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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灰白色的晨光,如同巨大的探照灯,毫不留情地扫过卧牛坪山谷,将昨夜那场血肉与意志的惨烈搏斗彻底暴露在天地之间。覆盖物上厚厚的霜花折射着刺眼的光,残破的草帘、湿透的油毡、被泥浆和布片层层糊死的破口、绳结上悬挂的冰凌……一切都赤裸着,伤痕累累,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狰狞的坚毅。泥浆洼里积水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像无数破碎的镜子,映照着一张张布满泥污、泪痕和巨大虚脱的脸。

二愣子那惊天动地的一锤砸开的裂口下,灰白色的水泥如同卧牛坪袒露的新生脊梁,冰冷、坚硬、带着清晰的颗粒棱角和细微的网状裂纹,在曙光中沉默地宣告着胜利。人群在最初的狂喜嘶吼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巨大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寸筋骨。许多人无力地重新跌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背靠着彼此,或是冰冷的覆盖物,胸膛剧烈起伏,只有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团。寒冷,那被短暂胜利驱散的敌人,再次从四面八方、从骨髓深处凶猛地反扑。

“硬了……真硬了……”李老四瘫坐在裂口旁,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灰白粗糙的水泥表面,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是如此真实,却又像梦境般让他恍惚。脸上的泥浆被泪水冲出两道灰白的沟壑。

李大壮跪在泥水里,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浆,额头抵着地面,肩膀因无声的抽泣而剧烈耸动。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将他撕裂。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工棚,那里有他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父亲,有倒下的老支书,还有……福根爷爷!

“福根爷爷!”李大壮嘶哑地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向工棚。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覆盖物上的寂静。人们如梦初醒。

“老支书!” “福根叔!” “快!工棚里的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破败的工棚门。疲惫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人们互相搀扶着,踉跄着奔向那唯一的、微弱热源的所在。胜利的光辉下,守护者自身的代价,正冰冷地摊开。

工棚里,炉火的微光在涌入的晨光中显得暗淡。王秀英瘫坐在老支书身边的地上,脸上交织着泪水、泥污和绝望后的茫然。她刚刚亲眼目睹了王瘸子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个蜷缩在干草铺上的佝偂身影,此刻已完全静止。沾满暗红色血沫的嘴角,凝固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是一个在无边寒夜尽头,终于窥见一丝微明时的释然笑意。他灰败的脸上,所有的痛苦痉挛都已平复,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安宁。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却仿佛穿透了屋顶的破洞,投向那片他为之耗尽心血的、正在苏醒的灰白天空。生命的气息,已然散尽。

“福根叔……走了……”王秀英的声音空洞得像被风吹透的破布,她看着冲进来的李大壮和其他人,眼神失去了焦点。

“爹!爹!”李大壮扑到老李头的铺位前。老人枯瘦的手冰冷,但指尖确实在极其微弱地颤动。深陷的眼皮也在艰难地滚动,似乎在奋力挣扎着要撕开那沉重的黑暗。嘴角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

“爹!您醒醒!根扎住了!水泥硬了!咱熬过来了爹!”李大壮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父亲冰冷的皮肤上,声音带着哭腔,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试图将父亲从冰冷的深渊中拉回。

老李头的反应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和嘶哑的呼喊所刺激。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呃……”声,像卡在喉咙深处的叹息。眼皮滚动的幅度更大了一些,似乎在与无形的重压搏斗。

另一侧,王秀英猛地惊醒过来,她扑到老支书身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老支书!老支书!您醒醒!您看看!根扎住了!福根叔……福根叔他……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才走的!您不能睡!您得起来!起来看看啊!”她用力摇晃着老支书冰冷僵硬的身体,泪水汹涌,“您不是要看新学校吗?您得看着娃们进去念书!您得起来啊!”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甘。王瘸子的离去,让她意识到这胜利的代价是何等沉重,她无法再承受失去眼前这个如同山岳般的老人。

或许是王秀英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或许是李大壮紧握老李头手时传递的滚烫生机,又或许是工棚内外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混杂着悲痛与狂喜的生命能量——就在这悲喜交织、生与死界限模糊的混沌时刻,老支书那紧闭的眼皮,极其剧烈地、如同被电流击中般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那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微弱、带着浓重杂音的呼吸,猛地一顿!随即,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浊气被他猛地从喉咙深处喷了出来!

“嗬——!”

这声突兀的、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的声音,让王秀英的哭喊戛然而止!让李大壮猛地回头!让所有挤在工棚门口、屏息注视的人们心脏骤然收紧!

老支书灰败的脸上,那层仿佛凝固的死灰色,似乎被这口浊气冲开了一道缝隙!深陷的眼窝里,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剧烈地滚动着!沾着暗红血迹、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叔……叔公?”李大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王秀英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屏住呼吸,颤抖的手指再次伸到老支书的鼻端——那微弱如游丝的气息,似乎……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真切的增强!不再是随时会断绝的游丝,而变成了一种虽然艰难、却顽强存在的……细流!

“活……活了!老支书……活过来了!”王秀英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之前的绝望,她手忙脚乱地将裹在老支书身上的破夹袄掖得更紧,对着旁边吓傻的婆娘哭喊:“热水!快!再热点!干净的布!”

炉灶里的火苗仿佛也感应到了这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律动,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发出“噼啪”的轻响。滚烫的热水再次备好,王秀英用温热的湿布巾,更加小心地擦拭着老支书脸上的泥污和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湿热的布巾触及他的皮肤,这一次,他那冰冷僵硬的身躯,明显地、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沉睡的火山深处,那被冰封的熔岩开始不甘地涌动。

覆盖物上,寒风依旧凛冽,但穿透云层的光线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李老四和二愣子站在裂口旁,听着工棚里传来的混乱声响和那一声带着希望气息的“活过来了”,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山洪般席卷而来。

“火……火不能停……”李老四的声音嘶哑微弱,他环顾四周,覆盖物上几口土灶早已熄灭,只剩冰冷的灰烬。工棚里的炉火是唯一的热源,但柴薪……

“搜!都给我搜!”二愣子猛地站直身体,赤红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木头橛子!烂板凳腿!破门板!只要能烧的,都给老子拆了捡过来!老支书要火!老李头要火!就是把这工棚点了,火也不能熄!”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凶兽,目光扫过工棚残破的支架,扫过旁边堆放的、沾满泥水的废弃工具柄。

没有人质疑。刚刚经历了生死边缘的守护,这点破坏算得了什么?几个还能站起来的汉子立刻分散开,如同饥饿的鬣狗在废墟中搜寻最后的口粮。很快,几根断裂的扁担、一张破木凳的腿、甚至一块腐朽的门板碎片被搜罗过来,带着泥水被塞进了工棚的炉膛。湿柴燃烧发出浓烟和“滋滋”的呻吟,火苗挣扎着,给工棚增添了几分呛人的暖意和微弱却持续的光明。

时间在窒息的等待和忙碌的搜集中缓慢流逝。灰白色的天光渐渐染上了一抹极淡、极冷的鱼肚白。

老李头铺位上,在儿子李大壮滚烫的眼泪和一声声嘶哑的呼唤中,在工棚里逐渐升高的温度和那顽强燃烧的炉火气息的包裹下,老人的生命力如同冻土下挣扎的草芽,终于顶破了那层厚重的冰壳!

他枯瘦的手指,先是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勾住了儿子粗糙的手指。接着,深陷的眼皮猛地抖动了几下,如同沉重的闸门被一股内在的力量奋力推开!

一条缝隙艰难地睁开!

浑浊的眼球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瞳孔先是茫然地放大、涣散,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李大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爹?爹!您看看我!我是大壮啊爹!”

那浑浊的眼球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锈的轴承。视线在昏暗的光线和模糊的人影中艰难地聚焦。终于,那涣散的目光,如同迷失的航船终于找到了灯塔,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凝聚在了李大壮那张布满泥污、泪水和极度期盼的脸上。

浑浊的眼珠里,那层厚厚的阴翳似乎被一股微弱的光驱散了些许,一丝极其模糊的、属于“认出”的微弱光芒,如同风中的烛火般,极其不稳定地……摇曳了一下。

“呃……呃……”老李头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气流声。但那只被儿子紧紧握住的手,却传递出一种微弱却清晰的……回握的力量!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李大壮所有的恐惧!

“爹!爹!您认得我了!认得我了!”李大壮再也控制不住,巨大的喜悦和心酸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紧紧抱住父亲枯瘦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熬住了!爹!您熬住了!水泥硬了!福根爷爷……福根爷爷他……他看见天亮才走的!他放心了爹!”他语无伦次,将所有的喜讯和悲痛都倾倒出来。

老李头浑浊的眼睛里,那微弱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福根”这个名字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极其重要的地方。他的嘴唇蠕动得更厉害了,喉咙深处的“呃…呃…”声也急促起来,那只枯瘦的手,更加用力地回握着儿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李大壮的皮肉里。浑浊的眼泪,终于从他深陷的眼角缓缓渗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冲开泥污,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另一边,老支书在王秀英持续的呼唤、温热布巾的刺激和炉火持续烘烤下,那冰封的生命体征也终于出现了更明显的松动。

他的呼吸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游丝,开始变得稍显绵长,虽然每一次吸气依旧带着胸腔深处如同破锣般的杂音,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似乎淡了一些。灰败的脸上,那层死气似乎被炉火的热力驱散了一部分,透出一点微弱的活气。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的滚动变得更加频繁、更加有力,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奋力挣扎,寻找着出口。

王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边小心地用温水润湿老支书干裂的嘴唇,一边不停地在他耳边低语:“老支书,您醒醒……根扎住了……硬邦邦的……福根叔看见了……他走得安心……您得起来看看……娃们还等着您带他们进新学校呢……”

也许是“新学校”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老支书意识深处最强烈的回响。他那紧闭的眼皮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这一次,那沉重的、如同被缝合在一起的眼皮,终于被一股顽强不屈的力量,极其艰难地……撑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微弱、浑浊、布满血丝的目光,如同穿越了万古长夜,从那条缝隙中艰难地透射出来!

那目光先是完全失焦,茫然地在工棚低矮、被烟熏黑的顶棚上扫过,空洞得如同无物的深渊。王秀英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她将自己的脸凑近,几乎要贴到老支书的脸上,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期盼:“老支书?叔?是我,秀英啊!您看看我!您看看外面!天亮了!水泥硬了!”

那浑浊茫然的目光,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和面孔所吸引,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指针般,一点点地转动、下移。视线艰难地掠过王秀英那张被泪水、泥污和烟灰弄得一塌糊涂、却写满急切期盼的脸庞,似乎没有停留。最终,那目光极其艰难地、固执地……越过了王秀英的肩膀,投向了工棚门口那片敞开的、涌入冰冷灰白晨光的方向!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铁锈摩擦般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叔?您要说什么?”王秀英急切地问,将耳朵贴近他翕动的嘴唇。

“……根……”一个极其微弱、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的、破碎不堪的单音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肺部杂音,飘了出来。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执拗地投向门外那片灰白的光明所在。

王秀英瞬间明白了!巨大的酸楚和敬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这个老人,在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第一瞬间,心心念念的,依旧是坑底那关乎全村人未来的灰白“根”!

“根在!根扎住了!叔!硬邦邦的!硬得很!”王秀英用力握住老支书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坚定地重复着,“您放心!根扎住了!就在外面!二愣子一锤子砸开了!硬得跟卧牛坪的石头一样!”

老支书浑浊的眼睛里,那微弱的光芒骤然亮了一下!仿佛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颗寒星!他那剧烈颤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两边……扯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却蕴含着巨大释然和欣慰的……笑容的雏形,艰难地浮现在他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过的脸上!虽然只是嘴角肌肉极其细微的牵动,却像一道微弱却足以刺破阴霾的曙光!随即,那支撑着眼皮的力量仿佛耗尽,眼皮沉重地、缓缓地……再次阖上了。但那微弱却顽固的呼吸,那胸膛间传递出的微弱生命脉动,却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地存在着。他像是确认了最重要的东西,终于可以暂时卸下万钧重担,陷入一种深沉而安心的昏睡。

工棚内外,一片凝重的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老李头偶尔发出的微弱“呃…呃…”声,以及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李老四和二愣子站在门口,将里面的一切看得真切。老支书那投向门外晨光的最后一眼,那艰难挤出的“根”字,还有那抹微弱却震撼人心的释然笑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心上。

李老四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覆盖物裂口下那片灰白的水泥,又看向工棚内躺着的三位老人——一个刚刚离去,带着欣慰;两个挣扎回来,心念所系依旧是那片灰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怆、崇敬和某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如同滚烫的铁流,瞬间注满了他的胸膛,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工棚,面向覆盖物上所有沉默的、疲惫不堪的守护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沾满泥浆和水泥碎屑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硝烟(水泥)气息和血腥味的空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撑开了他被寒气冻僵的肺腑,灌注了他全身的血液。

然后,他抬起手臂,那只指向裂口下灰白水泥的手臂,如同举起一面不倒的旗帜。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低沉的雷声滚过山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将那句宣告,那句誓言,再次砸进卧牛坪冰冷而壮丽的黎明:

“根——扎——住——了!”

这一次,没有震天的欢呼。覆盖物上的人们,只是沉默地、更加挺直了疲惫不堪的脊梁。一张张布满泥污的脸,在灰白的晨光下,如同沉默的山岩。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灰白之上,那目光里,有泪光,有悲痛,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目睹了生命与意志在绝境中锻造、见证了某种永恒之物诞生后,所升腾起的、沉甸甸的、足以支撑未来千山万水的……力量。

二愣子没有看任何人,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沉默的影子。他走到覆盖物边缘,弯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沾满泥浆的大手,深深地、狠狠地插进冰冷的泥浆里。他挖起一大捧粘稠湿滑、冰冷刺骨的泥巴,然后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覆盖物中央,走到那个裂口旁。他沉默着,将那捧冰冷的泥巴,用力地、仔细地糊在裂口边缘裸露的油毡布上,用手掌死死地压实,覆盖住那灰白的水泥边缘。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又像是完成最后一道守护的封印。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默默地加入进来。他们不再嘶吼,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用手,用脚,将冰冷的泥巴糊在覆盖物的边缘,糊在那些破损的地方。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和坚定。冰冷的泥浆包裹着他们的手,冻得刺骨,却没有人停下。覆盖物上那层冰冷的灰白铠甲,在沉默的劳作中,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完整,更加厚重。那裂口下露出的灰白水泥,如同大地深处沉默的基石,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灰白色的天光,渐渐透出更多暖意,终于艰难地晕染开一抹极其稀薄、却无比珍贵的……淡金色。

十三年后。 秋阳正好,金子般的光线泼洒在卧牛坪崭新的校园里。崭新的红砖教学楼,明亮的玻璃窗,平整的水泥操场中央,一根崭新的不锈钢旗杆巍然矗立。红旗在湛蓝的天空下,在带着山野气息的秋风里,猎猎招展。

操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孩子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却尽量整洁的衣服,小脸紧绷着,带着山里娃特有的腼腆和庄重。他们的父母、爷奶,那些黝黑、布满风霜的脸上,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激动、自豪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新油漆的味道、泥土的芬芳和一种沉甸甸的期待。

“下面,请卧牛坪小学首任校长,李大壮同志,为学校基石揭幕!”主持人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在操场上空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掌声如同暴雨般响起,经久不息。

李大壮穿着一身崭新的、洗得有些发硬的中山装,站在人群最前方。当年的莽撞后生,眉宇间已刻下了风霜的痕迹,鬓角也染上了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山岩般的坚毅。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越过崭新的校舍,落在了操场最前方、旗杆基座旁那块被一块崭新红布覆盖着的方形物体上。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却又异常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光的回音上。他走到红布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新油漆的味道混合着鞭炮硝烟,还有一丝……极其遥远的、冰冷水泥的气息?他甩甩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红布的一角。

他猛地用力一掀!

红布如同瀑布般滑落。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了那块静静躺在黑色大理石基座上的基石。

它并不规则,带着清晰的棱角和粗糙的颗粒表面,颜色是沉甸甸的灰白。岁月的磨洗并未让它变得光滑,反而更显出一种粗粝的、饱经风霜的质地。基石朝上的一面,被精心打磨过,刻着几行深凹进去、涂着金漆的字:

卧牛坪希望小学奠基 公元一九九零年秋 奠基人:王福根 李大山 李老夯 及全体卧牛坪乡亲

阳光落在那些金色的名字上,灼灼生辉,像凝固的火焰,像不会熄灭的星辰。

操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灰白的基石上。孩子们好奇地睁大眼睛,大人们则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秋风拂过旗杆顶端红旗的猎猎声响。

李大壮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抚摸着基石上那几个金色的名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再次唤醒。他缓缓地弯下腰,伸出那只粗糙的、带着粉笔灰和岁月痕迹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极其缓慢地……抚过那粗糙、冰冷、坚硬无比的灰白表面。

他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粝的颗粒感和岩石般的硬度。一种无比熟悉的、穿越了漫长冰冷岁月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激得他灵魂都为之震颤。就是它!就是这片土地深处,在绝望的寒夜里,由血肉和意志淬炼出的、最初的脊梁!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王福根”三个字深深的刻痕里。那刻痕冰冷、坚硬,深陷在灰白的石头里。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刻痕边缘的锐利和内部的深邃。恍惚间,指尖的触感似乎穿透了时空——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水泥浆包裹上来……一只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固执地探入黑暗深处……指尖触碰到的,是同样冰冷、却带着微弱脉动和惊人抵抗力的坚硬核心……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李大壮的鼻腔,撞向他的眼眶。眼前的金色名字和灰白的基石瞬间变得模糊、晃动。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看向那面猎猎飘扬的、鲜艳如血的红旗,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巨大哽咽死死压回胸膛深处。

操场上,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紧接着,一个,两个……掌声如同星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掌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沉闷,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它不是庆典的喧闹,而是对一段凝固在石头里的、永不磨灭的岁月,对那在寒夜中燃尽自己点亮火种的名字,最深沉、最庄重的致敬。

在人群后方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静静地注视着那块灰白的基石和台上强忍泪水的李大壮。老人很瘦,裹着厚厚的旧棉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劈。他一只手放在轮椅扶手上,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则被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温婉却带着岁月沧桑的妇人(王秀英)紧紧握着。老人的眼神浑浊,但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那块灰白的基石上,落在那几个金色的名字上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如同深潭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微不可见的涟漪。他那只被王秀英握着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回握了一下。

阳光温暖地洒在崭新的校园,洒在沉默的人群,洒在那块沉默的灰白基石上。风拂过旗杆,红旗招展,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仿佛在诵读一首无声的史诗。那灰白色的根,已深深扎进卧牛坪的山岩,融入了这片土地的骨血。而那些刻在根上的名字,那些在寒夜里燃烧成灰烬的生命与意志,已化为这朗朗书声、这猎猎红旗、这漫山遍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中,永不磨灭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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