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山谷里暮色四合。卧牛坪村东头的工地上,喧嚣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泥土和水泥气息的余温。
那道新砌的红砖墙,在渐浓的夜色中沉默伫立,近一米的高度,像一道初生的脊梁,稳稳地扎在新平整的土地上。红砖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沉、厚重,湿润的水平灰缝在暮色里泛着幽暗的光泽。空气中,新鲜水泥特有的碱涩气息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泥土的微腥,无声地宣告着今日的成果。
顾安最后一个离开工地。他打着手电,仔细检查了一遍场地:搅拌机的电源已经断开,皮带盘绕整齐;散落的砖头被归拢到砖堆旁;用过的铁桶、铁锹等工具也集中堆放在一起,沾满了凝固的灰浆;地面上还残留着不少沙浆的斑点、碎砖屑和踩踏过的泥痕。他长长舒了口气,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但看着那道在夜色中轮廓分明的墙,心头却充盈着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回到家,灶屋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林薇和赵桂兰正在忙碌。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简单的家常菜,热气腾腾。
“累坏了吧?快洗手吃饭!”林薇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出来,看到顾安满身的尘土和脸上的倦色,心疼地催促道。
顾安洗了把脸,冰凉的山泉水让他精神一振。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顾长海也刚洗去手上的泥灰,粗糙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红。
“爸,妈,薇薇,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顾安扒拉了一口饭,由衷地说。
“辛苦啥,大伙儿一起干,热闹,有劲头!”顾长海喝了一口稀饭,咂咂嘴,“就是这墙砌起来了,后面的事可不少。这秋里天干,风又大,养护跟不上,容易裂,那就白瞎功夫了。”
“爸说得对。”顾安放下碗筷,神色认真起来,“我刚还在想这事。墙砌好了,养护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这头几天最是关键,沙浆还没完全硬,水分要是跑得太快,强度就上不去,以后墙容易酥,也容易裂。”
“是这个理儿。”赵桂兰点点头,“以前队里修渠砌坎,也都是要精心养护的。我看老四兄弟他们,当年弄那个水泥窑,后来养护也费了老大劲。”
“嗯。”顾安沉吟着,“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工地。得先弄些草帘子或者旧棉被什么的,把新砌的墙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盖起来。特别是早晚和夜里,温度低,风大,更得捂严实了,锁住水分。白天太阳大的时候,也得掀开点透气,不能闷坏了,还得定时洒水,保持墙面湿润。”
“草帘子咱家阁楼上有几张旧的,我明天给你找出来。”顾长海说,“不够的话,去问问老四或者秀英嫂子家,他们老宅子里肯定有存货。”
林薇接口道:“洒水的事好办。咱不是从后山接了水管过来吗?我明天找根软管接上,再找个花洒头,洒水就方便了。”
“还有件事,”顾安看向父母和林薇,眼神里带着一丝兴奋和探讨的意味,“就是上次跟你们提过的,内墙保温层的事。今天砌墙的时候,我又琢磨了一下。”
“保温层?”顾长海微微皱眉,“就是你说的,贴在墙里边的那层‘泡沫板子’?那东西……能结实吗?墙里边糊层那东西,总觉得不踏实,跟夹了层纸似的。”
“爸,那不是普通的泡沫。”顾安耐心解释,“那叫xpS挤塑板,或者岩棉板也行。岩棉贵点,但防火性能更好。这东西看着轻,但强度其实不低,关键是隔热保温效果特别好!您想啊,咱这山里冬天冷风跟刀子似的,夏天太阳又毒。要是光靠这一层红砖墙,冬天屋里烧再多暖气也留不住热,热气都顺着墙跑出去了;夏天太阳一晒,墙烫得像火炕,屋里闷得像个蒸笼。加了这层保温板就不一样了,它就像给房子穿了件厚棉袄,冬天锁住暖气,夏天挡住热气,屋里温度就舒服多了,冬暖夏凉不是梦!而且,长远算下来,每年能省不少取暖费和空调电费呢。”
顾长海听着,脸上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他拿起旱烟袋,在桌角磕了磕:“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从来没弄过,心里没底。这玩意儿咋往墙上贴?粘得住吗?时间长了不会掉下来吧?还有,这墙砌好了,再在里面贴东西,是不是还得重新抹灰?那又得多费一遍功夫,多花一笔钱。”
“爸,您放心。”顾安理解父亲的担忧,毕竟是新鲜事物,“施工工艺现在都很成熟了。等内墙砌好,沙浆干透了,墙面找平之后,就可以贴保温板了。用专门的粘结砂浆,像贴瓷砖那样一块块粘上去,粘得可牢了。粘好之后,还要在保温板外面挂一层网格布,再用抗裂砂浆抹面找平。最后刷涂料或者贴壁纸都行。工序是多了一道,但这是值得的投资!住起来舒服,能耗也低,是未来民宿的标配。现在城里盖房子,国家都强制要求做外墙保温了,咱们这虽然是内墙做,但效果一样好!”
林薇也补充道:“是啊爸。咱们做民宿,讲究的就是个舒适和特色。城里人来山里,图的就是个清净和不一样的体验。要是冬天屋里冷飕飕,夏天热得睡不着,人家住一次就不会再来了。这保温层,看着多花点钱,其实是给咱们自己的招牌添砖加瓦呢。”
顾长海沉默地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雾缭绕中,他似乎在权衡着。赵桂兰轻轻碰了碰他:“孩子说得有道理。咱得往长远看。这民宿是安子和薇薇的心血,也是咱卧牛坪的门脸,不能马虎。老四兄弟见多识广,明天你问问他的看法?”
顾长海吐出一口烟,终于点了点头:“行吧。明天我跟老四说道说道。他要是也觉得行,那就按你们想的办。”
顾安和林薇相视一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薄雾还笼罩着山谷。顾安便来到了工地。清晨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凉意,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新砌的墙静静立在清冷的晨光中,灰缝的颜色明显比昨天深了一些,摸上去,表面那层沙浆已经有些发硬,但内部显然还很湿润。
他先检查了一下水管,接上软管和花洒头,然后开始绕着墙体,仔细地喷洒起来。冰凉的水珠均匀地洒在红砖和灰缝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干燥了一夜的砖面迅速吸收着水分,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润。
洒完一遍水,顾长海和李老四也前后脚到了。顾长海手里抱着几卷陈旧的、边缘有些破损的草帘子。
“老四哥,您看看,这墙昨天刚砌好,这养护……”顾安停下手中的活,征询地看向李老四。
李老四没说话,先走到墙边,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摁了摁一块砖边缘的灰缝。灰缝表面微硬,但指尖能感觉到内部的湿润和可塑性。“嗯,还行。”他点点头,又弯腰仔细看了看墙根和几个转角的地方,“头三天,最是娇贵。水,得勤洒。像这样,早晚各一遍透的,中午太阳毒的时候,看情况再补点。水不能太大,像你这样细细地淋,就挺好。关键是得均匀,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又指着顾长海带来的草帘子:“这东西,得赶紧盖上。特别是晚上,露水重,寒气也重。盖严实了,一是挡风,风一吹,水跑得快;二是保暖,夜里温度低,沙浆冻了可就完了,一冻一化,准裂!白天太阳上来,温度高了,就得掀开,让墙透透气,不然里面闷着,也不好。”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动手,和顾长海一起,将草帘子抖开,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新砌的墙顶和墙面上,用几块石头压住边角。
“老四叔,爸,”顾安趁着他们忙活,把关于内墙保温层的想法又详细说了一遍,“您二位经验丰富,给把把关,这东西现在用,靠不靠谱?”
李老四铺完最后一块草帘,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没有立即回答。他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上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似乎在回忆什么。
“保温……是个好东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烟雾随着他的话语飘散,“以前条件差,想不到这些。冬天烧炕,热气都顺着土坯墙的缝跑了,屋里咋烧都不暖和。后来有点条件了,盖砖房,是好点,但跟城里那些新楼比,还是差得远。你说的这个板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原理上,是行得通的。就是这施工,得讲究。粘,得粘牢靠了!灰,得抹匀实了!不能空鼓,不能有缝。不然,那就是糊弄自己。”
他转过头,看着顾安,眼神锐利:“安子,你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你说这东西好,我相信有它的道理。但咱农村干活,讲究的是个实在。不能光看广告说得天花乱坠,得看真东西,看效果。你要是真想用,这样,你先弄一小块样品来,咱就在这工地边上,找块地方,按你说的法子,贴一贴,抹一抹。过些日子,咱拿火烤烤,拿水泼泼,试试它到底经不经得住!真结实,真顶用,那咱就用!贵点也值!要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趁早拉倒!”
顾安眼睛一亮,李老四这办法虽然“土”,但极其务实有效!“好!老四叔,您这主意太好了!我马上联系供应商,让他们寄样品过来!咱们现场做实验!”
顾长海在一旁听着,脸上也露出了信服的神色:“老四哥说得在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养护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下来的几天,顾安几乎成了工地的常驻“守护者”。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山谷的寒气,他已经开始第一遍洒水。冰凉的水珠在晨光中跳跃,滋润着干燥了一夜的墙体。洒完水,他仔细检查覆盖的草帘是否被风吹开,重新压好石头。中午,阳光炽烈,他会根据情况,再给墙面补充一次水分,同时将草帘掀开大半,让墙体透气。傍晚,夕阳西下,寒意渐起,他会进行当天的最后一次洒水,然后将草帘严严实实地盖好、压牢。夜里,他还会打着手电再来检查一次,确保万无一失。
在他的带动下,村民们也轮流过来搭把手。王秀英有时会提着一壶热茶过来,给顾安驱驱寒。小石头等几个孩子,也成了“小小养护员”,放学后跑过来,学着顾安的样子,用小小的喷壶,认真地给墙面“洗澡”,虽然常常弄得自己一身水,却乐此不疲。看着孩子们稚嫩而专注的身影,顾安心中充满暖意。
几天后,保温板的样品寄到了。李老四、顾长海、顾安,还有几个好奇的村民,聚在工地旁边一块平整的空地上。
顾安打开包装,拿出几块方方正正、密度很高、表面有细微颗粒感的白色板材(xpS挤塑板)。“老四叔,爸,您们看,这就是挤塑板,轻是轻点,但您摸摸,硬度不低。”
李老四接过一块,掂了掂,又用手指用力摁了摁,甚至用指甲掐了掐:“嗯,是比结实多了。”他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引得大家一阵笑。
顾安又拿出配套的粘结砂浆、抗裂砂浆和网格布,详细说明了施工步骤:墙面清理找平——涂抹粘结砂浆——粘贴保温板(错缝粘贴)——锚栓加固(如果需要)——涂抹底层抗裂砂浆——压入耐碱网格布——涂抹面层抗裂砂浆找平。
李老四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问:“这砂浆粘性够不够?”“网格布起啥作用?”“抹灰要抹多厚?”
顾安一一解答。讲解完后,他亲自上手示范。清理出一小块墙面基底(用砖临时砌了个小墩子代替),搅拌粘结砂浆,涂抹,然后稳稳地贴上一块保温板,用手掌均匀按压,确保粘贴牢固。接着是抹底层抗裂砂浆,压入网格布,再抹面层砂浆,找平。
李老四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等顾安做完一小块,他立刻蹲下来,用手仔细摸了摸接缝处,又敲了敲保温板表面:“嗯,贴得还算牢靠。这抹灰的厚度也还行,不算太薄。”
接下来的几天,这块小小的“试验田”也受到了“特殊照顾”。李老四特意交代,不用特意洒水养护,就让它自然暴露着。白天太阳暴晒,晚上寒气侵袭,甚至有一天夜里还下了点毛毛雨。
一周后,李老四带着顾安、顾长海再次来到试验墙前。他先是用手用力推了推保温板,纹丝不动。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解下腰间的水壶(里面是刚烧开不久的热水),拔开塞子,对着保温板表面和接缝处,猛地浇了下去!
滚烫的热水泼在抗裂砂浆抹面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腾起一小股白汽。水迅速流淌下来,但抹面没有任何脱落或起泡的迹象。
“嚯!”围观的村民发出一声低呼。
李老四没说话,等水流尽,他又蹲下身,仔细检查被热水浇过的地方,又用手掰了掰接缝处。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旁边,捡起一块巴掌大的、带着棱角的碎砖头,在手里掂了掂。
“老四哥,您这是……”顾长海有些不解。
李老四没回答,他走到试验墙前,抡起胳膊,用碎砖的棱角,朝着保温板表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一声闷响。
保温板表面被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凹坑,但板材本身没有碎裂,表面的抗裂砂浆抹面也仅仅是在小凹坑周围出现了几道极其细微的放射状裂纹,完全没有崩裂脱落。
“嗯……”李老四丢开碎砖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行!经得住烫,也扛得住砸!这玩意儿,靠得住!”
他转过身,对着顾安和围观的村民,声音洪亮地下了结论:“能用!这保温层,我看行!按安子说的法子,好好干!给咱这新房子,也穿件厚实的‘棉袄’!”
顾安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顾长海也用力地点着头,看向保温板的眼神,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信服和期待。
夜色渐深,如水的月光洒满卧牛坪山谷。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草帘边缘的细微声响。
顾安独自站在那道被草帘严密覆盖的红砖墙前。月光下,草帘的轮廓勾勒出墙体初具规模的线条,像一头蛰伏的、等待苏醒的巨兽。他蹲下身,轻轻掀开草帘一角,手指触碰到冰凉湿润的砖面。指尖传来砖块坚实、微凉的触感,以及灰缝中尚未完全硬化的沙浆那粘稠而富有弹性的抵抗感。他仿佛能感受到砖石深处,那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的、肉眼不可见的化学变化——水与水泥的持续反应,砂砾与粉末的紧密咬合,力量在无声中积聚。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片小小的试验墙。月光下,那片覆盖着白色抗裂砂浆的保温层,像一块新生的、光洁的补丁,安静地贴附在临时的砖墩上。它代表着一种新的可能,一种与传统红砖截然不同的、轻盈却坚韧的守护力量。
指尖下的红砖,厚重、坚实,承载着土地的记忆和众人的汗水;目光所及的保温层,轻盈、高效,指向一个更加舒适、节能的未来。两种质感,两种温度,在此刻的月光下,在这片沉寂的山谷中,悄然交汇。
顾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草叶、水泥的微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生的气息。他小心地将掀开的草帘重新盖好、压实。他知道,此刻的无声守护,与昨日的热火朝天同样重要。这覆盖下的墙体,如同卧牛坪蛰伏的根脉,正在默默汲取着水分和时光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支撑起一个更加温暖的明天。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静谧的工地,转身,踏着月色,朝着村里亮着温暖灯光的家走去。身后,那道覆盖着草帘的墙,在夜色中沉默而坚定地生长着,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