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空气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与干燥,昨夜的一场小雨并未完全消散,只在泥地上留下些微润湿的痕迹,又被晨风迅速吸走水分,只余下薄薄一层踩上去略显松软的土皮。顾安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蓝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村道上散落的枯叶,脚下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咔嚓”声。每一声脆响,都像是秋天在低语,提醒着时光的流逝和季节的轮转。
他的裤兜里,那片带着奇异浅褐色、形状酷似咖啡杯渍痕的梧桐叶正安静地躺着。自从上周五在工地附近捡到它,顾安心中那点疑虑就再也挥之不去。这已经是第三片了。它们出现得毫无规律,地点也各不相同,唯独那印记,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更像他记忆中那家名为“青屿”的咖啡馆精致的小杯垫图案。这绝非自然形成。它们像是一种标记,一种来自他强行改变命运轨迹后,时间本身或是某种更高意志投来的、冰冷而审视的目光。
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那片叶子微凉而脆硬的轮廓。一种混杂着警惕、不安和一丝莫名兴奋的情绪在胸腔里沉淀下来。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村西北角的方向。那里,机器的轰鸣声正隐约传来,如同大地深处苏醒的脉搏。新的一周,工地的工作将更加密集,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安哥!等等我!”铁柱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阵更加急促的“咔嚓咔嚓”踩叶声。
顾安停下脚步,转过身。铁柱背着个更鼓囊的书包,呼哧带喘地跑近,小胖脸红扑扑的,额角和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追来的。他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得乱七八糟的白面馒头。
“你……你走那么快干啥?”铁柱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馒头,不满地嘟囔着,“昨天你给我的那个‘工程队队长’的小纸片人呢?我……我带学校去给毛小易他们瞧瞧!”
上周顾安为了打发这群围着挖掘机转悠的小屁孩,也为了让自己耳根清净点,随手用作业本的硬纸壳画了几张简单的挖机、推土机简笔画,再剪下来,背面写上“工程队长”、“挖机师傅”的字样,哄着孩子们玩“指挥施工”的游戏。铁柱对那个写得歪歪扭扭“工程队长”的小纸片人宝贝得不行。
顾安无奈地笑笑:“在我文具盒里夹着呢。下午放学给你玩。” “说话算话!”铁柱这才满意,跟在顾安身边,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好奇地瞅了瞅顾安略显凝重的侧脸,“安哥,你又在想工地的事?还是……那片叶子?”
铁柱心思其实挺细。周五那片叶子的异样,他当时虽被顾安糊弄过去,但显然没完全忘记。
顾安心里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在想工地的事。他加快了脚步:“快走吧,要迟到了。”
两人踩着满地金黄的梧桐叶和零星的枫叶,穿过清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的田埂,朝着矗立在村子东头、红砖墙围起来的顾家村小学走去。空气中弥漫着稻草燃烧后的淡淡烟味、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工地飘来的微弱柴油气息,混合成一股属于乡村深秋早晨的独特味道。
刚踏进校门,一阵熟悉的、带着些许电流杂音的旋律就从挂在操场中央老槐树上的大喇叭里流淌出来——《运动员进行曲》。这标志着新一周的开始,也意味着课间操的时间快到来了。
操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按照班级位置站成了松散的队列。低年级的孩子还在追逐打闹,高年级的学生则显得规矩些。顾安和铁柱匆忙跑到六年级二班的队伍后面站好。
“顾安!铁柱!这边!” 毛小易站在队伍中间,挥舞着一本卷了边的《少年科学画报》向他们招手。他今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镜片擦得锃亮,小脸上一副“我有大事要宣布”的郑重表情。
顾安和铁柱挤了过去。“咋了?神秘兮兮的。”铁柱喘着气问。
毛小易压低声音,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重大消息!我姐!广播站的毛小玲!她悄悄告诉我,今天中午的‘优秀作文赏析’节目,可能要读一篇咱们年级的作文!”
“咱们年级?”旁边的陈晓也凑过脑袋,马尾辫甩了一下,“谁啊?王雪梅?还是李栋梁?”这两人是年级里公认的作文尖子。
毛小易摇摇头,卖了个关子,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顾安:“嘿嘿,保密!反正是好事!写得特别‘实’!特别‘真’!我姐说连教导主任都夸了,说思想性很强,反映了咱们新农村的新气象呢!”
顾安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涟漪。上周三,语文老师确实布置了一篇自由命题作文,要求写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他当时正沉浸在工地土方优化方案成功实施的兴奋和一丝后怕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笔写下了《钢铁脊梁唤醒沉睡的荒坡》这个题目。文章详细描写了挖掘机和推土机轰鸣着破除荒芜的雄壮景象,重点突出了赵师傅的精湛技艺(当然隐去了开啤酒瓶那段)和村民们热火朝天的协作精神,结尾则升华到对家乡未来发展的美好憧憬。他刻意收敛了笔锋,避免流露出太过成熟的思想和太精确的术语,努力模仿着一个六年级孩子观察世界的视角和语言——带着好奇、激动和一些朴素的感悟。
难道……真是自己那篇?如果被当众朗读出来……顾安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却隔着裤子的布料触碰到了兜里那片坚硬微凉的叶子。那奇异的咖啡渍印记似乎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操场上的喇叭里,《运动员进行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教导主任那严肃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各班注意!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暂时抛开心绪,顾安随着口令伸展肢体。初升的朝阳越过学校的矮墙,将金红色的光芒铺洒在操场上,给每个做着操的孩子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暖色。然而,顾安却觉得那光芒有些刺眼,兜里的落叶仿佛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头那个隐秘的角落。
上午的课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等待中度过。数学老师讲的鸡兔同笼问题变得索然无味,语文课上分析课文中心思想的声音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顾安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操场上那棵大槐树,以及树上悬挂的大喇叭。阳光移动,树影婆娑,像极了时间无声的脚步。
课间休息,走廊里一片嘈杂的打闹和嬉笑声。铁柱拉着顾安想去抢占乒乓球台,顾安却借口肚子不舒服,独自溜到了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边。这里相对僻静,高大的樟树和几株银杏叶子已变得金黄,风一过,便有几片旋转着飘落,在地上堆积起一层柔软的“地毯”。
他掏出裤兜里那片梧桐叶,将它摊在掌心。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洒在叶片上。那浅褐色的印记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杯底圆润的轮廓,几道象征蒸汽的流畅线条,甚至下方还有两个极细微、需要凑很近才能看清的字母:“cY”。青屿咖啡馆(cafe qingYu)的缩写!
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冲向头顶。这不是臆想!这印记,连同前两片叶子上那些模糊的线条走向,都在清晰地指向那个只存在于他前世记忆中的地方!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力量,在通过这种方式,无声地提醒他、警告他,甚至……嘲讽他?嘲讽他这个妄图凭借“先知”改变命运的偷渡者?
他紧紧攥住了那片叶子,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叶片的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冰冷而尖锐的触感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摇曳的树影,飘落的枯叶,空无一人的小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窃窃私语。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攫住了他。
“顾安?”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顾安一跳。他飞快地将握紧叶子的手塞回裤兜,转过身。
班主任张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教师,面容和善,此刻脸上带着一丝关切。“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不舒服?”她的目光落在顾安插在裤兜里的手上,那里因为用力紧握而显得有些僵硬。
“没……没事,张老师。”顾安连忙摇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试图让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就是……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张老师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真没事?不舒服要跟老师说。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告诉你个好消息,上周你那篇作文《钢铁脊梁唤醒沉睡的荒坡》,写得非常好!立意深刻,观察细致,感情真挚,特别是最后对家乡发展的那份期盼,写得非常有感染力!教导处决定推荐到校广播站,作为这周‘优秀作文赏析’栏目的开篇作品!大概中午广播时间就会播出。”
猜测被证实!顾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紧接着又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巨大的恐慌和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灼烧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努力做出惊讶和不好意思的表情:“啊?真的吗?张老师……我……我写得其实很一般……”
“别谦虚了!”张老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鼓励,“写得就是好!就是要让大家都听听,咱们顾家村的孩子,心里装着家乡,装着发展!这是好事,别紧张,等下好好听!”她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张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墙角,顾安脸上的“不好意思”迅速褪去,只剩下凝重。广播!全校师生都会听到!那些关于挖掘机轰鸣、土方搬运、村民协作的描写,在成年人听来或许只是一个孩子热情洋溢的叙述,但在有心人眼里呢?在那些对他近期表现已经有所侧目的人(比如村长、赵师傅)耳中呢?一个六年级的孩子,真的能如此清晰地描绘施工场景并准确叙述出“表层剥离”、“就近转运”、“资源保护”这样的概念吗?即使他借用了“纪录片”的幌子,这份超出年龄的条理性和逻辑性,本身就是最大的漏洞!
那片叶子在他裤兜里,似乎变得更加沉重而冰冷。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神秘的印记,更像是一份无声的宣判书——他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风暴,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要猛烈和危险。
“铛——铛——铛——”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如同敲在顾安心上的警钟,沉闷而悠长地在教学楼里回荡开来。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沸腾,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书本合拢的声音、学生们欢呼着冲向食堂的喧闹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安哥!快走!去食堂占位子!”铁柱一把抓起饭盒,就要往外冲。
顾安却慢吞吞地收拾着文具,动作显得有些迟滞,胃里仿佛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毫无饥饿感。“你们先去吧,我……我收拾下书包。”他含糊地说。
“搞快点啊!晚了就没好菜了!”铁柱和狗蛋他们呼啦啦地跑出了教室。
教室里很快变得空旷。只有几个动作慢的学生还在整理东西,还有值日生拿着扫帚准备打扫卫生。顾安磨蹭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才拿起自己的搪瓷饭盒,脚步沉重地走出了教室门。
走廊里,人潮已经涌向了食堂方向,只剩下零星的脚步声回响。挂在走廊尽头墙壁上的方形小喇叭,此刻正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作为中午广播开始前的铺垫。那熟悉的旋律,此刻在顾安听来,却如同行刑前的鼓点。
他并没有走向食堂,而是放慢脚步,最终停在了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拐角处。这里相对僻静,又能清晰地听到喇叭的声音。他把饭盒放在冰冷的台阶上,自己则靠着墙壁蹲了下来,双臂抱着膝盖,像一只寻求安全感的幼兽。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黑洞洞的喇叭口,仿佛那里即将钻出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
“沙沙……滋滋……”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过后,轻音乐停了下来。
一个清脆、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朝气的女声,如同清泉般从喇叭里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安静下来的教学楼走廊,也清晰地传递到尚未走远的操场上: “亲爱的老师、同学们,中午好!顾家村小学校园广播站,‘优秀作文赏析’栏目现在开始!我是播音员毛小玲。”
顾安的身体瞬间绷紧,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今天,我们要赏析的是来自六年级二班——顾安同学的优秀作文!这篇文章题目是《钢铁脊梁唤醒沉睡的荒坡》!描写了小作者亲眼目睹村里如何利用现代机械,改造一片荒废山坡,为家乡民宿发展打下坚实基础的动人场景。文章语言生动,情感真挚,立意高远,展现了新时代少年对家乡建设的深切关注和美好期盼!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欣赏这篇佳作——”
毛小玲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带着一种饱满的引以为豪的情绪。短暂的停顿后,她那清晰而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伴随着文字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轰隆隆……’ “如同沉睡的巨人被唤醒,钢铁铸就的筋骨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咆哮。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阳光像金色的画笔,勾勒出两台庞然大物沉默而威严的轮廓。一台是橘黄色的履带式挖掘机,它稳稳地趴在荒坡的高处,巨大的钢铁手臂伸向天空,仿佛随时准备拥抱大地;另一台是土黄色的轮式推土机,蹲伏在坡下,宽厚的推土板像一面无坚不摧的盾牌,沉默地宣告着改变的开始……”
顾安蹲在墙角,背脊僵硬。毛小玲的声音透过冰冷的喇叭,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她读得很有感情,带着少年特有的激情和对“大场面”的向往。然而,在顾安听来,这些原本由他亲手写下的文字,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他试图掩盖的秘密上。
“……顾有田村长,我们的领头雁,站在挖掘机旁,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像在思考一场战役的布阵。他手里夹着自己卷的旱烟,烟雾在晨光里袅袅升起。赵师傅,这位驾驶挖掘机的‘钢铁骑士’,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声音洪亮地和我们村长商量着如何对付这头高尾低、中间还鼓起个大包的顽固山坡……”
念到这里,毛小玲的声音微微上扬,仿佛也被那场景感染:“小作者观察得非常细致!写出了人物最真实的神态和对话!接着看:‘赵伯伯说,先削掉中间那个鼓包!把削下来的土拿去填西南角那个大坑。’这个思路对吗?小作者没有直接否定,而是用他敏锐的观察力和从课外学到的知识,提出了更优化的方案……”
顾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了!最关键的部分!
“……小作者在文中这样写道:‘我突然想到,在学校电脑课上看到的一个关于城市建设的纪录片!里面的工程师叔叔特别强调,动土之前要像绣花一样精细规划。最重要的是,要把最上面那层又黑又软、像海绵一样能留住水分和养分的“肥土”——纪录片里叫腐殖土——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单独存放!工程师叔叔说,这是大地母亲最珍贵的皮肤,以后要像盖最舒服的被子一样,重新铺在所有平整好的土地最上面,让花草树木能茁壮成长!’……”
顾安痛苦地闭上眼睛。毛小玲读得越投入,越赞赏这份“观察力”和“课外知识”,他心里的寒意就越盛。她继续念着:
“……小作者不仅记住了工程师的话,还活学活用!他写道:‘看着挖掘机巨大的挖斗,我突然有了灵感。削掉鼓包得到的土,大部分可以让推土机伯伯直接推去填西南的大坑,省时省力。但是,还有一小部分好土,特别是从最上面那个平台(p1)挖出来的土,可以直接顺着那个小斜坡,“哧溜”一下滑到中间那两个平台(p2-p3)垫高,就像一个天然的滑梯!这样就不用拖拉机来回搬运了,多聪明!’……”
“噗嗤……”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从楼梯下方传来。
顾安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停跳。他迅速探出头向下看去。
只见毛小易正站在下一层的楼梯平台上,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他显然也是刻意没去食堂,躲在这里听广播。他抬头看到顾安探出的脑袋,立刻朝他挤眉弄眼,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滑——梯——!安子你太逗了!”
顾安的脸颊瞬间滚烫,一方面是被抓包的尴尬,另一方面是被毛小易这“滑梯”比喻臊得不行——虽然他当时确实是这么写的。他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心里哀嚎:完了!形象彻底崩塌!什么沉稳人设,这下变成“滑梯搬运土方”的搞笑担当了!
“……最令人惊叹的是,”毛小玲饱含热情的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某个角落里正上演着无声的尴尬,“小作者不仅想到了怎么省力搬运土方,还想到了基础要牢固!他接着写道:‘纪录片里的工程师叔叔还说,在需要垫得很高的地方,比如最底下那个大平台(p4),光填土还不够稳当。就像我们盖房子要打坚硬的石头地基一样,在垫土之前,要先铺一层结实的大碎砖头和石头块,把它们牢牢压实,做成一个硬硬的“底盘”。这样,上面的土层再压上去,就像人站在坚固的石板上,就不容易往下陷了!’……”
“哇!地基!”楼下又传来毛小易一声小小的、带着惊叹的低呼。
顾安靠着冰冷的墙壁,已经有点麻木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解剖的标本,每一个想法都被清晰地展示在广播里,供全校师生“赏析”。
毛小玲的声音越发高昂,充满了感染力:“……文章的最后,小作者深情地写道:‘当赵伯伯稳稳地操控着挖掘机,小心剥离那层宝贵的黑土时;当两台钢铁巨兽按照重新规划好的路线,轰鸣着将泥土搬来运去时;当李婶子推着香喷喷的饭菜出现在工地,叔叔伯伯们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时……我仿佛看到了未来。高低错落的木质平台上,人们悠闲地凭栏远眺,远处青山如黛,近处花开满坡。脚下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被轰鸣的钢铁唤醒,被勤劳的汗水浇灌,被一个简单而美好的梦想点亮——那就是让我们的家,变得更美,更好!这片曾经的荒坡,终将成为我们奔向美好明天的崭新起点!’……”
结尾段被毛小玲读得情感充沛,带着一种少年人的憧憬和力量。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赞赏: “多么富有感情和远见的结尾啊!顾安同学的这篇作文,不仅是一篇优秀的记叙文,更像是一曲献给家乡、献给劳动者的赞歌!他从身边小事着眼,却看到了家乡发展的宏伟蓝图,体现了新时代少年心系乡土、勇于担当的精神风貌!值得我们每一位同学学习!”
“好了,今天的优秀作文赏析就到这里。希望顾安同学再接再厉,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希望同学们都能像顾安同学一样,用心观察生活,用笔记录美好!我们下期再见!”
“沙沙……滋滋……”熟悉的轻音乐再次响起,取代了毛小玲充满激情的声音。
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
顾安依旧蹲在墙角,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广播结束了,但那洪亮的朗读声似乎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敲打着他的神经。全校师生都听到了!听到了他以一个孩子的口吻,讲述了一个需要精确计算和统筹规划的施工优化方案!即使披着“纪录片”和“滑梯”、“打地基”这样童趣的外衣,其核心的逻辑性和条理性,对于一个六年级学生而言,依旧是突兀的!村长、赵师傅、甚至张老师……他们会怎么想?毛小易那家伙刚才还在笑“滑梯”,但他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无数科普读物的眼睛,真的看不透这层面纱吗?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广播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被认可的虚荣。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踩在薄冰上的演员,冰面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真相”的寒潭。而那片该死的、带着咖啡渍印记的落叶,此刻在他裤兜里,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嘿!大作家!蹲这儿干嘛呢?害羞了?”毛小易的脑袋从楼梯扶手下面探了出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了上来,一屁股坐在顾安旁边的台阶上。
顾安没吭声,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行啊你,安子!”毛小易用手肘碰了碰他,“不声不响憋了个大招!那作文写得真带劲!特别是那个‘滑梯’运土法,还有用碎砖头打地基,太形象了!比我看的那些工程书里枯燥的图好懂多了!”
顾安闷闷地回了一句:“……瞎写的。”
“瞎写能写得这么清楚?”毛小易显然不信,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强烈的求知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纪录片……真有这么神?哪个台播的?啥名字?我也去看看!是不是讲三峡大坝或者港珠澳大桥那种超级工程的?里面真的提到腐殖土保护?还有碎石垫层具体怎么铺?压实度有要求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子弹射来,每一个都精准地指向顾安知识体系中最核心、也最需要掩饰的部分。顾安感觉后背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毛小易这书呆子,较起真来比大人还可怕!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加固那个摇摇欲坠的“纪录片”谎言防火墙:“……好像……是省台科教频道的一个系列纪录片,叫……叫《大地脉动》?具体哪一集我记不清了,讲的是城市新区建设里怎么平整土地……腐殖土……就是那个工程师提了一嘴,说很重要要保留……碎石垫层……好像……好像就说了铺一层硬石头打底,更稳当……其他的……太专业了,我也没太记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明显的“记不清”和“小孩不懂那么复杂”的意味。
毛小易却听得津津有味,用力一拍大腿:“对对对!《大地脉动》!我好像瞄到过预告!讲地质和工程的!牛啊安子!你能看懂这个?!”他眼中满是佩服,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带着点技术流的执着,“不过……滑梯那个,纪录片里也有工程师用?不会吧?那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看更像是你的创意!这想法太接地气了!比他们那些复杂的运输方案实用多了!你咋想到的?是不是那天看推土机推土,突然有的灵感?”
他把顾安最核心的“剽窃”行为,解读成了天才的“创意”,这让顾安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呃……可能……是吧……”顾安含糊其辞地应着,心里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危险的对峙,“那个……我肚子真有点不舒服……先去下厕所……”他捂着肚子站起身,拿起地上的饭盒就想溜。
“哎等等!”毛小易也跟着站起来,却突然压低声音,表情变得有些神秘,甚至带着点八卦兮兮的兴奋:“对了安子!还有个事儿!你上周……是不是捡到过几片奇怪的叶子?”
顾安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扭头看向毛小易,瞳孔微缩,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骤然升起的警觉!
“什……什么叶子?”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毛小易并未察觉顾安瞬间的剧变,依旧沉浸在分享“奇闻”的兴奋里:“就是那种……嗯……印着奇怪图案的落叶!有点像……像什么商标?我在我姐她们广播站整理旧稿子的时候,也捡到过一片!梧桐叶!上面有个浅褐色的印子,看着像半个杯子底!”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毛小易也捡到了?!
顾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片该死的叶子,难道像瘟疫一样开始在学校蔓延了?!这意味着什么?它不再仅仅针对他一个人?还是说……它背后的力量,力量所能影响的半径,正在扩大?!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顾安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指死死攥紧了裤兜,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片叶子微凉的、带着诡异印记的轮廓。它像一个烙印,一个警钟,一个无声的宣判。
毛小易看着顾安陡然煞白的脸色和惊疑不定的眼神,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脸上的兴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关切:“安子?你……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真病了?”他伸手想探探顾安的额头。
“没……没什么!”顾安猛地避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突然……突然肚子好痛!我得赶紧去厕所!”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把毛小易疑惑的目光和那句“哎?你饭盒忘了……”的呼喊远远抛在了身后。
午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梢,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顾安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厕所。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只想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
他冲出教学楼,脚步踉跄地穿过喧闹渐息的操场。广播早已结束,但毛小玲那充满激情的声音,毛小易那连珠炮似的追问,尤其是关于“印着图案的落叶”的话语,还在他耳边疯狂地盘旋、回荡,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马蜂,噬咬着他脆弱的神经。
那片叶子!那片该死的叶子!它究竟是什么?是警告?是诅咒?还是某种……追踪的标记?毛小易也捡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它背后的力量在学校里也有投射?他们……他们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胃里的饥饿感早已被翻江倒海般的焦虑和恐惧取代。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人少的地方跑。
最终,他冲进了操场角落那个几乎被遗忘的体育器械室。这里堆放着陈旧的跳马、破旧的鞍马垫子、缠着蛛网的跳绳,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橡胶霉变混合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几缕微光。
他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铁皮柜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在这狭小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窥探和危险。
小小的器械室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里无声地飞舞。顾安沉浸在自己制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重生带来的先知先觉,之前让他沾沾自喜的“系统”辅助,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在那无处不在、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神秘力量和冰冷的审视目光之下,他就像一个暴露在放大镜下的蚂蚁,所有的挣扎与伪装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裤兜里,那片梧桐叶安静地躺着,微凉而坚硬。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那个咖啡杯印记的形状——cY。
青屿(cafe qingYu)。 一个只存在于他前世记忆中的坐标。 一个此刻如同烙印般刻在落叶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符号。
它代表什么? 它想告诉他什么? 它……或者说那个投放它的力量,究竟想要什么?
黑暗中,顾安紧紧闭上了眼睛。初冬的风开始有了凛冽的意味,它掠过空旷的操场,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它们旋转、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而遥远的叹息,在无人倾听的角落里,悄然诉说着关于时光、宿命与不可知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