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光吝啬地透过薄云,院角的丝瓜藤上,露珠沉甸甸地悬着,仿佛也承载了心事。顾安家的堂屋却早早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熬着粘稠的白粥,空气里弥漫着米香,却也缠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大姑顾然换上了她最体面的一套衣物——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却浆洗得挺括的藏蓝色涤卡外套,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磨掉了漆的旧发卡紧紧别在脑后。她坐在桌边,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灯光下,她本就偏黄的脸颊更显灰暗黯淡,眼下的乌青像是浓墨画上去的。她努力想对围着她忙碌的弟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不起一个像样的弧度。
“姐,粥好了,趁热喝点,垫垫肚子,去医院的路上还长着呢。”顾安的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轻轻放在大姑面前,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大姑喉咙动了动,勉强点点头,拿起勺子,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粥在碗里晃荡了几下,她才舀起一小勺,慢慢送到嘴边,只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仿佛那温热的粥水也灼得她难以下咽。
“吃不下?”顾沛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闷闷地抽着旱烟杆,劣质烟叶的辛辣味在微凉的晨雾中弥散。他今天也罕见地换下了常年沾着泥星子的劳作服,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涤卡中山装,领口扣得严实,显得比平日精神些,却也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凝重。作为弟弟,大姐的身体状况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沉甸甸地坠着。他看着姐姐那憔悴的侧影,眉头锁成了深深的沟壑。
“没事……就是……太早了,没胃口。”大姑的声音干涩沙哑,眼神飘忽不定,下意识地又抬手按住了右肋下方,这个按压的动作几乎成了她近几个月无意识的习惯。
顾安的心也被揪紧了。昨夜辗转难眠,顾大海支书那斩钉截铁的“必须查!”和大姑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我去……我去查吧……”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期盼着检查能揪出病根,尽早治疗,却又被那未知结果的巨大黑影紧紧攫住。他走到大姑身边,蹲下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背,那粗糙的皮肤下骨节分明:“姑,别怕。县医院设备好,医生有经验,一定能看清楚。咱们早点去,人少,不用等太久。”
“嗯。”大姑低低应了一声,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肤传到顾安手心。
门外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链条摩擦声,是大姑父李德成载着顾峰到了。大姑父也换了件干净的卡其布褂子,胡子刮得露出青皮,但脸色依旧紧绷如铁,浑浊的眼睛里混杂着深切的担忧、难以掩饰的焦虑,以及一丝对即将掏出去的、数目不详的医药费的本能疼惜。顾峰则是一脸少年人特有的紧张混合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跳下车就喊:“姑,爸,大伯,车借好了,咱们走吧?”
一辆沾满了泥点的农用三轮车停在院外,是顾峰天没亮就从村里跑运输的堂叔家借来的。这将是他们奔赴县城医院的唯一交通工具。
天光终于大亮,三轮车引擎“突突突”地嘶吼着驶出顾家村,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剧烈颠簸。初夏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和田野特有的青草气息,吹拂着车上每个人的脸,却吹不散那份凝重。顾安和大姑裹着一条薄毯,坐在车厢里铺着的厚厚稻草垫上,顾沛和大姑父挤在前面的驾驶座旁,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顾峰则坐在车厢尾部,背对着行驶方向,警惕地看着后方扬起的尘土,像个忠诚的哨兵。
车厢里异常沉默。大姑闭着眼,随着每一次颠簸轻轻摇晃,眉头始终紧蹙着,仿佛在与体内的不适无声抗争。顾沛和大姑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话题刻意绕着田间地头的活计、今年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话题——那即将到来的检查和未知的结果。顾安的目光则越过车厢板,落在车外飞速后退的田野上——那片片刚插下不久的翠绿秧苗,零星的柑橘树果园,远处起伏的黛色山峦。这片祖祖辈辈扎根的土地,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人的生命,在无声无息袭来的病痛面前,竟如此脆弱,如同风雨中飘摇的秧苗。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县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灰扑扑的楼房渐多,道路也变得宽阔平坦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嘈杂的喧嚣对于习惯了乡村宁静的一家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和疏离。
县医院高大的门楼威严地矗立着,“人民医院”几个红色大字在白底映衬下透着一股冰冷的理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门口早已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各种口音、各种表情的人汇聚在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汗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焦灼”的气息,几乎凝固了空气。
挂号、排队、等待……繁琐而磨人的过程缓慢地消磨着时间和所剩无几的耐心。顾安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跑前跑后,填表格,抢着付了挂号费(大姑父下意识地想掏钱,被顾安按住了手),询问流程。顾沛和大姑父则负责紧紧护着大姑,在熙熙攘攘、座椅冰凉的候诊区艰难地寻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塑料椅子冰冷坚硬,坐满了形容枯槁、愁眉不展的人们。大姑的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手紧紧抓住旁边弟弟顾沛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诊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护士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剧烈绷紧一下,仿佛那是在召唤自己。
“顾然!顾然在吗?”终于,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拿着单子,声音清晰地喊到了名字。
“在!在这!”顾安几乎是弹跳起来,声音因高度紧张而有些变调。他和大姑父一左一右迅速搀扶起大姑,顾沛也一步不离地紧跟在后面,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诊室里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医生,胸牌上写着“王主任”,面容严肃,但眼神中透着阅尽千帆后的温和与沉稳。他仔细询问了大姑的症状: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特别疲惫?具体哪个位置疼痛?疼痛的性质是钝痛、刺痛还是胀痛?胃口如何?睡眠怎样?咳嗽吗?有没有痰?痰的颜色如何?……问题细致入微,仿佛在编织一张捕捉病根的网。
面对一连串的专业询问,大姑显得有些慌乱,回答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常常词不达意。顾安见状,立刻在一旁清晰、条理地补充着,把她平时在家中唉声叹气时念叨的所有不适,包括频繁按压右肋下的习惯,都详实地描述出来。顾沛和大姑父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证实顾安的说法。王医生听得非常认真,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手中的笔在病历本上快速记录着。当冰冷的听诊器头贴在大姑单薄的后背时,她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吸气。王医生专注地听诊肺部,又仔细按压了她的腹部,尤其在肝区和引起她不适的右肋下区域停留了很久。
“这样按疼吗?”他沉稳地问。 “嗯……有点胀胀的……说不上很疼……”大姑的声音虚弱发飘。 “这里呢?这个点?”医生换了个位置,稍稍加重了力道。 “嘶……这里……有点酸疼……”大姑吸着气,眉头拧得更紧。
初步检查完毕,王医生摘下听诊器,表情比刚才更加凝重,眉心蹙成了一个“川”字:“根据你的症状描述和刚才的检查,右肺下部呼吸音确实稍弱,肋下的压痛感也比较明确。我建议先做几项必要的检查:胸部x光片,看看肺部情况;腹部b超,重点看肝胆胰脾肾;再抽个血,查个血常规和肝功能。等拿到结果,我们再做进一步判断,好吗?”
这一连串陌生的检查名称,如同冰冷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众人心上。大姑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煞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了眼眶。大姑父李德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医……医生……这……这一趟下来得……得多少钱啊?”声音里充满了对庞大经济负担最本能的恐惧和绝望。
顾安的心也猛地沉到了谷底,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抢在王医生回答之前,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医生,该做的检查我们做!麻烦您开单子吧。我们是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参保户,按规定这些检查应该能报销一部分的,对吧医生?”他特意拔高了声音强调“新农合”和“报销”,既是说给医生听,更是说给身边面如死灰的大姑和大姑父听,试图在这绝望的冰面上凿开一丝希望的裂缝。
王医生深深看了顾安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对,新农合参保人员,符合门诊报销政策的检查项目,可以按规定比例报销一部分费用。具体哪些能报、报多少,缴费时收费处会根据系统核定。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病因,对症治疗。”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快速地在厚厚一沓检查申请单上签下了名字,递了过来。
拿着这一沓沉甸甸、仿佛承载着生死的检查单走出诊室,缴费窗口前那乌央乌央的长队令人望而生畏。当看清单子上打印的一项项费用明细时,大姑父李德成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他捏着单子的手青筋暴起,关节发白,嘴唇哆嗦着喃喃计算:“光拍个胸片就八十多……b超一百二……抽血还要几十块……这加起来……”后面的话他没力气说出口,但一声沉重得仿佛能把人压垮的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笔开销,对这个本就拮据的家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大姑更是摇摇欲坠,绝望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死死抓住顾沛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退缩:“德成……要……要不……咱不查了……回家吧……我……我扛一扛……歇歇兴许就好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和对未知结果的终极恐惧,彻底压垮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最后一丝勇气。她觉得回去面对那片熟悉的土地,也比在这里被冰冷的机器和巨额账单宣判要好。
“姑!不行!”顾安一把扶住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钱的事您和大姑父都别操心!检查必须做!您忘了顾大海支书昨天说的话了吗?身体是顶顶要紧的大事!报销的钱,我回去就是跑断腿也一定帮您办下来!”他猛地转向大姑父,眼神锐利,“姑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检查的钱我先垫上!其他的回头再说!”他不由分说地从自己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旧信封——里面装着他完成镇上民宿设计项目拿到的全部尾款和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毫不犹豫地塞到旁边一脸懵然的顾峰手里:“峰子,你去排队缴费!仔细问清楚哪些项目能报,报销比例是多少!”
顾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感受到那里面厚厚一叠钞票的分量,更感受到哥哥眼神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沉重的托付,他重重点头,眼神也变得坚毅:“哥,你放心!交给我!”他像接到了冲锋命令的小战士,义无反顾地挤进了缴费窗口前那条令人窒息的长龙。
顾沛看着儿子年轻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再看看姐姐惨白的面容和姐夫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挣扎,他深深叹了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地往前站了半步,更紧地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瑟瑟发抖的姐姐,用沉默如山的力量传递着支持。这一刻,作为弟弟守护病弱姐姐的责任,压倒了一切其他的情绪。
缴费、排队拍x光、排队做b超、排队抽血……时间在焦灼、麻木、漫长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医院就像一个庞大冰冷的钢铁迷宫,闪烁着指示灯的仪器,面无表情、语速飞快的工作人员,无处不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还有各种疾病带来的压抑呻吟和沉重叹息,都像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广播叫号的声音都像重锤敲在神经上。大姑在做b超时,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皮肤上,她紧张得全身肌肉僵硬如铁。顾安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湿冷的汗水,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安抚:“姑,别怕,没事的,就是照一照,看清楚点,一点都不疼,很快就好……”
等待检查结果的过程,比检查本身更加煎熬。坐在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和汗味混合气息的走廊长椅上,周围是同样等待命运宣判的人群,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大姑疲惫地靠在顾沛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那微微颤抖、沾着湿气的眼睫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大姑父李德成蹲在墙角,佝偻着背,不顾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辛辣的烟雾缭绕中,他的脸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最晦暗的乌云。顾峰则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停地跑到走廊尽头的报告自助打印机前张望,然后又失望地踱回来。顾安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一遍遍在脑海里盘算着各种可能的诊断结果以及相应的对策,尤其是报销的具体流程和所需材料,他深知这笔钱对这个家的意义,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所有的报告单终于都拿到了手里。薄薄的几张打印纸,此刻却重逾千钧,仿佛承载着千斤巨石。顾安深吸一口气,将检查报告按照检查类型仔细整理好,再次推开了王医生诊室的门。顾沛和大姑父也立刻起身,一左一右像保镖般跟了进去,顾峰则守在门外,紧张地扒着门缝往里瞧。
王医生戴上老花镜,接过报告单,一张一张,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审阅着。诊室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咔哒、咔哒”单调而清晰的走秒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击在众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大姑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木头椅子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青白。大姑父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医生的脸,试图从每一个细微表情中捕捉到命运的蛛丝马迹。顾沛身体微微前倾,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
终于,王医生放下了最后一张报告单,抬起头,目光沉稳地扫过眼前这紧张到几乎凝固的一家子,最后落在大姑那张写满恐惧的脸上,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专业的力量:“顾然同志,检查结果出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肺部x光片显示,”王医生指着片子,“右肺下叶这里,确实能看到一个很小的结节影,边缘还算清晰,直径大约在5mm左右。”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神色陡然惊恐的大姑父和顾沛,“目前来看,这个结节的形态比较规则,没有看到明显的毛刺征或者胸膜牵拉这些通常提示不太好的影像特征。”
“结……结节?什……什么东西?很……很严重吗?”大姑父李德成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颤抖。
“肺结节,简单说就是肺里面出现了小于3cm的圆形或类圆形阴影。”王医生耐心解释,语气尽量平和,“它的性质有很多种可能性。可能是良性的,比如以前肺部感染留下的疤痕、钙化点,或者一些慢性的炎症灶子。当然,”他语气微微一顿,让所有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也可能是……某些疾病的早期表现。不过——”
医生话锋一转,语气明显比刚才轻松缓和了一些:“就目前这个结节的大小、形态特征以及所处的位置来看,结合你的主要症状(长期的疲劳感和肋下不适感),我个人认为,良性病变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血常规的结果显示有点轻度的贫血,肝功能基本在正常范围内,b超检查肝胆胰脾肾这些重要脏器都没发现明显的占位性病变(比如肿瘤),胆囊壁有点毛糙增厚,提示可能存在慢性胆囊炎,你右肋下的不适也可能跟这个有点关系。”
医生停下来,目光温和地看着大姑:“你这种长期的疲劳感、食欲不振、整个人没精神,我觉得可能更多是身体长期劳累透支、营养摄入不足,再加上最近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导致的。当然,”他再次强调,“这个肺结节是需要重视的,但它现在还非常小,远远没到需要恐慌的地步。我建议先采取保守治疗,定期观察。”
“观……观察?不……不用开刀?不用……住院?”大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光亮,她紧紧抓住顾沛胳膊的手稍稍松了些力气。
“暂时不需要手术。”王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这么小的结节,直接做手术创伤太大,而且从目前看也没有必要。我们建议先进行一段时间的抗炎治疗,三个月后回来复查一个更清楚的胸部ct,看看这个结节有没有变化。如果到时结节缩小了甚至消失了,那就基本可以确定是炎症性的。如果它大小没什么变化,那就继续定期观察。如果它有增大的趋势,那我们再考虑进一步检查甚至手术干预。现在,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医生加重了语气,“放宽心,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务必按时吃药!”
医生的话,如同久旱后降下的甘霖,又似一道光芒万丈的赦免令,瞬间驱散了诊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阴霾。大姑紧绷到极限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她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无助和提心吊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化作汹涌决堤的泪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好……好了好了……姐……没事了……没事了……”顾沛的眼圈也猛地红了,他拍着姐姐单薄的后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习惯用肩膀扛起生活的汉子,此刻也难掩激动和心酸。
大姑父李德成则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在胸腔里憋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紧绷如铁的黝黑脸颊松弛下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庆幸,甚至带上了一丝对医生权威的敬畏。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像个孩子一样有些语无伦次地连连对着医生鞠躬:“谢谢医生!谢谢王医生!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发自肺腑的庆幸劲儿,比他家果园丰收时还要激动百倍。
顾安也感觉眼眶一阵发热,悬在万丈深渊上的那颗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肺部小结节,良性可能性大,只需吃药观察——这比他预想中最可怕的结果要好上太多太多了!他立刻向前一步,声音带着感激和急切:“医生,那我们需要用什么药?具体怎么服用?日常需要注意些什么?”
王医生详细地开了处方:一种针对可能存在的肺部慢性炎症的口服抗生素(特别叮嘱要饭后服用,减少对胃的刺激),一种温和的保肝药,一种缓解胆囊不适的中成药冲剂,还有一瓶补铁口服液(针对轻度贫血)。他仔细说明了每种药的用法用量,特别强调了要保证充分的营养摄入,多吃富含优质蛋白和维生素的食物,务必避免过度劳累,保持心情放松愉悦,并且三个月后必须按时复查胸部ct。
“医生,这些药……贵……贵不贵?”大姑父李德成又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虽然知道结果已是万幸,但深入骨髓的、对经济负担的担忧本能地冒了出来。
王医生似乎早已习惯,耐心解释道:“这几种药加起来,大概两百多块钱。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门诊用药报销目录里,部分药品是可以按规定比例报销的,具体能报销多少,缴费时收费处会根据系统自动核算。”他特意看向顾安,眼神带着信任和嘱托,“小伙子,你懂政策,记住保留好所有的缴费发票和明细单据,回去找村里统一办理报销手续。”
“明白!谢谢您王医生!太感谢了!”顾安连声道谢,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拿着药单再次走出诊室,外面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仿佛都比来时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空气中那股沉重的消毒水味似乎也变得淡了些。大姑虽然还在用手帕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但脸上那层沉沉的死灰色已然褪去,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光彩,连步履都似乎轻快了一些。顾沛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浅的笑意。大姑父李德成则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妻子的胳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回去好好歇着,我给你炖个老母鸡汤……好好补补……”
顾峰看到大家脸上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结果,兴奋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姑!没事就好!”少年人的喜悦纯粹而热烈,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残留的阴霾。
再次排队缴费、拿药。当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操作一番,报出药费总额“两百八十七块六毛”,紧接着又说:“新农合报销后,自付部分是一百零五块八毛”时,大姑父李德成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整个人都愣住了。
“啥?报……报销这么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排队的人都侧目看来。原本以为至少要掏出两百多块买药,现在自己只需要付一百出头!这巨大的数字落差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击中了这个一辈子精打细算、对“看病贵”深恶痛绝的庄稼汉!
“是的,参保人员,符合医保报销目录的药品,按政策比例报销。”收费员早已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句。
顾安立刻付了钱,接过那袋沉甸甸的药品和一沓盖着鲜红收费公章、打印清晰的票据,心里的最后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特意把那一沓票据在大姑和大姑父眼前晃了晃,声音清晰响亮:“姑,大姑父,你们看!报销凭证!我都收好了!一张不少!回头找大海叔盖章上报,肯定能把报销的钱拿回来!咱今天这药,等于国家给咱掏了一大半钱!”
大姑看着那些印着红章的票据,再看看袋子里包装完好的药盒子,最后目光落在顾安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上,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但这次是混杂着无限感激、巨大释然和一种前所未有、实实在在的安心。“安仔……姑的好安仔……多亏了你……也多亏了顾大海支书……要不是你们……”她哽咽着,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顾安的胳膊,仿佛抓住了一根足以将她拖离深渊的救命绳索。
大姑父李德成也重重地拍了一下顾安的肩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很多感激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复杂情绪、如释重负般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侄子担当的感激,有对医保政策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巨大震撼,更有一种长久以来对“看病贵”深入骨髓的恐惧被现实狠狠打破后的茫然与庆幸。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那每年勒紧裤腰带也要交上的几十块“新农合”钱,不是白白扔进了水里,而是关键时刻能顶大用的救命钱、安心钱!
回家的路上,三轮车依旧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但车厢里的气氛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午后的阳光热烈地泼洒下来,连带着风也变得格外温柔煦暖。大姑靠在弟弟顾沛并不厚实却异常安稳的后背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像是攥着一袋稀世珍宝。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笼罩在她眉宇间数月之久的愁云惨雾已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和对未来生活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希冀。
“回去……我就听医生的,好好吃药,按时吃……也好好吃饭,把自己身体养好。”她轻声对顾沛说着,更像是给自己立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对,姐,你就安心养着,把身体调养好是第一位的。地里的活计有我,有德成,还有顾峰呢,你别操心。”顾沛的声音也透着久违的轻快,那是一种卸下了心头巨石的松弛感。
大姑父李德成坐在前面车斗里,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不像来时那样喋喋不休地计算着花费或抱怨命运不公。他只是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生机勃勃的田野,眼神有些放空,仿佛在消化着这一天巨大的情绪跌宕和那个关于“报销”的现实冲击波。偶尔,他会回头看一眼妻子紧紧抱在怀里的药袋,眼神复杂难辨。
顾峰则兴奋地跟顾安讨论着回去后怎么监督大姑按时吃药,怎么变着法子给她增加营养,是炖鸡汤好还是蒸鸡蛋羹好。少年人的活力重新回到了车厢里。
顾安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轻松氛围,心里那块悬空的石头落了地,却并未完全放松。大姑的身体需要长期细致的调养,那个肺部的小结节三个月后的复查就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剑。更重要的是,果园里那承载着全家人新希望的两行银色反光膜试验田,此刻正经受着初夏风雨的实际考验。他抬眼望向顾家村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距离,看到了那片在阳光下倔强闪耀的银色光芒。
到家时,已是夕阳西斜。听到三轮车熟悉的“突突”声,顾安的母亲和弟弟顾峰(他一直在家焦急等待消息)都小跑着迎了出来。看到大姑虽然疲惫却明显轻松了许多的神情,再听顾峰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讲述检查结果如何虚惊一场和报销比例如何令人惊喜,一家人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彻底稳稳落地,小小的院子里瞬间充满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欢笑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可吓死人了!”顾安母亲上前一把拉住大姑的手,眼圈泛红,声音都带着激动的颤音,“这下可踏实了,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就言语,嫂子给你做!” “就是!姑,医生都说了没事,您就把心妥妥放肚子里!该吃吃,该歇歇!”顾峰也大声嚷嚷着,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大姑看着围在身边一张张关切的脸庞,感受着这份血浓于水的温暖亲情,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发自心底的、尽管还带着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嗯,让你们都跟着担心了……我……我一定听医生的,好好养,按时吃药……”
大姑父李德成站在人群稍外围,看着妻子脸上那久违的、带着点释然的笑容,再看看院子里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他沉默地走到墙角,习惯性地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似乎又想去果园里转转。但锄头刚入手,他动作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犹豫,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转身出门,而是默默地将锄头又靠回墙上。他转身,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进了旁边的灶屋。不一会儿,灶屋里传来他有些笨拙地翻找坛坛罐罐的声音——他似乎是在找那罐存着准备卖钱的、家里舍不得吃的土蜂蜜,想给妻子冲碗糖水。
顾安将大姑父这一系列细微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悄然一动。这个固执得像块石头、把“省钱”刻在骨头里的男人,那片坚冰般的心防,似乎在妻子这场虚惊一场的劫难和医保报销带来的真切实惠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晚饭是在顾安家吃的,格外丰盛。顾安母亲杀了一只正下蛋的半大母鸡炖了汤,金黄澄亮的油花飘在汤面上,香气四溢。又炒了金黄的土鸡蛋,蒸了碗软烂鲜嫩的肉末豆腐。大姑的胃口似乎也被这劫后余生的轻松氛围感染了,在大家殷切的劝说下,慢慢地喝了一小碗温热的鸡汤,吃了小半碗米饭拌着肉末豆腐,脸上也微微有了点血色。饭后,顾安认真地监督着大姑按时服下了第一次药,仔细说明了每种药的吃法和注意事项。
夜色渐深,送大姑和大姑父回家休息后,顾安没有立刻进屋。他拿起手电筒,独自一人,踏着清凉的月色,走向村外那片寄托着希望的果园。
月光如水银泻地,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果园。那两行铺着银色反光膜的垄沟,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地延伸开去,像两条蜿蜒流淌的光之河,散发着清冷而神秘的光辉。顾安蹲下身,打开手电,仔细检查。大部分膜面依旧绷得紧紧的,光滑平整,在光束下反射着炫目的银光。膜下,几天前还沾沾自喜、生机勃勃的杂草,此刻已经彻底枯黄、萎蔫、倒伏,失去了所有生机。雨后排水沟里残留的那点水迹也早已被阳光蒸干。这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这项新技术初步的成功。
然而,当他检查到靠近地头边缘的一小段时,眉头微微皱起。那里因为地势稍低洼,加上前几天那场雨急风骤,似乎有一小块膜被强劲的风吹得有些松散,边缘微微向上翘起,积了一小洼浑浊的泥水。虽然面积很小,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顾安深知,必须及时处理。否则,这点积水会慢慢沤坏膜下的土壤,滋生细菌,甚至可能渗透下去影响柑橘苗的根系。
他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开那点积水,清理掉湿泥,然后俯身将那块松动的膜仔细地重新拉紧、抚平,用几个U型卡深深地、牢固地嵌进湿润的泥土里加固。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有些酸痛的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技术如同治病,发现问题,及时干预,才能确保最终的成效。
他关掉手电筒,站在月光下的银色“光带”旁,看着眼前这片在静谧夜色中依然倔强闪耀的土地,光芒映亮了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回过头,目光穿过朦胧的夜色,望向村里大姑家那扇还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此刻,大姑应该刚刚吃完药,在丈夫那笨拙却真实的关怀下,准备安然睡去。 那片肺腑中的小结节,如同这试验田边缘偶然松动的膜积起的泥水,是潜在的风险提示,需要持续的警惕和后续的关注。但此刻的结果,无疑是值得庆幸的转折。大姑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被医保报销的现实阳光驱散了许多;大姑父那坚冰般的顽固和吝啬,也在妻子虚惊一场的病痛和医保带来的切实好处面前,悄然融化了一角。而脚下这片被银色光芒覆盖的土地,正以其无声却蓬勃的生机,坚韧地对抗着杂草与贫瘠,昭示着改变与希望的可能。
顾安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那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胸腔里充满了复杂而澎湃的情绪——有庆幸后的释然,有对未来的隐忧,有沉甸甸的责任感,更有一种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奋力跋涉后,终于看到前方一丝璀璨曙光时的那种坚定信念。他深知,无论是大姑身体的彻底康复,还是这片果园的蜕变与新生,都只是漫长旅程的开端。但至少,在这个微风轻拂、月光如水的初夏夜晚,希望的种子,已经在被银色光芒照亮、松软下来的泥土深处,在亲人劫后余生、重新燃起暖意的心田里,顽强地、深深地扎下了根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条流淌的“银河”,毅然转身,踏着坚实的步子,朝着村里亮着温暖灯光的家走去。前方的道路依旧漫长且充满未知,但他已不再踌躇。银膜之下,生命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悄然孕育着新的篇章,如同枝头那挣扎着萌发的新芽,等待着破晓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