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盛夏的余威,热辣辣地炙烤着上北小学的操场。一个暑假的放任自流,让这片原本规整的土地彻底沦为了野草狂欢的乐园。
曾经黑褐色的煤渣跑道,像是被泼上了一层深浅不一的绿漆,狼尾草如同毛茸茸的绿色长矛,嚣张地刺破煤渣;牛筋草则匍匐着,用它顽强的根系织成密不透风的绿毯,死死箍住跑道表面。几个跳远沙坑更是面目全非,沙粒几乎被茂密的马唐、狗尾草彻底淹没,只剩下边缘一点暗淡的黄色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篮球场的水泥地边缘,杂草见缝插针,顽强地从每一道细小裂缝里钻出来,尤其是学生停车棚的角落和靠墙根处,狗牙根和葎草(拉拉藤)纠缠着废弃的砖块,长得比自行车座还高,像一堆堆绿色的乱发,在热风中得意地摇曳着枝叶,仿佛在嘲笑人类的疏忽。
“我的老天爷!”班主任老金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站在升旗台上望着这片“绿野仙踪”,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这草长得,都能放牛了!”
开学第一周的周五下午,全校大扫除的重头戏,除草战役,正式打响。操场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踩踏揉碎后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腥气的浓郁草汁味。
工具显然不足。学校仓库里只有几把锈迹斑斑、齿都歪了的草耙和两辆油漆剥落、轮子吱呀作响的旧斗车。面对这片汹涌的绿色大军,这点装备无异于杯水车薪。
“大点的同学注意了啊!”教务处老王对着着校园广播的话筒道,声音在操场上空回荡,带着十二分的郑重,“家里有农用镰刀的,明天带来!一定要让你爸妈用厚实的塑料袋或者布袋子包好刀头刃口!路上绝对不能拿出来!到学校交给老师统一保管发放!刀子留个记号。安全!安全第一!都听清楚了吗?”他反复强调着“安全”二字,广播声清楚地传播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响应号召,第二天一早,校门口便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六年级的几个男生,包括顾安、毛小易和一个叫陈大壮的壮实小子,都背着书包,手里却额外拎着一个个用旧化肥袋或厚塑料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包裹”,形状狭长而危险。顾安手里的镰刀柄露在外面一截,油亮光滑,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老伙计。毛小易则显得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包裹,好像抱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顾安,这玩意儿…真没事吧?”毛小易凑近顾安,压低声音问,眼睛瞟着那个包裹。
“怕什么,”旁边的陈大壮大大咧咧地拍拍自己包裹,“跟砍柴似的,小心点就行!” 他是邻村有名的种田高手陈老三的儿子,对刀具倒是不陌生。
“大壮说得对,但也不能大意。”顾安沉稳地说,“王主任叮嘱的对,刀刃锋利,关键是用的时候要稳、准,看清周围再下手。”
老师们早已严阵以待。老王亲自坐镇,在操场一角划出一块“镰刀作业区”,由他和体育刘老师负责监管分发工具。每一把镰刀递到学生手里前,老师都再次强调安全要领:握柄姿势、挥刀方向和角度、如何避让旁人、如何放置刀口朝下……小学高年级的男生们,脸上带着兴奋又紧张的神情,接过这沉甸甸的、代表着“大人活计”的权力工具,仿佛瞬间拔高了一截。
体育老师的口哨一响,分组协作开始了。
镰刀组,高年级男生主力,他们手持利刃,如同开辟战场的先锋。目标是操场边缘、停车棚深处、篮球场角落那些最为高大、根深蒂固的顽固分子,茂密的狼尾草、坚韧的牛筋草、以及那些纠缠不清的藤蔓。镰刀挥舞,发出“唰唰”的脆响,一片片浓密的绿色应声倒下,露出下面久违的红褐色煤渣和灰白水泥。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后背。
草耙组,中低年级男生,他们拿着学校里那些略显笨拙的草耙,像跟在先锋后面的辎重队。镰刀组开辟出一条通道,草耙组就紧随其后,像梳理乱发一样,把割倒的杂草费力地耙拢归堆。草耙的齿对付那些倒伏的柔软草茎还算凑合,一旦遇到韧性强的根茎或纠缠的藤蔓,就显得力不从心,耙齿甚至会被勾住,引得小男生们一阵惊呼和手忙脚乱的拉扯。
搬运组以女生为主,她们如同勤劳的工蚁。戴着劳保手套,或自备的棉线手套,两人一组或三人一队,用手抱起成堆的杂草,或者用草耙推着,奋力将小山般的草堆运向停放在操场中央的两辆斗车。汗水顺着她们通红的小脸蛋往下淌,头发丝粘在额角,草屑沾满了裤腿和鞋面。
操场上一片繁忙景象。割草的“唰唰”声、耙草的“沙沙”声、搬草时的呼喊声、斗车轮胎碾压地面的“吱呀”声,还有老师们的提醒和指导声,混合着浓郁的草腥气,构成了一曲充满原始劳作气息的交响乐。
顾峰被分在草耙组,负责清理煤渣跑道边缘被镰刀割倒的杂草。他学着旁边高年级同学的样子,双脚分开站稳,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握草耙的长柄,像握着一条不太听话的木头蛇。他用力将耙齿插入一堆倒伏的狗尾草中,然后往后拖拽。“嘿哟!” 草堆被拖动了一点,但更多的草茎狡猾地从耙齿缝里溜走了。 “顾峰,你这样不行,轻点往前推一下,再用力往后耙!” 旁边负责这块区域的刘老师看到了,走过来指导,握着顾峰的手示范着力道的运用,“就像扫地一样,但要压着点劲,把草压实了才耙得动!” 顾峰点点头,小脸憋得通红,努力调整着动作。几番尝试,终于成功耙起一小堆草,虽然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会刨土的鸭子,但他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毛小易则站在停车棚深处,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目标是墙角一片疯长的葎草(拉拉藤)。这种草茎叶上布满细小的倒刺,极其难缠。老王就在他旁边盯着。 “小易,看准根部,斜着下刀,手腕带点寸劲,别用蛮力!” 老王提醒着。 毛小易学着顾安和陈大壮的样子,瞄准一丛粗壮的草根,扬起镰刀。“唰!” 刀光闪过,草茎应声而断,干净利落!他心中一喜,刚想再挥一刀,旁边一根被割断的藤蔓垂落下来,细小的倒刺瞬间刮过他裸露的小臂。 “哎哟!” 毛小易疼得手一抖,镰刀差点脱手,手臂上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怎么了?” 老王立刻上前查看,“被拉拉藤刮到了吧?跟你说过要戴手套!” 他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罐清凉油递给毛小易,“赶紧抹点,别挠!看,这就是教训!任何时候都不能疏忽!” 老王趁机再次强调安全。毛小易龇牙咧嘴地抹着清凉油,看着手臂上的红痕,刚才的得意劲儿荡然无存,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这次挥刀时眼神更加专注谨慎了许多。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奋战,嚣张的绿色大军终于被压制下去。跑道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沙坑重见天日,篮球场边缘和停车棚角落也变得清爽起来。两辆斗车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层层叠叠,像两座散发着浓郁青草气息的小山丘。
老师们看着这丰硕的战果,却皱起了眉头。往年,这些杂草都是堆在操场角落晒干,然后点火烧掉。焚烧时浓烟滚滚,气味呛人,还总担心引发火灾。 “老王,今年这草…还烧吗?” 教数学的张老师看着那两座“草山”,有些犯愁,“量大不说,种类太杂了,有些湿乎乎的,怕不好烧啊。”
就在这时,顾安拿着镰刀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汗水冲刷出的道道泥痕。他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杂草,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花圃,里面的月季和菊花开得有些蔫蔫的,还有几棵靠近操场的树木,枝叶也不算特别茂盛。
“王主任,张老师,”顾安清了清嗓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些草,能不能不烧?烧掉不光污染空气,还浪费了。我建议,试试高温堆肥。”
“堆肥?”老王一愣,推了推眼镜,“堆肥倒是听过,可那不是用猪粪牛粪吗?这些乱七八糟的杂草也行?而且怎么堆?堆在学校里发臭生虫子怎么办?” 他的担忧代表了大部分老师的疑虑。教自然的李老师也露出思索的表情:“杂草堆肥…理论上可行,但过程复杂,要控制碳氮比、湿度、温度,还要翻堆,学校里哪有这条件?发酵不完全,臭气熏天,学生家长肯定有意见。”
顾安显然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老师,您说的对,自己堆肥确实麻烦。我说的‘高温堆肥’,是需要专门的场地和设备的。镇郊不是新建了个挺大的有机废弃物处理中心吗?他们就有专业的高温发酵罐和堆肥车间。”
详细描述着自己从网上了解到的信息:“我们可以把杂草集中运到那里。他们有粉碎机,能把草打碎,增加接触面积。然后放入密封的发酵罐里,通入高温蒸汽,温度能升到六七十度!在这个温度下,里面那些坏菌、虫卵、草籽什么的,全都被杀死了!发酵速度快,只要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而且过程几乎没有臭味!最重要的是,”顾安指了指花圃,“堆出来的肥料,是特别好的有机肥!疏松透气有营养!咱们可以跟他们商量,处理完的肥料,让他们送一些回来。这样,学校花圃有了免费的好基肥,以后搞点班级种植箱,也可以掺进去当营养土用,甚至能给操场边这几棵树追追肥!不用烧草污染空气,也省了买化肥的钱,这不一举三得吗?”
顾安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而且指向了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利用镇上的专业设施。老师们听得入了神,脸上的疑虑渐渐被惊讶和兴趣取代。
“高温发酵罐?能杀灭虫卵草籽?”李老师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是教自然科学的,对这个技术原理很感兴趣,“这倒是个好办法!传统的堆肥时间长,温度上不去,确实容易有杂草种子发芽的问题。高温快速发酵,就能解决这个痛点!而且专业设备处理,效率高,污染小。”她转头对老王和其他老师说:“顾安这个建议非常可行!相当于我们只是提供了原料,专业工厂帮我们完成无害化处理和资源转化!我们坐享其成,拿回优质有机肥!这才是真正的环保和循环利用!”
听着顾安的解释和李老师的补充,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好!顾安这个主意好!说得好!一举三得!往年烧草,乌烟瘴气,还提心吊胆,确实不行!咱们今年就按顾安说的办!联系镇上的处理中心!”他拍了拍顾安的肩膀,“你小子,脑子里装的都是好点子!”
很快,所有参与除草的同学都被召集到斗车旁的“草山”下。王主任拿着喇叭,兴奋地把顾安的高温堆肥方案告诉了大家,并请李老师做了更通俗易懂的科普。
“同学们!我们辛辛苦苦除掉的杂草,不是垃圾!它们将在高温发酵罐里,经过神奇的变化,‘浴火重生’,变成肥沃的黑金土!然后又会回到我们学校,滋养我们的花朵和绿树!”李老师形象地比喻着,“这就像大自然的一个神奇循环!我们每个人,今天都参与了这个环保行动!大家说,顾安的主意棒不棒?”
“棒——!” 操场上响起孩子们热烈而整齐的回应。毛小易忘了手臂的刺痛,兴奋地挥舞着拳头。顾峰看着哥哥,小脸上满是崇拜。刚才耙草的辛苦、镰刀的沉重、汗水的咸涩,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值得骄傲的勋章。他们亲手除掉的杂草,最终会变成滋养校园的养料,这个充满希望的循环,深深印在了每个孩子的心底。
“原来草也能变宝贝!” “以后家里田埂边的杂草也不用烧了!” “高温罐像个大蒸笼,把坏东西都蒸死!” “黑金土!听着就好厉害!”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充满了惊奇和憧憬。斗车里的杂草小山,在阳光下依旧青翠,但在孩子们眼中,它们仿佛已经开始了一场奇妙的蜕变之旅。它们不再是恼人的负担,而是通往一个更清洁、更肥沃未来的绿色钥匙。
老王看着眼前这充满活力的场面,看着顾安沉稳的身影,看着孩子们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感慨万千。他拿起喇叭,声音洪亮地宣布: “好!现在,大家一起努力,把这两座‘绿金山’,安全地护送到斗车该去的地方!然后,就等着我们的‘黑金土’回家!到时候——”
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 “校园花坛基肥管够!” “每个班搞个种植箱,混合这营养土和园土,种菜种花随你们!” “操场边那几棵精神不太好的树,也给它好好追一顿肥!” “就这么定了!干活!”
操场上一片欢腾。搬运组的女生们仿佛更有劲了,推着吱呀作响却满载希望的斗车,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阳光依然炽热,草汁的气息依旧浓烈,但空气里弥漫的,已不再是焚烧的焦虑,而是一种关于循环、新生与希望的清甜发酵气息。那两座即将启程的绿色山丘,在新乡村小学的操场上,完成了一次关于劳动、智慧与环保的最生动的启蒙。它们腐烂的终点,正是新生的起点,这堂在汗水中领悟的腐烂与生长的辩证法,将比任何课本都更深地刻入孩子们的心田。