三十个灯罩、二十个壁挂,这是她们用布满新茧和细小伤口的手,一点一点从无到有编织出的尊严和价值!福伯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默默地吧嗒着旱烟袋,嘴角却高高地扬起。
顾安和林薇亲自押车,将这批凝聚着卧牛坪妇女心血和希望的竹编工艺品送往“山野寻踪”。接待他们的是方经理和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度假村的老板,周明远。
周明远亲自验看了每一件产品。他拿起一个灯罩,对着阳光仔细查看篾片的均匀度和编织的紧致度;用手指摩挲着果盘边缘的收口;欣赏着壁挂上简洁却富有韵味的山峦图案。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顾安的心微微提起。毕竟这是第一批量产,虽然林薇严格把关,但比起顶级工艺品,细节上难免还有提升空间。
“嗯……”周明远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个壁挂,看向顾安和林薇,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顾总,林设计师,说实话,超出我的预期!纯手工的东西,能在这个价位做到这种品相和独特韵味,非常难得!尤其是这竹子的选材和天然色泽,机器做不出来!这份质朴中的匠心,正是我们度假村想要传达给客人的!”
他指了指那个山峦图案的壁挂:“这个设计,很有想法!把卧牛坪的魂编进去了!这批货,我们全收了!而且,”他话锋一转,带着商人的敏锐,“我有一个提议。”
顾安精神一振:“周总您说。”
“我看你们潜力很大。我们度假村接下来要升级一批高端景观房,我想定制一批更具设计感和实用性的竹编产品。”周明远拿起纸笔,快速勾勒着,“比如,阳台的屏风格栅,要透光通风又有一定私密性;卫生间的置物架,要防潮耐用;还有特色的床头背景装饰……我们可以签一个长期合作协议,价格可以再商量,但品质和交货期必须保证!另外,我们前厅可以开辟一个专门的展售区,就叫‘卧牛坪竹韵’,销售你们的产品,我们只收很低的渠道费。如何?”
峰回路转!这不仅仅是订单的延续,更是打开了高端定制和稳定销售渠道的大门!顾安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与周明远紧紧握手:“感谢周总的信任和支持!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把‘卧牛坪竹韵’做成您度假村的亮点!”
带着满载的货款(扣除定金后丰厚的尾款)和周明远的大订单意向书回到卧牛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村。当顾安将一叠叠现金,按照每个人的工作量,郑重地分发到王秀英、春梅嫂子和每一位参与编织、备料的村民手中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我的老天爷!真…真给这么多?”一位第一次拿到工钱的大婶,看着手里崭新的钞票,手都在抖。 “春梅!你编灯罩手艺好,这次拿得最多!请客!”妇女们围着春梅嫂子,笑着打趣。 王秀英把钱仔细地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脸上笑开了花,对着福伯大声说:“福伯!晚上给您打壶好酒!咱卧牛坪的竹子,真成金疙瘩了!”
福伯呵呵地笑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洋溢着满足。他看着眼前这群因为双手创造价值而容光焕发的女人们,看着她们手中实实在在的收获,感觉自己也像是枯木逢春,重新焕发了生机。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根青竹篾,对围着她的年轻姑娘们说:“来,今儿高兴,我教你们一个新花样,编个‘如意结’……”
竹编的成功,如同在卧牛坪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村民们亲眼看到了“非遗”变“金饭碗”的可能,参与的热情空前高涨。竹编工坊规模不断扩大,王秀英家的小院已经容纳不下。顾安和村委会协商,将村头闲置多年的旧仓库清理出来,简单改造,挂上了“卧牛坪竹艺工坊”的木牌,成了村里新的热闹中心。福伯被正式聘为“技术总监”,春梅嫂子成了生产组长,王秀英负责物料和人员协调,林薇则专注于设计研发和对外联络。一条融合了传统技艺与现代审美的乡村手工业链条,正在卧牛坪这片土地上,顽强地生长、壮大。竹林被重新重视起来,村民们自发组织起了护林队,定期砍伐老竹,补种新竹,确保原材料的可持续。
而民宿工地,也进入了内外装修的冲刺阶段。保温层全面完工,抗裂砂浆抹面让室内墙面变得光滑平整,为最后的装饰打好了基础。水电管线如同建筑的血管神经,在墙体地面内隐秘地铺设完成。李老四带着他的老伙计们,开始进行一项精细活——安装门窗套和室内部分的木作基础。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帆风顺的时刻,一个巨大的阴影悄然笼罩下来。
那天下午,工地上正在安装大堂那面作为视觉焦点的竹编背景墙骨架。巨大的木框架已经固定好,春梅嫂子正带着几个技术最好的篾匠,对照着林薇放大的设计图,将预先编织好的、尺寸精准的竹编山峦板块,小心翼翼地往骨架上安装、固定。李老四在一旁帮忙扶着,不时指点着固定的技巧。
突然,李老四觉得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半边身体瞬间麻木无力!“哐当”一声,他手中扶着的一块竹编板掉在地上,人也踉跄着向旁边倒去!
“老四叔!” “老四哥!” 惊呼声四起!离得最近的赵石头和春梅嫂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李老四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含糊的音节,右半边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快!快送卫生所!”顾安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词瞬间击中了他——中风!他立刻冲过去,和顾长海、钱木匠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李老四,用工地运材料的板车,火速将他送往乡卫生院。
卫生院的医生初步诊断,确认是脑梗塞(中风),幸好送医还算及时,但情况不容乐观,需要立刻转往县医院。顾安毫不犹豫地垫付了所有费用,安排车辆,亲自护送。
县医院的急诊室外,气氛凝重。顾长海蹲在墙角,抱着头,旱烟袋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钱木匠和赵石头蹲在另一边,默默无语,脸上是深深的担忧和茫然。王秀英、春梅嫂子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老邻居,都焦急地等在走廊里。
顾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发冷。李老四,这位卧牛坪的定海神针,民宿工程的主心骨,竹编工坊的坚定支持者,非遗活化的见证者…他倒下了。他不仅仅是一个技艺精湛的老匠人,更是卧牛坪这段艰难创业历程中,凝聚人心、稳定军心的精神图腾!他的倒下,对所有人,对整个卧牛坪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医生出来告知,情况暂时稳定了,但需要住院观察治疗,后期康复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即便恢复得好,恐怕也很难再从事精细的体力劳动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深夜,顾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牛坪。他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工地。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已初具雏形的民宿建筑上。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只有山风穿过尚未完全封闭的门窗,发出低沉的呜咽。主体结构沉默地矗立着,白色的保温墙面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屋脊上那几对曾让李老四无比自豪的厝角头,在夜空下依然保持着展翅欲飞的姿态,只是此刻看去,那昂扬的线条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寂寥。
顾安走到白天李老四倒下的地方。那块掉落的竹编山峦板还静静地躺在地上,篾片在月光下反射着细腻的光泽。他蹲下身,手指拂过那冰凉而坚韧的篾片,仿佛还能感受到老人手掌的温度和那沉稳有力的支撑。
他抬起头,望着月光下沉默的建筑轮廓,望着那指向星空的飞檐。红砖的厚重根基,保温层的现代内核,飞扬屋脊的文化魂魄,温润竹编的在地灵魂……这一切,都曾凝聚着李老四的心血和期许。如今,筑巢的巨匠倒下了,但这巢,必须继续筑下去,而且要筑得更好!
一股滚烫的、混合着悲伤、责任和无尽斗志的力量,在顾安心底汹涌。他站起身,走到那尚未完成的竹编背景墙前,拿起一块竹编板,学着李老四白天指导的样子,用力地、稳稳地,将它卡入骨架的凹槽,然后拿起手边的工具,一下,一下,用力地将连接件敲紧、固定!
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月夜工地中响起,坚定而执着,如同卧牛坪在命运重压下,不屈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