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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淡得如同兑了水的米汤,悄无声息地漫过卧牛坪的山脊。昨日的喧嚣和汗水仿佛被一夜清冽的山风卷走了,只留下村西头那片新浇筑的地圈梁,像一条沉甸甸的灰白色巨蟒,在熹微的晨光里静静蛰伏。湿漉漉的水汽从它尚未完全凝固的表面蒸腾起来,氤氲在清冷的空气里,带着浓重的、新鲜水泥特有的碱腥气。

老支书张德贵来得比露水还早。他依旧伫立在那片熟悉的陡坎边上,只是今天没扛铁锹,手里多了一只磨得发亮的旧搪瓷缸子。浑浊的双眼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视着坑底那条凝重的灰白线条。那眼神,不再是昨日浇筑时的滚烫,却沉淀下一种更深沉、更执拗的东西,像老牛反刍,细细咀嚼着关乎未来的每一丝细节。他弯腰,从脚边捧起一把带着湿气的、松软的新土,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尖嗅了嗅,眉头微微蹙起——这后半夜的山风,怕是吹得有些燥了。

“都麻利点儿!稻草!草帘子!往这边搬!”包工头李老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眼窝深陷,显然昨夜也没睡踏实,但那股子指挥若定的劲儿丝毫未减。他指着地基坑边几个早先备下的稻草垛和堆叠的草帘子,像一位即将布阵的将军。

人影开始晃动。二愣子第一个蹿出来,依旧是那副生龙活虎的架势,扛起一大捆沉甸甸、散发着干草香的稻草就往坑边冲,脚步踏在松软的黄土上,噗噗作响。李大壮和几个后生则抬着厚实的草帘子紧随其后。王瘸子也拄着拐杖来了,他没去扛重物,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捆细麻绳和几把大剪刀,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利索地剪着长短合适的绳子备用,嘴里还不忘招呼:“盖严实喽!盖严实喽!这‘金疙瘩’的衣裳可不敢马虎!透一丝风,裂一道缝,咱的心血就白瞎啦!”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郑重,引得几个后生嘿嘿笑,却也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草帘子铺得更仔细了些。

坑边很快忙碌起来。汉子们下到坑底,踩在坑底预留的、尚未撤走的窄木板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灰白、脆弱的新梁。他们把厚实的草帘子一层层、严丝合缝地铺盖在地圈梁的顶面和两侧的垂直面上。二愣子力气大,负责铺盖最厚实的地方,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生怕自己沉重的脚步震动了脚下初生的“根”。铺好一层草帘,又在上面均匀地铺上一层厚厚的、松软的稻草,像给熟睡的婴儿加盖一层温暖的绒被。王瘸子剪好的麻绳及时递下来,几个人分工合作,用绳子将稻草和草帘子纵横交错地捆扎固定,勒紧,确保大风也吹不散这层保暖的盔甲。

“轻点儿!轻点儿踩!”老支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端着搪瓷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坑底每一个人的落脚点,尤其是二愣子那宽大的脚板。“那是咱村的命根子!经不起重脚!踩虚了,裂了缝,哭都来不及!”二愣子被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脖子,踩在窄木板上更加如履薄冰,额头上竟也沁出了细汗。

整个覆盖过程,弥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静。没有昨日的号子,只有稻草摩擦的窸窣声、麻绳勒紧时发出的嘎吱声、以及汉子们刻意压低的喘息声。空气里,干草的清香混合着水泥未散的潮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希望与守护的味道。坑边上,几个婆娘也没闲着,王秀英带着人,正把几个巨大的、刷着绿漆的铁皮水桶往工地边缘推,那是从山溪引水过来储水的容器。她们低声交换着家长里短,目光却不时瞟向坑底那条被精心“包裹”起来的灰白长龙,眼神里是和小伙子们一样的专注和期待。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也带来几分暖意。覆盖工作接近尾声,厚实的稻草和草帘像一件巨大的、臃肿的棉袄,将地圈梁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留下几个预留的、便于洒水的观察口。

“好了!盖严实了!”李老四抹了把额头的汗,直起腰,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松弛。

老支书没说话,他放下搪瓷缸,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沿着坑边的斜坡走了下去。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松软的黄土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覆盖好的地圈梁旁,没有看其他人,只是蹲了下来。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掀开一个观察口附近的稻草边缘。他粗糙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触碰那裸露出来的、湿漉漉的灰白色水泥表面。凉意和潮湿感立刻传来。他仔细地感受着指尖的触感,又凑近了细看水泥的颜色和湿润程度,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嗅闻着这新生命的气息。良久,他才缓缓放下稻草,盖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给熟睡的婴儿掖好被角。

“还不够潮。”他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扫过众人,“这天,看着要燥。李老四!”

“在呢,老支书!”李老四立刻应声。

“立规矩!”老支书的声音斩钉截铁,“养护这二十一天,就是打仗!水,就是命!分班!日夜轮着!两小时一趟,给我把这‘棉袄’浇透!特别是夜里,露水重,风也凉,更要仔细!谁当班,谁就是这‘根’的守夜人!马虎不得!”

“明白!”李老四挺直腰板,脸上再无半分懈怠,“二愣子,大壮,你俩带第一班,守白天!王瘸子,德顺叔,还有我,我们几个老的轮夜里!每两小时,闹钟给我掐死了!秀英嫂子,你们后勤,水可得供足喽!”

“放心!溪水哗哗的,管够!”王秀英拍着胸脯保证。

人群散开,各司其职。养护的“战场”从热火朝天的浇筑,转入了无声而漫长的守望。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了昨日的激动,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太阳越升越高,光芒变得炽烈。二愣子和李大壮成了第一任“守根人”。他们各自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用半边葫芦做成的大水瓢,像虔诚的信徒,沿着覆盖好的地圈梁边缘,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二愣子性子急,一开始水瓢舀得太满,哗啦一下泼出去,水流又急又猛,冲开了几处稻草,溅起浑浊的水花。老支书远远看着,眉头锁紧,却没立刻呵斥。

“二愣子!”李大壮赶紧低声提醒,示意他看被冲开的稻草,又示范性地用自己手里的葫芦瓢,从旁边的水桶里舀起大半瓢清水,手腕轻轻一抖,让水珠如同细雨般均匀地、温柔地洒落在覆盖物上,水珠迅速被干燥的稻草和草帘子吸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却没有冲开一点缝隙。“得像给嫩秧苗浇水,轻着点!你看,这样,稻草吸饱了水,慢慢洇下去,水泥才滋润,又不伤着它。”

二愣子看着李大壮的动作,又看看自己刚才弄乱的地方,黝黑的脸膛有点发红,他“嗯”了一声,学着李大壮的样子,放轻了动作。水流变得细密而均匀,温柔地亲吻着干燥的草被。看着水珠迅速消失,被“棉袄”贪婪地吸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在二愣子心里升起。他仿佛看到那冰凉的水,正沿着稻草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浸润下去,抚慰着水泥内部那些看不见的干渴缝隙,让它们更紧密地抱在一起。他蹲下身,学着老支书的样子,轻轻掀开一个观察口,手指探进去,触摸水泥表面。那种凉凉、湿湿的触感,让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这感觉,比早上多吃两个白面馍馍还舒坦!他干得更起劲了,动作也越发轻柔娴熟。

王瘸子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着二愣子笨拙又认真的转变,嘴角微微上扬。他锤了锤自己那条不争气的伤腿,山里的湿气重,尤其是清晨和夜晚,那陈年的骨头缝里就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扎,又酸又胀,难受得紧。他下意识地想从兜里摸烟,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老支书昨儿就下了死命令,工地养护期间,一滴油星子都不能见(怕污染水泥),更别说烟火了。他咂咂嘴,把烟瘾和腿疼一起咽回肚子里。目光落在坑底那条被精心包裹的灰白长龙上,心里那点因为腿疼带来的烦躁,不知不觉就淡了。是啊,这点疼算啥?这可是全村人的盼头!他王瘸子后半辈子能不能过几天舒坦日子,就看它了!他拿起剪刀和麻绳,开始加固几处他觉得捆扎还不够结实的地方,动作一丝不苟。

午饭时分,王秀英带着婆娘们送来了饭菜。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杂烩菜和馍馍,只是今天的汤,换成了熬得浓浓的、黑乎乎的药茶,散发着艾草和生姜的辛辣气味。

“都喝点,驱驱湿气!夜里守更凉!”王秀英给每个人碗里舀着药茶,特意给王瘸子多舀了一勺,“福根叔,您多喝点,暖暖腿。”

王瘸子接过碗,碗沿的热度烫着掌心,药茶那股子辛烈的气息直冲鼻腔,呛得他咳了两声,心里却暖烘烘的。“秀英丫头,有心了。”他咕咚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滚下去,似乎连带着腿上的寒气也被逼退了几分。他咂摸着嘴里的药味,看着碗里褐色的汤水,又看看坑底那条静卧的“根”,忽然觉得这苦药汤子,好像也有点回甘。

午后,阳光越发炽烈,空气干燥得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覆盖的稻草贪婪地吸收着水分,表层很快被晒得发白、发脆。二愣子和李大壮浇水的频率不得不加快。葫芦瓢起起落落,清水一遍遍浇洒,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两人的裤腿和鞋子很快溅满了泥点。二愣子觉得自己的胳膊因为不断重复舀水、泼洒的动作而隐隐发酸,但他不敢停。老支书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坑边,沉默地巡视着,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催促都有效。李大壮则显得沉稳许多,他仔细检查着覆盖物的每一处角落,特别留意那些背阴的、稻草较薄的区域,确保没有遗漏。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流下,在下巴汇成汗珠,滴落在泥泞的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老支书的目光,更多时候是望向天空。西边的天际,不知何时堆积起几团棉絮般的云朵,边缘被阳光镶上耀眼的金边。山里的天,娃娃的脸。老支书的眉头又锁紧了。他走到水桶边,伸手探了探水温,又摸了摸旁边一块裸露的石头表面——滚烫。他转身对正在给水桶加水的王秀英说:“秀英,多备些草帘子,要厚的。再找些旧塑料布,万一……”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凝重说明了一切。

王秀英立刻明白了:“哎!我这就去张罗!”她放下水瓢,转身就往村里跑。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滑落,当它沉到山尖,将最后的光芒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时,李老四、王瘸子和村里另一位老人德顺叔,提着马灯,准时来换下了疲惫不堪的二愣子和李大壮。夜班的守护,开始了。

山里的夜,来得快,也来得深沉。暮色四合,浓重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瞬间笼罩了卧牛坪。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山风掠过树梢和草叶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的夜虫在草丛中单调地鸣叫。空气骤然转凉,带着刺骨的湿意,寒意顺着裤脚和领口直往里钻。

三盏昏黄的马灯,如同三颗微弱的星辰,在漆黑一片的地基坑边亮起。灯光只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勾勒出李老四、王瘸子和德顺叔模糊而佝偂的身影。坑底那条覆盖着厚厚草被的地圈梁,此刻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靠近灯光的地方,能看到稻草覆盖物朦胧的轮廓,像一个沉睡的、臃肿的巨人。

“这鬼天气!”王瘸子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那条伤腿在湿冷的空气里更加不依不饶地酸痛起来,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他跺了跺那只好脚,试图驱散一些寒意。

“少说话,省点力气。干活!”李老四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他提起脚边装满清水的木桶,又递给王瘸子和德顺叔一人一个葫芦瓢。“按点儿来,两小时一趟,仔细点。老支书的话,记心里头!这水泥头几天最娇气,冷不得,干不得!”

三人提着灯,沿着坑边慢慢移动。灯光在黑暗中划出微弱的光圈,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小路和坑底覆盖物靠近边缘的一小片区域。脚下湿滑,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李老四率先下到坑底预留的木板上,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把马灯挂在旁边一根支出来的木桩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周围一小片区域。他蹲下身,熟练地掀开一个观察口附近的草帘边缘,将葫芦瓢里的水,如同天降甘霖般,细密、均匀地洒向干燥发白的稻草。水珠迅速被吸收,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滋滋”声。

王瘸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水瓢,动作明显不如李老四利索。伤腿在湿冷的空气和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沉重和疼痛。他吃力地弯下腰,摸索着掀开另一处的稻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腿疼激出来的。他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将水细细洒下。德顺叔年纪更大,动作更慢,但胜在沉稳,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的区域。

夜,死寂。只有水珠洒落的声音,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偶尔因腿疼而忍不住的吸气声。黑暗无边无际,将人紧紧包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片地基坑和坑里那条需要守护的“根”。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钻透单薄的衣衫,沁入骨髓。王瘸子浇完一轮水,拄着拐杖,靠着冰冷的坑壁喘口气。他望着头顶那方被马灯光晕晕染开的、狭小而模糊的夜空,四周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浓黑。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渺小感,如同这冰冷的夜气,慢慢渗透进他的心里。守在这荒山野岭,守着这一堆湿漉漉的水泥疙瘩,图啥呢?他摸着自己冰凉刺痛的伤腿,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金疙瘩”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也压得人不敢退缩。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临时搭起的、四面透风的工棚里传来。那咳嗽撕心裂肺,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是李大壮的父亲,老李头。他身体一直不好,老寒腿加肺痨,这次非要跟着来工地,说是看着才安心。

王瘸子心头一紧。德顺叔也停下了动作,担忧地望向工棚方向,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唉,老李哥这身子骨……大壮那孩子,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

“别分心!”李老四低声喝道,声音严厉,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咱守好咱的!大壮在里面守着爹呢!各人都有各人的担子!”他提起水桶,示意继续下一轮。

王瘸子咬了咬牙,把对老李头的担忧和对自身疼痛的抱怨一起咽回肚子。是啊,各人有各人的担子!他这条腿是废了,可这全村人的根,不能废!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稻草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向下一个需要浇水的点。那咳嗽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也让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守护,变得更加具体而真实——为了李大壮能有钱给他爹治病,为了二愣子能娶上媳妇,为了自己这条腿不至于疼死在炕上……这坑里的水泥疙瘩,就是所有这些盼头的基石!他浇水的动作,在疼痛中反而更加轻柔、更加专注了。

后半夜,寒气更重。马灯的光晕似乎都被冻得缩小了一圈,灯光摇曳着,在地上投下三人晃动的、巨大的影子。王瘸子感觉自己的伤腿已经麻木得不是自己的了,每一次移动都像拖着沉重的石碾子。德顺叔也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动作迟缓。

突然,一阵疾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山谷,带着尖锐的呼啸,猛地扑向工地!

“不好!”李老四反应最快,一把抓住身边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几乎要倾倒的马灯。但风实在太猛了!

“呼啦——!”

覆盖在地圈梁边缘、靠近风口的一大片草帘子和稻草,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带着湿气的狂风猛地掀开!露出了下面一大片灰白色的水泥!刺骨的冷风,立刻像无数把冰刀,狠狠刮擦在那片毫无保护的、脆弱的新生混凝土表面!

“快!压住!”李老四目眦欲裂,嘶哑的吼声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他丢下水瓢,一个箭步扑向那被掀开的缺口,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翻卷的草帘边缘!冰冷浸骨的湿气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王瘸子和德顺叔也慌了神,腿脚的不便和寒冷带来的僵硬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驱散!两人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被风卷起的稻草和草帘!王瘸子甚至顾不上拐杖,直接跪趴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用整个身体去压!德顺叔则脱下自己破旧的棉袄,手忙脚乱地想盖住那片裸露的水泥!

风还在呼啸,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草屑,打在脸上生疼。灯光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将三人搏斗般的身影投射在坑壁上,如同皮影戏里的剪影,扭曲而仓惶。裸露的水泥在寒风中迅速失去表面的湿气,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变灰!

“塑料布!老支书让备的塑料布!”王瘸子在混乱中猛地想起,嘶声大喊。

“在……在工棚后面!”李老四一边用身体死死压着草帘边缘对抗狂风,一边嘶吼着回答,“快!”

王瘸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出地基坑,扑向工棚后面堆放杂物的地方。黑暗中,他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大卷冰冷滑腻的东西——是塑料布!他狂喜,也顾不上腿上传来的剧痛,咬牙抱起那沉重的一卷,跌跌撞撞地往回冲。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猛地刺破了工地的黑暗!光束晃动,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老支书张德贵!

他显然是被风惊醒,连外衣都没披整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汗衫就冲了过来。手电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坑边和被狂风撕开的覆盖物,最后定格在那片在寒风中迅速失水、颜色变浅的水泥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刺目的白光下瞬间变得铁青!眼神里的震惊和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怎么回事?!”老支书的咆哮比狂风还要骇人,他几乎是直接跳进了坑里,冰冷的泥水溅起老高,也浑然不顾。他冲到裸露的水泥旁,手电光死死照着那片区域,手指颤抖着摸上去——冰冷!粗糙!水分流失的触感清晰地传来!

“风……风太大了!突然就……”李老四还死死压着草帘边缘,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哆嗦。

“塑料布!快!”王瘸子抱着塑料布卷冲了回来,声音带着哭腔。

“铺上!”老支书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把夺过王瘸子怀里的塑料布卷,动作迅猛得不像个老人。他几乎是扑在地上,和李老四、王瘸子、德顺叔一起,手忙脚乱却又异常迅速地展开那大块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透明塑料布。冰冷的塑料布滑腻、沉重,在狂风中像活了一样挣扎扭动,极难控制。四个人,在刺骨的寒风和肆虐的尘土中,如同在惊涛骇浪里搏斗的水手,用身体的重量,用手肘膝盖,不顾一切地压制、拉拽、铺盖!手电筒被老支书插在泥地里,光柱斜斜地射向天空,照亮了四人沾满泥浆、汗水(或是泪水?)和极度紧张的脸庞,还有那在风中狂舞的透明塑料布。

终于!塑料布的大部分被强行覆盖在了被吹开的缺口上,边缘被几块随手抓来的石头和土块死死压住!肆虐的狂风被这层坚韧的薄膜暂时阻挡在外!

裸露的水泥终于被重新盖住!但老支书的心,并没有放下。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把扒开塑料布的一个小角,手指再次急切地探进去,触摸那片刚刚经历了寒风蹂躏的水泥。冰冷的触感依旧,但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指尖似乎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滞涩?一种不同于正常湿润表面的、极其不祥的触感!是失水太快导致的微裂?还是仅仅是心理作用?黑暗和混乱中,根本无法看清!

老支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他猛地收回手,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寒风灌进了他的肺腑。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炭块,狠狠地、一个一个地扫过李老四、王瘸子和德顺叔冷汗涔涔、沾满泥污的脸。那目光里的痛心、愤怒和沉重的失望,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就是这么给咱村守‘根’的?!”

这一声质问,比刚才的狂风更让人遍体生寒。

李老四的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愧疚和失职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王瘸子低下了头,那条伤腿的剧痛此刻被更深的惶恐淹没,他紧紧攥着冰冷的塑料布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德顺叔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懊悔。工棚里,李大壮父亲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空洞,像垂死的挣扎,在这死寂而冰冷的后半夜,为这场守护的失败增添着绝望的注脚。

老支书没有再咆哮。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趴在了那覆盖着塑料布的冰冷地面上。他再次掀开塑料布的一角,手电光颤抖着照射在那片让他心头发紧的水泥区域。这一次,他看得极其仔细,浑浊的眼睛几乎贴了上去,像在寻找失落的珍宝,更像在审视一道致命的伤口。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在那冰冷的、灰白色的表面上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摩挲着,感受着每一丝纹理的变化。汗水混合着泥浆,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流下,在下颌处汇成浑浊的水滴,滴落在塑料布上。他的呼吸粗重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李老四、王瘸子、德顺叔僵立在旁边,连呼吸都屏住了。王瘸子的伤腿因为长时间跪压和寒冷,痛得钻心刺骨,但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扰了老支书的“诊断”。工棚里老李头的咳嗽声也诡异地停歇了,整个卧牛坪的夜,仿佛都凝固在这片小小的、被手电光照亮的泥泞之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终于,老支书紧绷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线。他那如同鹰爪般死死抠在水泥表面的手指,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力道。他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雾。

“还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风来得快,压得也算及时……只是表层有点发硬……没……没裂!”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确认了这个结果。

凝固的空气,仿佛被这“没裂”两个字凿开了一道缝隙。李老四绷紧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全是冷汗。王瘸子长长地“哎呦”了一声,一半是腿疼终于忍不住,一半是心口那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着气。德顺叔则双手合十,对着黑沉沉的天空,无声地拜了拜。

“但是!”老支书猛地抬起头,那刚刚松弛了一瞬的眼神,再次变得如同淬火的刀子,冰冷而锐利地扫过三人,“再有一次!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回来!这夜班,不是让你们来打盹、来走神的!是让你们拿命来守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李老四挺直腰板,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老支书,再有差错,我李老四提头来见!”

“我这条腿不要了,也给它钉在这!”王瘸子捶着自己刺痛的伤腿,咬牙发誓。

老支书不再看他们,他小心翼翼地将掀开的塑料布角重新盖好,仔细检查了压着的石头是否牢固,又用手轻轻拂去边缘的浮土。然后,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显然刚才的紧张和长时间的蹲伏也让他疲惫不堪。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被狂风吹得一片狼藉的覆盖物,眉头紧锁。

“塑料布不够。”他沉声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李老四,你现在就带王瘸子回村!挨家挨户去敲门!油布、塑料布、厚实的旧棉被、草席子!能挡风保温的,都给我搜罗来!天不亮之前,必须给我把这‘根’从头到脚裹严实!快去!”

“是!”李老四二话不说,拉起还坐在地上的王瘸子。

“德顺,你留下,跟我一起守着。把吹开的地方,重新捆扎好,加固!水不能停!”老支书的目光投向德顺叔。

“哎!”德顺叔赶紧应声,挣扎着起身去找麻绳。

李老四搀着王瘸子,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通往村子的漆黑小路上。老支书重新拿起手电筒,光束扫过被塑料布临时覆盖的“伤口”,扫过德顺叔佝偂着腰、奋力加固绳结的身影,最后投向那无边无际、依然孕育着未知风雨的沉沉黑夜。他的眼神,疲惫却坚韧如铁。他走到水桶边,拿起冰冷的葫芦瓢,舀起满满一瓢清水。这一次,他没有递给别人,而是自己提着,走到地圈梁的另一端,蹲下身,掀开一个观察口。他学着二愣子、李大壮的样子,手腕轻抖,将冰凉的清水,如细雨般均匀、温柔地洒在干燥的稻草上。那专注而笨拙的姿态,像一个初次照料幼苗的老农。

时间在紧张而有序的补救中一点点流逝。李老四和王瘸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被半夜叫醒、睡眼惺忪却毫无怨言的村民,他们扛着、抱着从各家各户紧急搜罗来的物资——褪色的旧棉被、修补过的油布、厚实的草席、甚至还有几块拆下来的门板。

“快!铺上去!压结实!”老支书立刻指挥。

众人七手八脚,在原有的覆盖物上,又加盖了一层厚厚的、五花八门的“棉被”。油布盖在最外层挡风,棉被和草席保温,门板压在关键位置防风。地基坑里那条沉睡的“灰龙”,被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粽子。老支书亲自检查了每一处缝隙,确保再无一丝冷风能钻进去。

当最后一床旧棉被被严实地压好,东方的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了一抹极其微弱、如同鱼肚般的灰白色。

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熬过去了。

晨光再次降临卧牛坪,却带着与前一日截然不同的疲惫和凝重。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头上,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预示着昨夜那场狂风只是前奏。

工地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湿稻草、棉絮、油布和未干水泥的复杂气味。那条被包裹得臃肿不堪的地圈梁,静静地伏在坑底,像一个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裹满绷带的伤员。守夜的人们,一个个都如同霜打的茄子。李老四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王瘸子坐在石头上,抱着他那只伤腿,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青,整条腿仿佛失去了知觉,只有一阵阵麻木过后的、深入骨髓的酸胀和刺痛在不停地提醒着他。德顺叔则蜷在工棚角落,裹着一床薄被,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已累到极致。工棚里,老李头剧烈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比昨夜更加空洞和虚弱。

二愣子、李大壮等人来换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们看着那条被裹得怪模怪样的地圈梁,看着疲惫不堪的守夜人,昨夜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没人说话,气氛沉闷得如同这阴霾的天空。

李大壮快步走进工棚去看望父亲。二愣子则默默接过水瓢,开始新一天的洒水工作,动作比以往更加轻柔、更加小心,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王秀英默默地烧起了热水,熬起了更浓的药茶。

老支书依旧站在那里,站在坑边。他一夜未睡,脸色灰败,眼袋浮肿,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沉默地看着二愣子洒水,看着其他人加固覆盖物,目光最终落在王瘸子那条僵直的伤腿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复杂。他走到王瘸子身边,蹲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双同样布满老茧的手,按在王瘸子冰冷刺骨的膝盖上,用力地、缓慢地揉搓起来。他的手劲很大,手法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笨拙的温柔。粗糙的掌心摩擦着冰冷的皮肤和僵硬的肌肉,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但很快,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开始从那揉搓的地方缓缓渗透进去,驱散着那刺骨的寒气和麻木。

王瘸子猛地一震,抬起头,看着老支书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感觉一股酸热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情绪强压下去。伤腿上那火辣辣的揉搓感,痛,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缓解和暖意。这暖意,仿佛不仅仅在腿上,也悄然流进了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

“老……老支书……”他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老支书没应声,只是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揉搓的范围也扩大了些,从膝盖到冰冷的小腿肚。他的动作很专注,仿佛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揉开王瘸子这条冻僵的老寒腿。

接下来的日子,卧牛坪的上空,那铅灰色的阴云仿佛生了根,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时断时续的冷雨,如同老天爷吝啬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着,将工地彻底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泽国。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的霉味和土腥气,混杂着稻草、棉被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酸腐气息。

守护,成了一场与潮湿、阴冷和漫长时光的无声拉锯战。

覆盖物需要不断地检查和加固。雨水会浸透表层的稻草和草帘,让它们变得沉重、滑腻,更容易被风吹动,也更容易滋生霉菌。李老四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带着人一遍遍巡查,发现被雨淋透、变得沉重的覆盖物,立刻更换上干燥的稻草和草帘。那些浸湿的覆盖物被拖到工棚里,架在火堆旁烘烤——这是王秀英带领婆娘们新增的“业务”。小小的工棚里,终日烟雾缭绕,混杂着湿草烘烤的闷热气味和呛人的烟气。潮湿的衣物、覆盖物挂满了横七竖八的竹竿,行走其间,如同穿行在迷蒙的丛林。

洒水,这项原本简单的工作,在阴雨连绵中也变得复杂而辛苦。雨水时大时小,需要人时刻盯着。雨大了,要检查覆盖物的密闭性,防止雨水直接冲刷水泥表面;雨停了或者变小了,又要立刻补充洒水,因为阴天蒸发虽然慢,但覆盖物吸饱了雨水,反而可能影响水泥自身的养护湿度。二愣子和李大壮这些负责洒水的人,几乎全天都穿着湿漉漉的、沾满泥浆的雨衣和雨靴,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刺骨的寒意让人牙齿打颤。葫芦瓢舀起的水冰冷刺骨,泼洒时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如同冰渣子。他们需要更频繁地掀开观察口,用手指去试探水泥的湿度和温度,每一次触摸那冰冷粗糙的表面,都像是在触摸着卧牛坪脆弱的未来,心头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

王瘸子的腿,成了阴雨天里最痛苦的注脚。那伤处仿佛变成了一个阴冷的冰窖,寒气和湿气无孔不入,酸、胀、麻、痛轮番上阵,尤其在夜里守更时,简直痛不欲生。他几乎是拄着拐杖,拖着那条腿在坚持。李老四给他安排的都是些轻省活,比如剪绳子、看管烘烤的覆盖物。王瘸子也不多话,咬着牙,默默完成。只是他原本就佝偂的背,弯得更低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像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但他看向坑底那条被层层包裹的“根”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执着,像是在进行一场与自己残破身体的悲壮角力——你越是折磨我,我越要守好它!

工棚里的老李头,病情在潮湿阴冷中急转直下。咳嗽越来越剧烈,常常咳得喘不过气,脸颊凹陷得厉害,眼神也日渐浑浊。李大壮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就守在父亲身边,用热水给他擦身,喂他喝王秀英熬的草药。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忧虑的脸庞,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父亲的每一声咳嗽,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也敲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那咳声,是压在卧牛坪人心头另一块沉重的石头。大家送来的吃食、草药悄悄堆在老李头铺位旁,没人多说什么,只有目光交汇时,那份沉重的理解和共同的祈愿在无声流淌。

只有老支书,像一块被风雨磨砺了千年的礁石,始终矗立在最前沿。他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需要的地方——在泥泞中检查覆盖物是否被雨水冲开;在阴冷的清晨第一个触摸水泥的温度;在烘烤覆盖物的工棚里,皱着眉头扇动呛人的烟气;在老李头咳得撕心裂肺时,默默地递上一碗温热的药汤。他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深,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像穿透阴云的微弱星火,始终没有熄灭。他说话更少了,常常只是用眼神和手势指挥。但每一次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抚摸地圈梁时,那专注而凝重的姿态,都让所有人明白,守护仍在继续,希望仍未远离。

沉闷、潮湿、压抑的日子,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艰难地数着指头向前挪动。直到第七天的黄昏,连日阴沉的天空,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厚重的云层如同破旧的棉絮,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撕开。一束、两束……无数道金红色的夕阳光芒,如同燃烧的利剑,刺破云层的束缚,斜斜地投射下来。光芒所及之处,湿漉漉的草木、泥泞的土地、简陋的工棚,还有坑底那条被层层包裹的“根”,瞬间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边。积压了数日的阴霾和湿冷,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驱散了些许。

正在给老李头喂药的李大壮,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束穿过工棚破窗、斜斜打在泥地上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欢快地飞舞。他憔悴的脸上,那双因忧虑而黯淡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他低下头,看着父亲在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轻声说:“爹,出日头了。”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坑边,正在给一处覆盖物加固绳结的二愣子,动作猛地一顿。他直起腰,眯起眼睛看向西天那片燃烧的晚霞。霞光落在他满是泥点、胡子拉碴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点莽撞的眼睛里,此刻竟也映出了温暖的光彩。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笑,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动作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王瘸子坐在烘烤覆盖物的火堆旁,感受到那束穿过门帘缝隙、落在他伤腿上的暖意。那暖,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柔地抚慰着那处日日夜夜折磨他的阴寒。他舒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紧锁了多日的眉头第一次真正舒展开来。他抬起头,望向门外那片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老支书依旧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站在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坑边。他没有看天,他的目光,穿透那层层叠叠的覆盖物,仿佛能直接看到坑底那条正在默默凝结力量的灰白色根基。晚风吹动他花白而稀疏的头发,霞光为他佝偂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温暖的光晕。他那张布满沟壑、写满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那紧抿的、如同刀刻般的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像每一次巡视时那样。他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变形的手,这一次,他没有去掀观察口。他只是将手掌,隔着厚厚的、被夕阳烘烤得微微发暖的覆盖物——那层叠的稻草、草帘、油布、旧棉被——轻轻地、稳稳地,覆盖在了下面。

掌心下,是无数层粗糙的纤维织物,是湿漉沉重的水汽,是冰冷的泥土。但在那一切之下,在那厚厚包裹的最深处,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搏动。一种在黑暗、寒冷和潮湿中,历经磨难却始终未曾停止的、顽强的生长之力。一种在绝望边缘被拉回、在风雨飘摇中被死死守护的、新生的力量。

那力量,正透过层层的包裹,透过冰冷的覆盖物,透过他布满老茧的掌心,缓慢而坚定地传递上来。带着泥土深层的微温,带着水泥凝结时无声的律动,带着卧牛坪人二十多天来所有的心血、汗水、焦虑、痛苦和绝不放弃的执念。

老支书闭上了眼睛。

粗糙的掌心下,那微弱而真实的搏动感,如同大地的心跳,沉稳地撞击着他的生命线。二十一天的煎熬,二十一天的守护,二十一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自身惰性和脆弱的角力……所有的沉重、疲惫、寒冷、乃至绝望的阴影,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掌心下传来的那股子坚韧而温暖的力量,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他依旧沉默着,蹲在那里,像一尊与大地融为一体的石像。只有那覆盖在厚厚“棉被”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深处那无声的、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的肩头,勾勒出一个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无比瘦削、却又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剪影。

许久,许久。

当西天最后一点残红也即将被暮色吞噬时,老支书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久蹲后的僵硬和沉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坑底那条在暮色中轮廓模糊、却已变得无比坚实厚重的“根”,然后转过身,脚步沉稳地走向工棚。

工棚里,光线昏暗。老李头在昏睡中发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李大壮伏在父亲铺位旁的一个破木箱上,大概是累极了,竟也沉沉睡去,眉头紧锁,即使在梦里也带着化不开的愁容。

老支书的目光扫过李大壮年轻却写满重负的脸,落在老李头苍白凹陷的脸颊上。他无声地走过去,拿起搭在木箱上的一条破旧却干净的毛巾,在热水盆里浸湿、拧干。然后,他坐到老李头的铺位边沿,动作极其轻缓,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老人枯槁脸颊上渗出的虚汗。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细腻和温柔,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个垂危的病人,而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昏黄的马灯光线下,老支书佝偂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拿着毛巾,一下,一下,轻柔地擦拭着。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侧脸,在摇曳的光影里,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肃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重压千斤,似乎都被他深深敛入了那平静的眼底,沉淀为一种撼不动的、磐石般的笃定。

擦拭完脸颊,老支书将毛巾叠好放在一旁。他伸出手,那双刚刚还稳稳地覆盖在卧牛坪“根基”之上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握住了老李头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的手。

粗糙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冰冷枯瘦的手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握着。

工棚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只有山风吹过新覆盖好的地圈梁上厚厚的“棉被”,发出低低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但在那层层守护之下,在那坚硬冰冷的土壤深处,卧牛坪的“根”,正无声地、不可阻挡地,变得坚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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