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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骤然停歇的瞬间,整个工地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还在呜咽,卷起地上零落的残雹和泥水,发出空洞的回响。覆盖物上的人们,像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僵在冰冷湿滑的防护层上,粗重的喘息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又被冰冷的空气冻成了白雾。

老支书艰难地抬起头,那张被泥浆、冰水和额角渗出的血迹糊住的脸庞,沟壑纵横如同被犁耙深翻过的冻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扫过身下——草帘被打得千疮百孔,湿透散乱的稻草从破口处挤出来,深色的油毡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坑,如同被霰弹枪扫射过,几个硬币大小的破洞赫然在目,露出下面同样湿漉漉的稻草层!一股比冰雹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油毡破了!下面的水泥……

他猛地撑起身体,动作因脱力和寒冷而扭曲僵硬,几乎是滚落下来,“噗通”一声砸进覆盖物边缘冰冷的泥浆洼里。泥水瞬间灌满他的裤腿和胶靴,刺骨的冰凉直冲头顶,他却毫无知觉。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手脚并用地扑到最近的一个破洞旁。那洞口边缘的油毡和稻草被砸得稀烂,像一个丑陋的伤口。他伸出那双粗糙不堪、带着刮伤的手,不顾一切地撕扯开破损的边缘!

更大的洞口暴露出来,一股混合着水泥浆腥气和冰冷水汽的、更浓重的阴寒气息猛地扑面而来!

“老支书!咋样了?!”李老四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嘶哑变形,恐惧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

老支书没有回答。他再次撸起湿透的袖管,那条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手臂,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插进了那冰冷、湿滑、如同烂泥潭般的水泥浆混合物里!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粘稠湿滑的烂泥触感,让他苍白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牙关咯咯作响。

时间凝滞。只有风声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条没入破洞的手臂上,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老支书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紧张和忍耐而扭曲,腮帮子高耸,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

终于,那条沾满灰白色稀泥浆的手臂,沉重地、缓缓地抽了出来。泥浆顺着他的手臂淋漓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印痕。他颤抖着捻动指尖的水泥浆——稀得几乎无法成形,如同融化的雪水混着泥沙!他又用沾满泥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破洞边缘那被砸烂的水泥表层——坑坑洼洼,脆弱不堪,指尖轻轻一碰,凝固的灰白碎屑便簌簌剥落!

那一瞬间,支撑了十三天、历经冰雹洗礼才勉强凝聚的最后一丝希望,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在所有人眼前轰然碎裂,炸成齑粉!

老支书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因寒冷、疲惫和巨大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他那如同山岩般挺立了十几天的身躯,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绝望的死寂如同瘟疫,瞬间淹没了整个工地。呼啸的风声变得格外尖利刺耳,像是对他们徒劳挣扎的恶毒嘲笑。

“不……不……”李大壮失魂落魄地喃喃,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仿佛看到父亲最后一丝游息,正随着这破灭的希望,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完了……全完了……”二愣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就在这万念俱灰、寒气渗透骨髓的瞬间——

“破!破洞!油毡破了!水泥!水泥露出来了!”

一声尖锐、凄厉、如同濒死的夜枭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嘶嚎,猛地从工棚门口炸裂开来!

是王瘸子!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竟然拖着那条剧痛刺骨、几乎彻底废掉的伤腿,用双手十指深深抠进冰冷湿滑的泥地里,像一条被斩断身躯却仍要前进的蚯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硬生生地从工棚里爬了出来!他浑身裹满泥浆,脸色灰败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嘴唇乌紫,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哆嗦。他趴在冰冷的泥浆里,一只沾满黑泥的手死死抠着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上身,另一只手指着老支书刚刚检查过的那个狰狞破洞,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发出那声撕心裂肺、耗尽生命的嘶喊!

这声嘶喊,如同丧钟敲响,重重地砸在每个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李老四身体猛地一个趔趄,目光从那个象征毁灭的破洞,移到泥水中形如厉鬼的王瘸子身上,最后落在那摇摇欲坠、眼神死寂的老支书身上。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头颅深深垂下,溅起浑浊的水花。完了。十三天的煎熬,十三天的血肉相搏,十三天不眠不休的守护……终究,还是败给了这无情的老天爷!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每一个人,带走仅存的体温。覆盖物上破烂的草帘在风中无力飘荡,呜咽着哀鸣。那个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水泥破口,像一个咧开的、无声狞笑的嘴,嘲笑着他们的渺小和徒劳。

就在这绝望的坚冰即将彻底封冻一切的瞬间——

“根……没烂!”

一个微弱、嘶哑、仿佛随时会断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般力量的声线,如同游丝,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风雨,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依旧是工棚门口!

依旧是王瘸子!他整个人趴在泥水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痉挛、颤抖,每一次抽搐都像要将他彻底撕裂。但他那只指着破洞的手,却如同铁铸的标枪般,死死地钉在指向!他那双几乎要从眼眶中瞪裂的眼球,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死死地钉住那个破洞!

“老……老支书!”王瘸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在漏气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挤压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你……你摸的……是坑边!是……是边角!冻土……冻土化了!水……水泥浆……是稀!但……但根!根芯!芯子没烂!没烂!”他猛地抬起那张沾满泥浆、扭曲变形的脸,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和确信,“我听见了!我听见它……它在里面!硬的!是硬的!根芯是硬的!它在熬!它在熬啊——!”

这石破天惊、带着血泪的嘶吼,如同在死寂的冰原上引爆了一颗炸弹!

老支书死寂的瞳孔猛地一缩!那熄灭的火焰如同被泼上了滚油,轰然重新点燃!他猛地低头,目光如电,再次死死盯住那个破洞!盯住破洞里那湿滑稀烂的水泥浆!他刚才摸到的,确实是边缘!是被冰雹砸烂、又被冻融水浸泡、甚至可能被渗入的冰水反复冲刷的边缘!那下面……那坑底最深、最核心的地方……难道……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他全身!他不再有丝毫迟疑,猛地转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踉跄着、跌撞着,不顾一切地扑向覆盖物另一侧——那里有一个未被冰雹砸坏的观察口!那个位置,靠近坑的中心!靠近水泥浇筑时倾泻的核心区域!

周围所有人都被王瘸子这如同神谕般疯狂而偏执的断言惊得呆若木鸡!李老四忘了跪在泥里的屈辱,二愣子忘了瘫软的绝望,李大壮忘了刺骨的恐惧,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追随着老支书那跌跌撞撞却带着一股疯狂决绝气势的身影!

老支书冲到那个观察口旁。那塞口的稻草早已被雨水泡得沉重。他粗暴地一把扯开!洞口露出的瞬间,他没有任何停顿,那条沾满烂泥浆、带着伤痕的手臂,再一次猛地、深深地探了进去!这一次,他几乎将整个肩膀都压了上去,手臂完全没入!他要直接触摸到那最深处、最核心的“根”!

时间再次凝固。风在呼啸,雨在飘洒,但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探入黑暗深处的臂膀和它连接的那个人。老支书的脸紧紧贴在覆盖物冰冷的表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闭着,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条深入未知的手臂上。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从极致的紧张紧绷,到难以置信的惊愕,再到一种……如同绝处逢生、难以置信的狂喜!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将手臂抽了出来。手臂上依旧沾满了灰白色的水泥浆,但质地却截然不同!不再是稀烂如泥,而是粘稠、厚重,带着清晰的颗粒感和一种……正在顽强凝结、缓慢增长的、对抗湿冷的阻力!尤其是他的指尖,在坑底最核心的位置触碰到的……那是一种坚实的、冰冷的、带着卧牛坪山岩般质感的硬度!如同胚胎的心脏,在冰冷泥泞的母体中,微弱却坚定地搏动!

那不是稀泥!那是正在从内而外、以血肉之躯对抗湿冷地狱、在绝望中积蓄着磅礴力量的根!是卧牛坪人压不垮的脊梁!

“啊——!”一声长长的、仿佛积压了十三天所有苦难与不屈的、带着无尽狂喜和宣泄的嘶吼,猛地从老支书胸腔深处炸裂开来!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泥浆、血迹和泪水的脸庞,在灰暗天光下,竟绽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撼人心魄的光芒!浑浊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奔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秽!

“没烂!根芯没烂!”他朝着铅灰色的苍穹,朝着沉默的山谷,朝着所有陷入深渊的灵魂,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足以撕裂风雨的呐喊!“是硬的!是硬的啊!它在熬!它熬住了!它熬住了啊——!”

这声呐喊,如同第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春雷!带着生命最原始、最磅礴的力量!

“真的?!老支书!真的?!”李老四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泥水里弹跳起来,声音因狂喜而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娘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卧牛坪的根,冻不死!砸不烂!”二愣子赤红的双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从泥水里蹿起,像一头被唤醒的暴熊! 李大壮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向工棚,嘶哑的哭喊声穿透风雨:“爹!爹!你听见了吗爹!根没烂!根芯是硬的!硬的啊爹!熬住了!它熬住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对父亲强烈的呼唤。

覆盖物上、泥水中所有僵住的人们,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的神迹!绝望的坚冰被这声呐喊炸得粉碎,狂喜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他们欢呼着,嘶吼着,泪水肆意奔流,互相拍打着对方冰冷湿透的身体,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喜悦传递给彼此每一个细胞!冰冷的雨水浇在滚烫的脸上,竟也感觉不到寒意。

老支书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带来希望的观察口。他那双布满血丝、泪水横流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那个被冰雹砸出的、依旧在渗着稀泥浆的破洞!那咧开的、嘲讽的伤口,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必须立刻堵死的、威胁着那顽强搏动的“根芯”的致命漏洞!刻不容缓!

“李老四!”他的吼声如同炸雷,因激动而劈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油毡!找油毡碎片!塞进去!堵死那个窟窿眼!快!” “二愣子!”他目光如电扫向旁边,“绳子!最粗的麻绳!给我捆!往死里捆!勒进肉里去!” “大壮!秀英!”他指向泥水洼,“泥巴!湿泥!和上草!和上烂草帘!糊!给我糊得严严实实!快!快!快——!”

他不再是沉默的守护者,而是化身为一头在溃堤洪水中发现了最后一线生机、必须拼死堵住缺口的雄狮!每一个指令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撕开雨幕,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老四第一个扑到破洞边,看到那稀烂如粥的水泥边缘和渗出的泥浆,心脏还是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但立刻被更狂暴的守护欲淹没!他抓起一块被冰雹打落、还算厚实的油毡碎片,看也不看上面沾着的泥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塞向那个不断渗漏的破洞深处!粗糙的边缘刮擦着他的手掌,瞬间划出血痕,他浑然不觉。 二愣子如同旋风般冲到,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钳,挥舞着李老四扔过来的一捆粗麻绳,没有丝毫花哨的动作,一圈、两圈、三圈……用尽全身的蛮力,死命地勒紧!麻绳深深陷入湿漉漉、混合着泥浆和烂草的覆盖物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他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在湿透的衣袖下高高隆起,脖子上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 李大壮和王秀英扑到泥水洼边,双手如同铁锹,疯狂地挖起冰冷的湿泥,将旁边散落的、被打烂的湿草帘碎片胡乱地搅和进去。泥浆冰冷刺骨,草屑扎手,他们毫不停歇,捧起混合着草屑的烂泥,冲到破洞边,不顾一切地往李老四塞进去的油毡和二愣子勒紧的绳子上糊!糊得厚厚实实,糊得密不透风!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有的手忙脚乱地寻找还算完整的草帘碎片覆盖上去,有的直接用手捧泥往上抹!

老支书就钉在破洞旁边,如同一尊风雨中的石像。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血迹和泪痕,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他不再亲自动手,只是用那双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被众人用血肉和意志疯狂填补的狰狞伤口。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紧张而绷紧如铁,嘴唇无声地、快速地翕动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在向冥冥中的力量祈祷,在催促那坑底深处正在搏动的“根芯”更快地凝聚力量。他必须守住这个缺口,为那顽强的生命核心赢得时间!

工棚里,王瘸子趴在冰冷的泥水中,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痉挛着。外面那惊天动地的欢呼,老支书那充满铁血力量的嘶吼,如同温暖的洪流,冲刷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他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瞳孔里,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如同风中烛火般执拗的光芒。他那只死死指向破洞、耗尽了最后力气的手,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垂落下来,砸进冰冷的泥浆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然而,他那灰败如死人的脸上,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透着无边欣慰和解脱的笑意,在他脸上凝固。他听见了。根芯……没烂。它在熬。它……赢下了这生死一线。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木板墙,看到了坑底那抹顽强搏动的灰白。

铺位上,老李头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沉睡。但在那枯瘦凹陷如同山谷的胸膛深处,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的气息,似乎极其轻微、极其难以察觉地……延长了一丝。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的眼皮下,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道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光,穿透了漫长无边的黑暗甬道,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极其模糊地……闪动了一下。那光里,似乎有开山的炮响,有号子的回声,有……一片坚实的、承载着热望的灰白。

风,依旧在愤怒地刮着,卷起地上的冰雹碎粒,抽打在人们脸上。雨,依旧冰冷无情地飘洒,浸透每一寸衣衫。天空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沉重的铅灰色铁幕,低低压在卧牛坪的头顶。然而,在这片被绝望冰封的山谷里,一道无形的、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裂缝,已经在坚韧的意志下轰然炸开!那刚刚被绝望冻结的力量,如同解封的地下暗河,裹挟着更加凶猛、更加滚烫的决绝,在每一个卧牛坪人的血脉里奔涌咆哮!

他们知道,战斗远未结束。冻雨还在下,寒冷还在侵蚀,那勉强堵住的破洞随时可能再次崩溃。但希望——如同坑底那条在冰冷地狱中沉默搏动的“根”——已经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在最严酷的磨砺下,顽强地、不可撼动地……凝聚出了它最初的、冰冷的、却足以刺破绝望的坚硬核心!

“快!快!别停!”老支书的吼声再次撕裂风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紧迫和更甚于前的狠厉,“破洞暂时堵住了!冻雨还在下!寒气还在往里钻!李老四!带人!立刻!把烘烤的炉子再烧起来!火烧旺!烟要大!把热气给我顶上去!驱散这要命的湿冷!”

“二愣子!带人巡边!所有角落!所有接缝!特别是低洼处!再用脚踩!用榔头砸!把边给我死死摁进泥里去!不能漏一丝风!一丝寒气!” “大壮!秀英!工棚里的婆娘!别闲着!烧热水!熬姜汤!把家里压箱底的干柴火都给我抱来!这炉子,今夜不能熄!要烧得比白天更旺!烧红了它!”

一道道命令如同战场上的令旗,精准地指向每一个关键节点。刚刚经历了绝望深渊又骤然看到生天的人们,此刻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李老四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吼叫着扑向工棚角落那几口临时垒砌的土灶。二愣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抓起一把榔头,带着几个后生如同饿狼般扑向覆盖物的边缘,沉重的敲打声和踩踏声立刻重新响起。王秀英抹去泪水,嘶哑地招呼着几个同样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婆娘,冲回工棚,开始翻找一切能烧的东西,铁锅里的水很快发出滋滋的声响。

老支书不再站在破洞旁。他像一匹不知疲倦的老狼,拖着沉重的胶靴,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再次开始在覆盖物周围巡视。他的脚步依旧沉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那顶破斗笠早已不知被风吹到了哪里,花白凌乱的头发被雨水淋透,紧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寸覆盖物,特别是那些被冰雹砸过、修补过的地方。看到一处草帘被风吹得微微掀起一角,他立刻停步,伸出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按下去,直到它死死贴服在下面湿漉漉的油毡布上。看到一处绳结似乎有些松动,他立刻嘶哑地低吼,立刻有人扑上来重新勒紧。

他走到靠近山崖的最低洼处,这里寒气最重,湿气也最容易积聚。几个后生正轮流用脚死命踩踏边缘的泥巴,试图将它们踩得更结实,隔绝渗水。老支书蹲下身,不顾泥浆,用手沿着覆盖物边缘与湿泥地的接缝处仔细地摸。冰冷刺骨的泥水顺着他的指缝渗入。摸到一处感觉有些虚浮,他立刻抓起手边一块石头,用尽全力狠狠砸下去!“砰!”泥浆四溅,那处缝隙被砸得严严实实。

“就这样!”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对那几个后生吼道,“每一寸!都给我砸实!砸成铁板一块!”

工棚里,炉火重新被点燃。湿柴起初冒着浓烈的白烟,呛得人直流眼泪。李老四吼叫着,让人把仅存的、原本留着给老李头烘烤被褥的几捆干松枝抱来引火。松脂燃烧特有的噼啪声响起,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艰难地舔舐着湿柴,浓烟渐渐变小,稳定的热量开始扩散。王秀英和婆娘们把烧热的水一瓢瓢舀进破旧的铁盆、瓦罐里,再撒入大把切碎的姜片和能找到的最后一点红糖,辛辣中带着一丝甜香的气息开始在狭小、充满汗味和草药味的工棚里弥漫。

“快!端出去!给外面的人喝一口!暖暖身子!”王秀英的声音带着急切。几个婆娘用破布裹着滚烫的瓦罐边缘,小心翼翼地端着,冲出工棚,奔向那些在覆盖物上和边缘奋战的身影。

“喝口热的!快!”婆娘们喊着。

李大壮接过一个瓦罐,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襟传来。他来不及道谢,仰头灌了一大口。滚烫、辛辣的姜汤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冻僵的手指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知觉。他立刻将瓦罐传给身边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后生:“快喝!再传下去!”

覆盖物上,二愣子正用榔头死命砸着一处他认为不够严实的绳结,浑身的肌肉绷紧如同岩石。一个婆娘端着姜汤过来,急得直喊:“二愣子!喝口热的再干!” 二愣子头也不抬,声音像砂纸摩擦:“放那儿!干完再喝!”榔头砸在绳结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覆盖物下的泥土都被震得微微下陷。他这才直起身,喘着粗气,脸上泥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接过瓦罐,也不怕烫,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一抹嘴,又把瓦罐塞给婆娘,再次抡起了榔头。

老支书拒绝了递过来的姜汤,只是挥挥手示意端给别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覆盖物。他走到一处之前未被冰雹砸坏、靠近坑中心位置的观察口,再次蹲下身。他没有立刻探查,而是侧过头,将耳朵紧紧贴在覆盖物冰冷的表面,屏息凝神。风声、雨声、远处传来的踩踏和敲打声依旧嘈杂。但他努力过滤着,倾听着。这一次,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声响?是水泥在低温下极其缓慢的、持续的收缩硬化带来的细微应力响动?还是下面深处热量传递导致的极其微小的膨胀?又或者,仅仅是他内心强烈期盼产生的幻听?他的眉头死死拧紧,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时间在紧张、忙碌、无声的对抗中悄然流逝。天色越发晦暗,真正的黑夜即将降临。覆盖物上的破洞被烂泥、油毡碎片和粗大的麻绳死死封住,外面又覆盖了新的草帘,暂时看不出异样。边缘被反复踩踏、砸实,湿泥巴糊了一层又一层。炉火在工棚里持续燃烧着,浓烟被巧妙地引导着,顺着覆盖物预留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去,带着微弱的、却是此刻无比珍贵的暖流,艰难地对抗着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

王瘸子被众人小心地抬回了工棚里铺着干草的地铺上,紧挨着炉火。他那条伤腿依旧肿胀得发亮,剧痛让他意识模糊,但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一个婆娘用破布蘸着温热的姜汤,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污。王秀英则蹲在老李头铺位旁,握着他那只枯瘦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语:“爹……根稳着呢……芯子是硬的……熬住了……您也熬住啊……”老李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但那微弱的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加平稳了一丝,不再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老支书依旧在巡视。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抬起沾满泥浆的胶靴都显得无比吃力。湿透的棉袄沉甸甸地坠在身上,寒气不断从脚底向上侵蚀。他走到一处避风的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根支撑覆盖物的木桩,才没有摔倒。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佝偂着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血丝,混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泥地上。

“老支书!”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李老四见状,心猛地一沉,急忙冲过来扶住他。 老支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和雨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老四,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没事!死不了!听着,李老四,今晚……是关键!熬过今晚,根就真扎住了!炉火……不能熄!烟不能断!巡边的……不能停!眼睛……给我瞪得像牛蛋!耳朵……给我竖得像兔子!一丝风……一丝寒气……都不能放进去!明白吗?!”

“明白!老支书!您放心!”李老四看着老支书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眼眶瞬间红了,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只要我李老四还有一口气在,这炉子就烧着!这坑边就守着!”

老支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气血和刺骨的寒意,推开李老四的手,再次挺直了佝偂的脊背,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蹒跚地走向下一个需要他目光确认的位置。他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在飘洒的冻雨里,如同一尊移动的、伤痕累累却永不倒下的石碑。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终于彻底淹没了卧牛坪的山谷。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工棚炉火的微光,在覆盖物的缝隙间顽强地透出丝丝缕缕的红芒,映照着泥水中一张张疲惫不堪却依旧紧绷的脸。寒风卷着冻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抽打着大地,发出永不停歇的呜咽。覆盖物下,那片冰冷的灰白,在黑暗与湿冷的双重围剿中,在炉火带来的微弱暖意和无数意志的守护下,正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搏杀——凝固,还是溃散?生,还是死?答案,都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后半夜。守根的人们,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竖起了冻得麻木的耳朵,将身体里最后的热血和意志,死死地、钉在了这片承载着希望与绝望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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